電影丨陽光普照 無處躲藏的困境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雙槳 日期: 2020-02-27

這部自編自導(dǎo)的第五部劇情長片依然在黑色幽默與荒謬視角下冷靜呈現(xiàn)東方式家庭的面貌

文? 雙槳?

編輯? 楊靜茹?? rwzkhouchuang@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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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襲此前影片中對個體生存經(jīng)驗與欲望的討論,臺灣導(dǎo)演鐘孟宏在新片《陽光普照》里描繪一個工薪家庭的眾生相及命運流轉(zhuǎn)。影片初始,阿和與兄弟菜頭在暴雨夜騎上偷來的機車,意圖嚇唬霸凌阿和的黑輪,但菜頭揮下開山刀砍掉黑輪的手。那只肉手掉進熱湯里筋縮,沒了用處。阿和被送進少年輔育院。以長子阿豪跳樓自殺、次子阿和出輔育院為轉(zhuǎn)折,后半段阿和改過自新與父親阿文表面和解,俗套之外隱藏著家庭中陰冷的秘密。

在導(dǎo)演廣告、短片后年過40的鐘孟宏開拍電影,除2006年首部紀錄片外,劇情片常類型雜糅,怪誕又失控,這部自編自導(dǎo)的第五部劇情長片依然在黑色幽默與荒謬視角下冷靜呈現(xiàn)東方式家庭的面貌。相比同樣討論家庭與社會的楊德昌、是枝裕和,鐘孟宏常削弱區(qū)域性與年代感,架空故事?!蛾柟馄照铡匪婕暗纳倌攴盖舐?、高考升學(xué)、底層求生、未成年生育等話題隱藏在主題之中,核心仍是不被看見的自我、生之必要、如何在世上與他人共處的普世話題。

影片靈感來源于中學(xué)同學(xué)的經(jīng)歷,那人年輕時砍下他人之手,動機及日后如何面對是鐘孟宏所關(guān)心的。影片中,阿和在傷人事件后被扔給國家管教,他的存在不被父親承認。阿豪死后,同樣來自破碎家庭的小玉為阿和生下孩子,在不被社會框架所接受的互憐與理解之愛下,阿和回歸主流社會,看上去逐漸被救贖。偶然與黑輪重逢,他問沒有手掌是什么感覺。是健全的手被握住后用力也撐不開五指。

阿和被出獄后怨氣深重的菜頭不斷騷擾。菜頭被躲被棄被視為麻煩,以折磨他人獲得聯(lián)結(jié),卻在意推卸責(zé)任的阿和出獄后未看過他。如同黑輪父親討錢不成在駕校噴糞不惜自沾污穢,未經(jīng)馴化、反倫常的菜頭也始終在陰溝里險中求生。他以邊緣形象挑戰(zhàn)工薪家庭的潔凈假象,最終被以道德之名消滅。陰影的散去與救贖的可能,至此讓人生疑,其后以溫情為面具的父親重述以暴制暴的罪行更顯現(xiàn)出鐘孟宏的消極與虛無傾向。

駕訓(xùn)班教練父親阿文,踩著不屬于自己的車教別人開車,愛說教,以駕校班理念指導(dǎo)他人:“把握時間,掌握方向。”又或者,“人生就像是一條路,只要握緊手中的方向盤,紅燈該停就停,綠燈的時候慢慢起步,穩(wěn)穩(wěn)地開,人生的路就會平平安安。”被旁人當作笑話也依舊說,是執(zhí)念或者麻藥。以大段自白重述如何殺害拖阿和下水的菜頭時,他還在絮叨自己的尊嚴,卑微又不甘地說自己只是一個駕訓(xùn)班教練,可憐又可恨地合理化殺心。為維護僅剩的血脈,也出于報復(fù),原本最應(yīng)當知道方向的教練也脫離正軌。阿文這個東亞文化中的父權(quán)形象,或者說威權(quán),無處不在,以愛之名——實為冷漠和威嚴——撕裂彼此,最終又以暴力保全家庭。到頭來,最為器重的長子也從未認同過他。

影片的謎團——阿豪,與阿和實際處境相似。兩人在輔育院和補習(xí)班的畫面被交叉剪輯,實際互動只有一次探望,以不快收場。阿豪困在自我的牢籠里:看上去坦蕩、有光明的未來,在偏愛、厚望與各懷心事的家庭中無處躲藏。某天他沒留理由地自殺了。

似在給困惑容身之所,似在求救,阿豪曾對朋友說起司馬光的故事。故事出自作家袁哲生的短篇小說《寂寞的游戲》:司馬光跟同伴們捉迷藏,堅持說還有同伴沒有找到。他拾起大石頭往水缸中心最脆弱的地方砸去,同伴們清楚地看見藏在水缸中的赤裸的小男孩面無表情地看著前方,露出一雙空洞的眼球,長得和司馬光一樣。所有人四下逃散,只剩司馬光怔在原地,不知如何面對自己。

2004年,袁哲生自縊。作家張大春回憶:這個看來隨時都可以自己開玩笑的漢子好像一直都敏感、脆弱而容易受到無法平復(fù)的傷害…即使盡我余生所有的時間與精力重讀他所有的作品,仍然不可能找到他放棄活著的原因?!蛾柟馄照铡返墓餐巹堃诮邮懿稍L時稱見過袁哲生幾次,發(fā)現(xiàn)他總是設(shè)法對這世界所有人都很好,不斷散發(fā)溫暖。可是他因此定型后,卻沒有任何裂縫可以顯露自己陰暗或沉重的一面。

以袁哲生為原型的阿豪提出作為電影核心的隱喻——陽光與陰影,“這個世界,最公平的是太陽,不論緯度高低,每個地方一整年中,白天與黑暗的時間都各占一半?!辈⒆匝宰约菏悄莻€沒有水缸、沒有暗處、只有陽光的人。隱喻就此展開,同時擔(dān)任攝影的鐘孟宏以陰陽調(diào)度、分割空間對應(yīng)主題,如總處于烈日之下的父親、從未同框過的一家人。

阿豪自殺之前整理好房間不給人添麻煩,死后回魂帶父親穿越巷子見到在便利店打工的次子,推動父子表面和解——即便如此,也沒人能明白這個濫好人在想什么。他就像司馬光撿起一塊大石頭那樣向水缸——或者,向他自己——狠狠砸去。或許如袁哲生所寫:我想,人天生就喜歡躲藏,渴望消失,這是一點都不奇怪的事;何況,在我們來到這個世界之前,我們不就是躲得好好的,好到連我們自己都想不起來曾經(jīng)藏身何處?

無常與對死亡的親近自創(chuàng)作開端就被鐘孟宏關(guān)注。紀錄片《醫(yī)生》中他就記錄下一位腫瘤科醫(yī)生治療兒童時回望兒子自殺之痛:12歲的兒子被發(fā)現(xiàn)在衣柜中上吊,生前就曾規(guī)劃死亡。那樣的小孩出現(xiàn)在《第四張畫》中。而在《第四張畫》的開場,小孩在病房被告知父親要死了?!蛾柟馄照铡分袆t以死亡作為觀照生者的鏡子。緩和家人關(guān)系、修補困境的母親是家庭中僅有的溫柔力量,影片末尾她坐在阿和的腳踏車后座上,在陽光與樹蔭的交錯中看著太陽迷惑。她如何被影響成了留白,也沒人知道她是否被公平對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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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10期 總第810期
出版時間:2024年10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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