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記者? 鄧郁? 實習記者? 何沛蕓? 聶陽欣? 發(fā)自北京、上海、南京
編輯? 周建平 rwzkjpz@163.com
頭圖? 2019年12月15日，上海，由大魚營造和無奇不游共同組織的“折疊城市——尋味番禺路”的走街活動，吸引了很多年輕人參與 圖/沈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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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剛剛播出不久的《十三邀》節(jié)目中，牛津大學社會人類學教授項飆提到“附近的消失”。人們熱衷于網(wǎng)上的碎片信息，等待快遞小哥五分鐘也會變得不耐煩，卻對半徑幾公里內(nèi)的風景熟視無睹，對和身邊的鄰居交流興趣索然。把注意力朝向超越當前的生活，聚焦更個人化的情感表達無可厚非，但我們周邊的事物、場景，特別是有溫度的人居環(huán)境，是否值得我們?nèi)ネ蹲⒕拖ば臓I造？
本刊記者在北京、上海、南京等地遇到了一批對社區(qū)氛圍熱度不減的年輕人。他們多半擁有在歐洲、日本或國內(nèi)學習公共文化、設計、社會學等專業(yè)的背景，希望憑借團隊力量來改善社區(qū)的居住空間。在這群人看來，真正詩意地棲居，不在于環(huán)境多優(yōu)美，而在于人們是否有共同的意愿和行動力?！斑@其實就是我們所說的‘社區(qū)營造’。社區(qū)營造不是一個派別，而是一種理念和方法。說到底，是要營造新的人，營造出愿意參與公共事務、具有公德心的人?！遍L期關注這個領域的清華公益慈善研究院博士后孫瑜指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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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掉下個四合院
“700平，免費給你們使，夠你辦一年的藝術節(jié)了?！?/p>
三年前，聽到朝陽門街道副主任李哲這話，從他手里接過鑰匙的牛瑞雪有點“懵圈”。
濃眉大眼，風風火火，操一口嘎嘣脆“京片兒”的牛瑞雪喜歡公共藝術，是個地道的浪漫派。留學期間，為了能將詩歌像法國人一樣讀出美妙的韻律，她拜班上所有母語為法語的同學為師，一個詞一個詞地跟著讀，“恨不得連他們發(fā)音時嘴唇上方汗毛的震動都想模仿！”為了將導師的30首詩翻成中文，她近乎翻爛了一本拉魯斯詞典，把發(fā)際線都往后薅了一公分。
在法國學戲劇和創(chuàng)意產(chǎn)業(yè)方向的兩年，牛瑞雪感受到濃濃的公共文化氣息，“在里昂，市民看郎朗的演出是免費領票。巴黎的片區(qū)文化中心里有社科教授給居民做講座。美好的事物與藝術在那兒是一種全民享受的狀態(tài)?！?/p>
2011年底，牛瑞雪和幾個同伴一起創(chuàng)辦北京ONE藝術周，想將這種藝術氛圍引入國內(nèi)。她在五道營、方家胡同、國子監(jiān)街做各種新酷炫的文藝活動。她曾召集二十多個青年詩人在路燈下的國子監(jiān)牌樓讀詩。觀者漸漸聚攏，有白領、孩子、古稀老人，還有十幾位民工兄弟圍成一圈也豎著耳朵聽。
2019年，27院兒團隊合影，前排著白T恤者為牛瑞雪 圖/受訪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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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一個看起來像包工頭的老大聽了半天，滅了煙卷，起身問，“我能不能也讀一首？”
“我說，來吧。他就打開手機讀了起來。后來我們在青龍胡同繼續(xù)《路燈下讀詩》，有人爬到青龍胡同對面的矮墻上朗讀。對面是個新疆館子，炒面片的廚師也加入進來。好玩極了?！迸Ｈ鹧┗貞?。
活動當年就在“北京設計周”得了獎。是時，朝陽門街道辦正好有幾套東城區(qū)政府騰出來的院落，打算作為居民文化生活的場所。副主任李哲四處尋找能把這些老院子“干出些新花樣”的能人。正好在一場分享活動上，聽到牛瑞雪眉飛色舞地講述，如獲至寶。
沒多久，他便將她領到了內(nèi)務部街27號大院，問她和團隊愿不愿意在此落腳。
“那時院子里網(wǎng)絡、空調(diào)都沒有。就一棵大樹干凈地立著，看著我們。我們真要日常落地了，感覺跟這條胡同的聯(lián)系并不是目前的‘藝術’經(jīng)驗可以支撐的！”滿腦子還是畫廊、展覽、戲劇的牛瑞雪還沒轉過彎來，繼續(xù)和小伙伴埋頭經(jīng)營“風花雪月”。結果半年后，李哲竟然已經(jīng)把院子粉刷過，將一串沉甸甸的院落鑰匙，交到了她手里。
李哲想做的Community revitalization，最早起源于1930年代的英國，日本和中國臺灣譯為“社區(qū)營造”，在中國大陸則還有“社區(qū)治理/活化”、 “城市規(guī)劃的公共參與”等多種說法。簡而言之，社區(qū)營造就是政府引導、民間自發(fā)、NGO幫扶，使社區(qū)居民形成自組織、自治理和自發(fā)展，共同解決社區(qū)所面對的公共議題。
“胡同里真沒騰出過這么大的空間。但那個時候街道和社區(qū)沒有能力和精力去運營。要社區(qū)善治，需要有對營造有認知的人，要愛歷史街區(qū)，三觀要合。這些牛瑞雪都具備?！崩钫苷f。
街道只給牛瑞雪提了兩個要求：第一，希望提高居民的幸福感。第二，把年輕人吸引回社區(qū)。被“趕鴨子上架”的牛瑞雪笑著搖頭，“這兩個都不容易呵?！?/p>
2016年9月，簡稱為“27院兒”的“朝陽門社區(qū)文化生活館”開張了。周一到周五開展大爺大媽們喜愛的書法、繪畫、編織和舞蹈小組的活動。到周末兩天，則是北京ONE最擅長的各種潮流藝術活動粉墨登場，諸如單立人喜劇、草木染體驗課、智利音樂會、泰戈爾之夜等國際文化主題日，獨立電影放映和沙龍，還有《北平派對》《春分春日計》《中秋游園會》等等原創(chuàng)IP……
中秋節(jié)前，朝陽門社區(qū)文化生活館27院組織中秋茶話會 圖/本刊記者 梁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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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做的是community based art（社區(qū)藝術），這種社區(qū)綜合文化中心的思考，其實沒有什么經(jīng)驗可循。就是一種底層理念，希望能自然生發(fā)?！迸Ｈ鹧┘绕诖约旱奈乃嚻放颇茉诶辖謪^(qū)壯大，也盼望著給這些睦鄰帶來一絲新鮮感，以周末的收費活動來反哺居民免費活動的支出和團隊的運營成本。
幾年下來，27院一到周末假日便人潮如織，到去年甚至要限流。與此同時，麻煩也一茬接一茬。
“這都是些什么人呀？也看不懂，會所吧。”猜測紛紛，算客氣的；居委會有人尋思，“我們也是搞文體的呀，這是來搶生意的吧？”音樂動靜稍大，有居民舉報噪音擾民；幾次活動下來，ONE團隊的U盤和綠植不翼而飛；最奇特的一次經(jīng)歷是：外國藝術家做了個以夢境為主題的展覽，邀請觀眾提供自己的夢境。有女生提交了與春夢有關的作品，被大媽舉報：這都什么亂七八糟的！
這種聲音聽得多了，北京ONE團隊也躊躇了?！拔覀兒煤米鲋囆g，跑這里來干嘛？”怎么從小眾的公共藝術，走入大眾的公共文化？痛苦過后，牛瑞雪突然意識到，他們其實是“闖入者”，不應該有“來幫你們”的這種姿態(tài)。在社區(qū)，藝術作為一種驅動力，還得回歸普通人的視角，發(fā)現(xiàn)社會議題，想出解決方案。
于是，北京ONE發(fā)起了以情感為主題、周期一年的藝術共創(chuàng)計劃。
住在45號院兒的祝奶奶，79歲，在金星鋼筆廠工作了一輩子。隔著幾百米的27院兒里成天人來人往，她一開始鬧不明白，“我就愛看那墻上畫點胡同里的生活，他們那展覽叫什么來著？整些三角、幾何形的，不懂。不過人家是時興的，呵呵?！?/p>
數(shù)月前，27院兒邀請50歲以上的社區(qū)居民和年輕人兩兩配對，互相穿著對方的服飾；每一對老人和青年再拿著團隊的200元活動基金，帶對方去自己常去的場所玩一次。“這個活動叫《當我像你一樣》，我們希望老年人和年輕人能由此體會彼此的生活情境，加深理解。”牛瑞雪介紹。
那一回，祝奶奶穿上了牛瑞雪的大花開衫配白T恤，頭上綁著大花帶，戴上了墨鏡。ONE團隊的90后柔柔則穿上了幾十年前的軍人服裝。照片里兩人都樂不可支。
“后來還走秀來著。我說我也走不出模特樣兒啊。他們說，就按你們平時走。那我也什么都不考慮了，腦袋一晃，步子一邁，嘿，那幾天人都神采飛揚的。”拿著照片講解的祝奶奶，沉浸在回憶里。
從27院兒大門往里走，拐個彎就是門廳。今年，這個門廳的一半成了一個名叫“老好使Shop”的空間，這既是一個可以買賣的“商店”，也是一個精心陳列的展覽。貨架上擺著阿姨們最喜歡的紗面大花寬沿帽、雪花膏、假發(fā)，還有他們常用的放大鏡、針線、菜罩等等日用品。一個專門的陳列柜赫然列出“老年人零食TOP 5”：沙琪瑪、山楂片、水果罐頭、小包裝餅干等。而那些S形塑料鉤，是給大爺大媽們坐公車用的，可以鉤在天花板的扶手欄桿上，用來掛自己的袋子。
所有商品（展品）的靈感都是項目的創(chuàng)作者、年輕藝術家大瓜從老人們的生活中捕捉、再從市場上尋獲的。每天下午2點到6點，她固定在店里當“導購”。
27院內(nèi)的“老好使shop”，既是商店亦是藝術空間。靠左墻根處售賣的是更溫柔修身的老年女性內(nèi)衣款式 圖/本刊記者 梁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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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做這個項目，大瓜下戶走訪了很多胡同里的老年人，發(fā)現(xiàn)這個有“老年歧視”的社會過度注重生產(chǎn)力，而過了50歲的老年人，自己也覺得價值飄忽。
“老好使老好使，顧名思義，就是老了也好使?！贝蠊险f她做這個項目，不是要成為商人，勾動大爺大媽們的消費欲，而是借這個契機讓年輕一代了解老人的生命狀態(tài)?！皩先说脑u判都被年輕人統(tǒng)治了。老人其實并不過分需要和依賴年輕人的建議，可以保持自己的純粹性?！?/p>
她走到角落里的內(nèi)衣柜。墻上照片里呈現(xiàn)的是售賣老年女性內(nèi)衣最常見的地方——舊市集攤位。這讓大瓜思考，“為什么市面上賣的女性內(nèi)衣都是貼合年輕女性需求的呢？要么性感要么可愛。老年女性的身體也是身體啊，她們的需求是否也應該被平等地尊重和對待？”于是，在“老好使”，棉質舒適、造型溫柔修身的內(nèi)衣款式出現(xiàn)在了被鄭重擺放的人偶模特上。
我問過幾位街道的大媽，有人為在“老好使”找到了春蕾發(fā)乳、友誼護膚脂這些童年記憶開心，也有人有些不以為然。前現(xiàn)代的人居狀況和后現(xiàn)代藝術在這里混雜，頗有些魔幻感，二者能否“各得其樂”仍未可知。
牛瑞雪說，她不是很喜歡“更新、再生、復興”這些詞。“這些詞里，似乎蘊含著，歷史老街區(qū)處在將死未死的狀態(tài)。但一個城區(qū)的發(fā)展是有機體，和里頭的人有很強的關聯(lián)，它有它自然的生態(tài)發(fā)展路徑和脈絡。我們做的就是剪枝修苗，讓它把潛在的活力迸發(fā)出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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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交換與共享技能
如果這種自然生態(tài)系統(tǒng)生長在地下，會是什么情形？
在中央美術學院對面的花家地北里小區(qū)，從13號樓單元門繞一圈，有一個注明“地瓜社區(qū)”的入口。
9月，從這里拾級而下，天頂、墻壁和階梯皆是明晃晃的一片橙黃色，陽光射入，溫暖而明澈。往里探，一條明黃色的走廊兩側，是若干個面積不大的小房間?！熬用褡h事廳”、創(chuàng)想圖書館、玩具屋、棋牌室、電影院，功能分明。而一個小小的套間結構畫廊，正在舉辦旅居法國的獨立藝術家周振宇的當代藝術展覽《生活之后》。
和其他幾間“地瓜社區(qū)”一樣，大部分空間都是免費，涉及商業(yè)行為則會收取低價的租金，用于支付空間運營的水電費和店員的工資。
地瓜社區(qū)現(xiàn)任CEO鄭言(圖中著黑白裙者)和地瓜團隊 圖/本刊記者 梁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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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瓜”的名字，得自創(chuàng)始人周子書2003年的一段經(jīng)歷。那年他從老家來央美讀第一個碩士。最寒冷的冬天，一個老哥們兒去北京火車站接他，掏開軍襖拿出一個熱氣騰騰的地瓜，啪，掰了一半給周子書。他一下熱乎到心窩里。
畢業(yè)后周子書曾在中國美術館工作，設計過文化部的海外中國文化中心，為國家領導人做過外交儀式的展覽策劃，一切光鮮亮麗、順理成章，他卻有些迷茫。后來去英國中央圣馬丁藝術與設計學院念碩士，聽到一句令自己振聾發(fā)聵的發(fā)問：
“你為什么要現(xiàn)在做這件事情？不是一年以前，也不是一年以后，而是此刻的你，此刻的當下，你為什么做這件事情？”
那是一直執(zhí)迷于做出色設計師的周子書很長時間里沒有思考過的一個問題?！拔铱偸请S波逐流，別人做什么我也做什么，或者說別人認為那就是成功的，所以我也去做那件事情?！?/p>
他帶著問題意識調(diào)研，發(fā)現(xiàn)恩格斯在《英國工人階級狀況》這本書里面詳細論述了英國各大城市的地下，在19世紀中葉如何成為千萬工人的“巢穴”。他迅即想到萬里之外的北京?！氨本┰谏鲜兰o90年代的高樓都要求建人防設施，那個時候北京有一萬七千套地下室，估計有上百萬人居住在地下。”
畢業(yè)前回國期間，為了真實地體驗地下生活，周子書在望京租了一個地下屋。他還親眼看到鄰居門邊上的電線上有防止外人入侵的刀具，里頭有各種晾衣服的繩子和掛衣鉤——地下空間里面特別重要的符號。
圣馬丁的畢業(yè)設計就由這個地下室的靈感而來。周子書希望這些打工族能找到開拓職業(yè)發(fā)展的可能，真正從地下走到地上。他把中間的晾衣繩做成了一堵墻，兩面墻一邊代表地上，一邊代表地下，兩側各有兩幅中國地圖——因為老鄉(xiāng)的觀念對這些“地下族”非常重要。
最為關鍵的是那些連接起兩堵墻的密密匝匝的細線。
地瓜社區(qū)花家地店入口 圖/本刊記者 梁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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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天花板上垂下彩色的繩子，參加的人拉一根繩子找到自己的家鄉(xiāng)，寫下“我是、我能、我想”。“‘地下人’如果是廚師，就寫我能做飯，對面如果有‘地上人’愿意跟你交換，就可以把線的另一頭拉到這邊來?！苯?jīng)過數(shù)次的交換，垂落的晾衣繩像傘一樣慢慢張開，象征著人與人之間隔閡的“墻”被打破。
這個原本從突破“階層固化”角度出發(fā)的設計獲得了“2016DFA亞洲最具影響力設計獎大獎”。周子書沒想到，亞運村街道找上門來，希望他能為安苑北里社區(qū)一個500平米的地下室做設計。雙方都有訴求：管線復雜、年久失修的人防層，既是對空間資源的浪費，也是安全隱患，何不變成一處服務社區(qū)居民的公共文化空間？
參與地瓜前期調(diào)研的央美建筑學院畢業(yè)生三木提到，京滬等超大城市進入住宅的“存量時代”后，社區(qū)營造不失為利用閑置空間的一個有力途徑?！爱斎丝诩t線限制了城市開發(fā)；老舊街區(qū)出于保護歷史遺產(chǎn)的需要，不會再大量拆蓋房子?，F(xiàn)有的空間格局基本成為未來的結構。合理利用閑置空間，也是對城市快速發(fā)展積累的社會問題的紓解。地瓜的出現(xiàn)，正根植于這個語境?！?/p>
周子書聯(lián)想起哲學家德勒茲的“塊莖理論”：一個塊莖不斷地延伸、發(fā)展，朝各個方向散射開來，形成了一個網(wǎng)絡。它永遠不是一個固定的存在，而是一個能生產(chǎn)出變化條件的生成。“地瓜不正是如此嗎？”
為了了解小區(qū)居民對地下空間功能的預期，團隊花四天采集到了187個人的想法。他們把一輛廢棄的垃圾車改造成明黃色的調(diào)研車，擱上地下室的模型，在每個格子里放進之前一對一采訪的問題?！昂诵牟恢皇撬l(fā)出自己的聲音，更主要是他聽到了社區(qū)里別人同時發(fā)出的聲音?！敝茏訒忉?。
地瓜一店的通風管道找雕塑家重新設計,利用3D打印制作完成；整潔的公共閱讀空間，原本是一個骯臟的電梯井，現(xiàn)在則化身為一個暖意融融的“知識洞穴”，里面的書本都由社區(qū)居民捐獻。
起初，地瓜引入一些附近的商家，希望能形成對社區(qū)有益又可循環(huán)的公益。比如某家咖啡機構，買一杯送給第二人免費咖啡，也給社區(qū)北漂提供免費的咖啡技能培訓；一家O2O的企業(yè)，每周的水果和蔬菜送不出去可能會被白白地損耗，地瓜和它簽協(xié)議，對方會提前三四天送出一些損耗品來給社區(qū)，也可雇傭本社區(qū)地下室的北漂來替他們送貨。
地瓜三店開業(yè)第一天，附近的居民帶著孩子來地瓜社區(qū)參觀 圖/本刊記者 梁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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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種種原因，這些合作都未能持續(xù)多久。安苑北里的地瓜一店和美院附近的三店，目前最活躍的就是親子項目。每天下午4點左右，地瓜就成了“小蝌蚪”們扎堆的池塘，也許只是玩耍，更多的來上各種興趣課。在地瓜一店干了幾年的店長高靜就是本小區(qū)住戶。“第一次來到地瓜，看到墻上粘貼的圓形茶葉罐，歡迎每個居民放上你自己喜歡喝的茶葉品種，互相交換。就覺得這兒真有趣，理念很好。”高靜說。
一店的英語課開設人諾亞爸爸，住在本小區(qū)，他開設的兒童口語和閱讀課既是一種個人實驗，也給其他家庭提供了便利。在周子書和團隊看來，這正是社區(qū)內(nèi)在力量和技能共享的直觀體現(xiàn)。他說自己并不想做過于碎片化的、fancy（新奇花哨）化的嘗試，“經(jīng)歷了幾年，還是更在意本地居民如何生活。我不想讓藝術占領社區(qū)，而是所有的參與者，用他們的生活來改變和啟發(fā)藝術?！?/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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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魚匯成大魚
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是，在北京的社區(qū)營造案例里，記者接觸到的規(guī)劃師、設計師，沒有一位在自己所住的小區(qū)里從事改造和更新工作，他們從事的是更接近于單位或街道發(fā)起的團隊實驗。
上海的新華路街區(qū)則是另一番氣象。正是對本社區(qū)的強烈認同和生活愿景，成為好幾位設計師從事社造的原動力。
東起江蘇路、興國路，西至凱旋路，南臨淮海西路，北接延安西路的新華社區(qū)，既有幽靜的洋房別墅，亦有成百幢1998年之前建造的公房、其后蓋起的商品房，還有五星級的上海影城、幸福里和上生·新所等網(wǎng)紅項目。鄔達克設計的孫科別墅、哥倫比亞鄉(xiāng)村總會、海軍俱樂部身處其間，大名鼎鼎的“英制”露天泳池和周邊的餐廳、咖啡吧里，游人趨之若鶩。與之交叉的定西路、番禺路則充滿濃郁的生活氣息：露天菜市場、早餐店、修鞋店、洗衣店就在抬腳可到的距離。
規(guī)劃設計師武欣喜歡這里的歷史感和煙火氣。但老街的不便之處和它的可愛之處一樣明顯：
女兒三四個月大時，她推著嬰兒車出門，想著帶她去離家直線距離500米外的華山綠地散步曬太陽，結果被各種失序橫生的廊架、花壇、停車位“襲擊”?！俺鲩T左拐，我在狹窄的人行道上艱難地走了15米，一邊還在小心不要把車撞到樹上，一邊就發(fā)現(xiàn)人行道戛然而止了，連個下坡也沒有留。只好狼狽地把車搬下來，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走在四米左右的單行車道上。馱著各種貨物的電瓶車從我身邊飛來飛去，冷不丁地在身后響起喇叭?！?/p>
“我住在這里，想改善居住環(huán)境，卻沒有可以表達、行動的途徑。”武欣痛感于此，遂去找規(guī)劃和土地管理局、街道和居委會，又邀請住在附近的街坊們提心愿、參與設計。到后來，還以番禺路222弄為基地，參加了城市設計挑戰(zhàn)賽。
原本高低不平的道路做平，去掉分隔車行人行的高差，行人終于可以自由舒心地行走；稍寬的那一邊街道，保留帶著居民記憶的紫藤花架，下面用外向的座椅把空間放大，路面用不同顏色區(qū)分出孩子的活動空間，還標出了一些玩耍區(qū)域。所有這些，都是為了實現(xiàn)“人行優(yōu)先”、“里弄客廳”和“兒童友好”的觀念。
222弄的改造取名為“步行實驗室”，希望嘗試在這里實現(xiàn)以行人優(yōu)先，機動車、非機動車和行人協(xié)商路權，在保持老城肌理的同時，還能讓人在弄堂玩耍、聊天。
就在此過程中，AssBook設計食堂的CEO尤揚發(fā)起創(chuàng)立了上?！俺鞘略O計節(jié)”。住在新華路的建筑師何嘉和同行武欣等人都受邀來為這個設計節(jié)出力。他們和金靜、尤揚、羅賽五人便成了“大魚社區(qū)營造發(fā)展中心”（以下簡稱“大魚”）的聯(lián)合創(chuàng)始人?！案脑煜锱皇且粋€段落，之后的營造才是漸進的、螺旋上升的過程。在‘造節(jié)’之外，我們一直努力讓居民和社區(qū)有更多鏈接，期待能為社區(qū)人的利益做一些創(chuàng)造性的事情?！?/p>
這一年來，上海精品小區(qū)改造、招牌整改、架空線落地、行人道拓寬等一系列工程接踵而至，新華路上的街坊、店鋪面對各種突然而至的變化，有些措手不及。怎么能讓街區(qū)變得更好？很多住戶都想使力，卻不知從何開始。隨著大魚在這里的實踐，越來越多的熱心街坊被拉進了街坊群。
曾經(jīng)在外企工作的Clara去城隍廟買毛線，意外地遇到和自己理念契合的紡織品企業(yè)家，兩人合作用棄置的毛線做手工，再拿賣出去的錢捐贈給有需要的孩子；每周三晚，在新華街區(qū)都有一群身穿淺藍色隊服的跑步者，一手拿竹夾子，一手拿垃圾袋，用撿跑為街道“美顏”；走在凱旋路上，很多人都會不經(jīng)意間錯過一家“紅幫改衣坊”——探身進入，“有腔調(diào)”的店主呂師傅不光會幫助衣服不合適的客人變得有型，而且還把改衣坊打開，在門口備好免費的拐杖、長凳給路人，提供免費的自行車、電瓶車打氣，開設面向社會的公益手工課……
這些故事，都出現(xiàn)在了《新華錄第2號》這本街區(qū)刊物的第二期里。故事的主角、采訪和寫作者，統(tǒng)統(tǒng)來自于街坊們自己。
最近大魚還發(fā)起了街區(qū)友好聯(lián)盟“新華街坊互知會”，希望讓價值理念接近的商戶找到和了解彼此，用提供活動空間、發(fā)行“街坊券”等形式來反哺社區(qū)。
2019年1月1日，在上海番禺路222弄舉辦的“新華·美好社區(qū)生活節(jié)” 圖/大魚營造提供
上海財經(jīng)大學經(jīng)濟社會學系青年教師孫哲，一路看著大魚主導的社區(qū)節(jié)、虹仙地下空間和“街區(qū)創(chuàng)生”等項目興起。在他看來，立足街區(qū)，并且擁有長住于此的“營造師”，讓大魚擁有一份活脫脫的生命力。
“比如何嘉，他在自己居住的669弄建造很小的微空間，興致很濃。但他更想做的不只是物理空間的更新，而是一種對話機制和自主意識。大魚會掃樓調(diào)研居民的需求，在弄堂口和居民聊天，何嘉人很溫和，說話給人如沐春風的感覺。大魚正是政府、街道和居民之間良好的過渡地帶?！睂O哲介紹。
他在工作中認識不少的規(guī)劃師和設計師。通常，一個圖紙項目完成，“最好的一天”既是頂點，也成終點。后期使用過程中的維護、折舊，往往不了了之。但現(xiàn)在有了大魚，上海和北京也都出現(xiàn)了社區(qū)規(guī)劃師和責任規(guī)劃師，這個規(guī)劃界的“宿命”有望打破?！耙欢〞r間里，得有具備更新意愿和能力的人駐扎，這個非常重要。能人的職業(yè)背景是不是設計師，反倒不要緊?！?/p>
在走訪的各個社區(qū)，遇到最普遍的難題莫過于：如何發(fā)動年輕人參與社區(qū)活動？
虹仙地下空間的項目執(zhí)行張歡告訴記者，當問到一個老年人，你希望在社區(qū)里獲得什么樣的服務？老人會說理發(fā)、裁縫等等切身需求。但年輕人會想很久也想不出來。
如果一個年輕人從來沒有在社區(qū)或者周邊體驗過淋漓感，他怎么來親近它、愛護它？“但當我們?nèi)ソo他制造這種場景，比如說音樂會、涂鴉、市集，年輕人參與度是很高的，他會覺得很需要社區(qū)?！睆垰g說。
大魚針對虹仙的工作坊使用了“服務設計”的理念。每個小組有四五個設計師去對居民做用戶需求畫像。結果顯示，青年居民最渴望社區(qū)里能提供“全天候的室內(nèi)空間”、“兒童活動室”、“安靜的公共書房”、“可以社交的咖啡廳”。
2019年末，大魚營造團隊合影 圖/沈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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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把社區(qū)當成了mini mall（迷你購物中心）呀?！睂O哲對這種思維慣性敲了敲“警鐘”：青年人、包括帶孩子的中年人早已習慣了mall（購物中心）文化?！癕all無所不能，但它養(yǎng)育出來的是消費文化。這和社區(qū)是兩種精神邏輯。理想的社區(qū)應當具有原創(chuàng)性，大家通過手作、勞動，一起創(chuàng)造一些東西，共同維護。比如像同濟大學劉悅來老師倡導的社區(qū)花園（社區(qū)花園通常出現(xiàn)在閑置的小區(qū)公共綠化帶、廢棄垃圾場或者園區(qū)空地，附近居民可在社區(qū)花園里種瓜果、蔬菜和花草。它漸漸成為社交、親子、文化活動的公共空間）就非常好。當責任反轉，居民自己成為責任的承擔者，才能使社區(qū)的價值延續(xù)下去。”
這也是大魚的主創(chuàng)現(xiàn)在思考得較多的問題：怎么樣放手，讓在地的居民早日擺脫對社會組織的依賴。“大魚是個扁平化的組織，我們的個人色彩并沒有那么重要，而是許許多多的小魚游在一起，組成了大魚的外形，形狀不重要，游的姿態(tài)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每個人心里有一個相同的坐標?！痹谟浾卟稍L的社區(qū)營造師們眼里，當他們退出社區(qū)，社區(qū)還能保有活力，這樣的營造才是真正可持續(x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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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資料：大魚營造公號，《新華錄》，澎湃新聞“社區(qū)更新觀察團”系列。感謝所有受訪者，及惠曉曦、劉佳燕、張及佳、梁肖月、劉偉、康霞、鄭言、庫納、凌霄等人對本文的幫助。實習記者王佳薇亦有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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