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譯家丨施康強 文字比石頭更不朽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孟依依 日期: 2019-11-07

最吸引他的還是市井生活,“藝術家的幸運,是他可以通過創(chuàng)造,釋放那種叛逆的能量。讀者呢,讀過這部小說,我們也釋放了什么,然后我們照樣過我們平凡的日子?!痹谒纳⑽闹校艘恍u影評,還有茶、咖啡、餛飩擔、畫舫、公墓、和尚橋。他親近民國的事物,特別喜歡南京,偶爾不自覺地有種哀嘆古今

本刊記者? 孟依依? 發(fā)自北京 / 編輯? 雨僧 rwyzz@126.com

圖/施康強(前)與李玉民在朱穆家 圖/朱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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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康強

散文家、翻譯家。1942年生于上海,1963年從北京大學西語系法國語言文學專業(yè)畢業(yè)后分配至外文出版發(fā)行事業(yè)局任翻譯?!拔母铩焙罂既胫袊缈圃貉芯可海厴I(yè)后在中國社科院外文所、中央編譯局等單位工作。2019年10月27日因病去世,享年77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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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著有薩特《七十述懷》《薩特文論選》、福樓拜《庸見詞典》、阿蘭《幸福散論》等。用明清話本文體翻譯了巴爾扎克用古代法語撰寫的《都蘭趣話》。

散文集有《都市的茶客》《第二壺茶》《自說自話》《牛首雞尾集》《塞納河的沉吟》《秦淮河里的船》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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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康強先生遽歸道山那天,上?!段膮R報》編輯陸灝如約來訪,在樓下一個接一個給他電話,始終沒人應答。下午1點,施康強的妻子打電話給他的忘年交,比他小25歲的朱穆,說他那天早些時候走了,她從醫(yī)院回來,“發(fā)現(xiàn)他躺在床上一足著襪,另一足跣?!边@件事情沒有太多人知道,大學班長李玉民把消息帶給班上幾位同學,對于上年紀的人來說,“這樣的消息越晚知道越好?!?/p>

告別儀式在清華長庚醫(yī)院地下二層的太平間舉行。在遺體存放的隔壁房間,其他人站在門洞外,朱穆站在門洞里,讀完了一千多字的悼詞。房間陰暗逼仄。施康強沒有兒子也沒有學生,朱穆跟隨他十余年,在最后執(zhí)弟子大禮,執(zhí)紼抬棺,送去火化。揀火化后的骨頭時,朱穆想到了笛卡兒的頭蓋骨,這里曾經裝過那么多知識與智慧啊。

施康強在中央編譯局的譯審崗位上幾十年,將政策文件由中文翻譯為法文,又憑著自己的興趣,翻譯了巴爾扎克的《都蘭趣話》等文學作品。改革開放后把薩特介紹給國人,在法語翻譯界頗具聲望,朱穆以為,他能排在頂尖之列。

而比起翻譯來,施康強還寫過幾本散文,“后來我了解,他說在翻譯上我頂多是個翻譯匠,他更喜歡別人說他是個散文家?!?/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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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書呆子”

?“他在班里年紀最小但學習最好,也不是一般的好,是特別突出,他看的書是我連書名都不知道的?!?李玉民出身于黑龍江一個普通工人家庭,比施康強長三歲,是施在北大西語系的大學班長,“我就是覺得比起施康強來,好像我那么多年都白過了似的。”

李玉民對他最早的印象是“小書呆子”。施康強的文學底子好,李玉民問他問題一下子就能答上來。“那會兒我就覺得他可以當我老師,我貪玩,畢業(yè)的時候我好像什么也不會,他干什么都能行似的?!?/p>

1963年,他們從西語系畢業(yè),李玉民公派去法國雷恩大學,施康強到外文局做編輯。

在外文局他碰上了另一位翻譯家羅新璋,過從甚密。后來“文化大革命”開始,十余年間大家流散各地。施康強因為妻子的出身被打壓下鄉(xiāng),直到“文革”結束他又考去中國社會科學院念研究生,才有機會去法國進修數月。最后到中央編譯局擔任譯審,度過了后半生。

“我跟他是兩個類型,他是先學先知先覺,三在先,我呢三在后,快到了四十歲才有點覺悟,但最終是殊途同歸?,F(xiàn)在先知先覺的人越來越少,不學的人甚至一生都不覺?!崩钣衩裾f。

李玉民翻譯了3000萬字,其中包括雨果的《巴黎圣母院》《悲慘世界》和大仲馬的《基督山伯爵》等,他80歲了,走路飛快,每天站在一張一米多高的移動書桌前筆譯,桌上堆滿原著和手稿。

相比之下,施康強的法譯中作品數量算不上多?!耙f可惜,每個人的精力有他自己的取舍?!笔┛祻姀闹醒刖幾g局退休后又被返聘,帶了一個年輕的團隊,繼續(xù)做政治文件的中譯法工作,李玉民和他講起過文學翻譯這個事情,“他說那沒有精力了,回家挺累的,我不能再譯了?!?/p>

午后我們去吃飯,李玉民講到前幾天去告別儀式,那是他今年第三次見到施康強。照片里的施康強咧著嘴笑,那張照片是六年前在朱穆的中法同文書舍拍的,坐在一把紅絲絨的路易十六式扶手椅里,李玉民就坐在他后面不遠處。

“酸甜苦辣皆美味,離合悲歡總深情。加減乘除常錯位,輪回度外一身輕?!?李玉民說。至此,他們班的同學已經有七位去世了。

道別前我問最后一個問題,像我們有古文一樣,法語有古法語,如果是那樣的作品,要怎么解決語言上的問題呢?李玉民很快答,那就不翻譯那樣的作品了,繞開它,雖然這很遺憾。

而施康強不算大量的翻譯作品中,最為人稱道以及自我認可的一本譯作,正是巴爾扎克用古法語寫成的《都蘭趣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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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白相間,對得起偉大的中文

“施先生把巴爾扎克詼諧幽默的一面體現(xiàn)得比較到位,施先生用的那種漢語是文里頭夾白,里頭又有點文(的方式),很難歸納清楚,但是很到位,說得白一點,是絕對對得起我們偉大的中文?!薄妒澜缥膶W》前主編余中先說?,F(xiàn)在中文翻譯,有的“對不起”中文,有的只是“對得齊”,有的呢,過于美化,又太“對得起”中文。

譯者選擇文本時或多或少有自己的喜好在其中,“這(翻譯)跟演戲一樣的,你扮演這個角色就要研究透?!?/p>

巴爾扎克用古法語寫就的《都蘭趣話》,“三句話不離性愛,間或也涉及排泄”,施康強讀得忍俊不禁,“巴爾扎克用拉伯雷的筆法寫了《十日談》式的故事,造了個假古董。由于這是一位語言魔術師對另一位大師的模仿,此贗品也就非同一般,如張大千偽作的石濤畫,仍是奇品、神品?!?/p>

對于這樣的作品,他也勸讀者不必去尋求什么微言大義,“文學除了言志、載道,本來還有一種純娛樂的功能?!?/p>

翻譯是巴別塔,是帶血的牛排,或是不忠的美人。

1995年,有過一次關于《紅與黑》譯本的筆論。1月,《讀書》發(fā)表了施康強一篇題為《紅燒頭尾》的文章,摘錄譯文并詳盡比較分析了《紅與黑》上卷第一章和下卷最后一章的翻譯,施康強對許淵沖的“發(fā)揮漢語優(yōu)勢”及“與原文競賽”的理論與實踐提出了疑問。

許淵沖先生直言不諱,逐點回應,認為“譯文不但精彩,而且精確”,又講到過往受壓經歷,感嘆四代人之間的“代溝多么深”。

一時間,譯者、評論者、編輯在刊物上撰寫文章,持續(xù)了大半年,“涉及了直譯與意譯、形似與神似、藝術與科學、忠實與創(chuàng)造、借鑒與超越等文學翻譯界長期以來所關注的一些基本問題?!?/p>

有時候,施康強因為年輕時沒有機會去法國經歷感到遺憾,比上,他們的文學修養(yǎng)不及前輩,比下,他們的聽力和口語不如晚輩。他的法國是在書齋里建造起來的,但每個和他出門游玩過的人都講到,無論南京還是巴黎,施康強總像是去過那里一樣。

“精細,”朱穆說,似乎上海人的性格中帶來了這樣一種窮盡全力的處世方式,放之雞毛蒜皮和學問皆準。施康強是含蓄的,話不多,雖然看上去不修邊幅,但對于內心秩序井井有條,務實。連送給朱穆的書都是經過認真修改的,標點符號的錯誤也會標出來,朱穆笑稱是“點校本”。他說別看施康強看起來文弱,但他的內核是非常硬的,“這里頭最堅硬的,就是不懈地在學習,堅持自己的人格”,走過了貧乏和窘迫的年代。

施康強認為,作為譯者,是不宜有太大野心的。譯著如挑擔,譯大部頭名著如挑擔走長路,“路遠無輕擔”,則哀矜而勿喜。他為人謙和,甚至每逢集體照相的場合,總是自覺站到后排靠邊,“以為臨近末位才是最自在的位置。”

在他的主職中,當然也遵循了同樣的準則——保持準確。四字格是漢語的一大特色,翻譯《江澤民文選》時,他時常碰到“良藥苦口,忠言逆耳”“蜻蜓點水,浮光掠影”“濫竽充數”這樣的詞語,后來便總結五種策略:對等、意譯、簡化、加詞和加注,最終達到準確,“不會產生理解上的偏差”。

朱穆記得,那天晚上車過仰山橋,快到家了,問施康強,你為什么學法語呢?施康強在后座說,因為喜歡。為此他走了將近七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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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吸引他的是市井生活

人的衰老很快。幾位采訪對象總是提到法語翻譯圈里幾位前輩,許多疾病纏身。施康強有時候意識到自己在衰老,和朱穆說自己總是忘事,朱穆則總是安慰他。有一回朱穆的汽車從黑色換成了紅色,接他去聚會,一見面他就說,我都記不得你的車了,“他因為這事自責,我說你不要總是自責,是我換車了?!钡炷乱材芨杏X到施康強在衰老,只是沒想到他會離開這么早。

他們第一次有聯(lián)系是在2002年,朱穆去巴黎的時候尋訪一家書店,施康強曾在散文中提及的,但始終找不到,于是在巴黎的公共電話亭打越洋長途查到他辦公室的電話打過去,電話那頭是一口上海腔的普通話,很是高興。

又相隔八年見了面,因為共同的對古典文化、法國文學的熱愛和“舊式文人的情懷”而一見如故。有一段時間,他們的辦公單位鄰近,常常在午后選一家咖啡館,西單君悅的星巴克或者威斯汀角落那家星巴克,一坐一下午。

有一次他們一起去看羅新璋,兩位老人不勝唏噓,沉默。

但施康強的朝氣似乎甚于暮氣,朱穆給我看手機上那些照片,他總是咧著嘴在笑,在貝家花園蕩秋千,或者在八仙橋的橋頭。施康強有他天真的一面,比如學術圈重出身,講門派,朱穆說你們這就是一個江湖,我是悅來客棧的店小二,你是劍仙,我們還能排出天罡地煞。施康強就來勁了,要排出個一百單八將。但此事最終也沒完成。

最吸引他的還是市井生活,“藝術家的幸運,是他可以通過創(chuàng)造,釋放那種叛逆的能量。讀者呢,讀過這部小說,我們也釋放了什么,然后我們照樣過我們平凡的日子?!痹谒纳⑽闹校艘恍u影評,還有茶、咖啡、餛飩擔、畫舫、公墓、和尚橋。他親近民國的事物,特別喜歡南京,偶爾不自覺地有種哀嘆古今的傷感在里面。

上大學時,他課余常去的不是湖畔柳陰,而是和學生宿舍區(qū)一條馬路之隔的海淀鎮(zhèn)大街,“混在那時候——20世紀50年代末和60年代初——還不十分擁擠的灰色和藍色人流里,巡閱各家簡陋的店鋪,什么也不買,也沒錢買,只是為了看那一份熱鬧,聽那一片喧鬧?!敝钡胶髞砉ぷ鳎掳嗖幌牖丶視r,腳步也是被市井聲吸引,去閑逛。

施康強的老家在上海市望亭路,在格致中學上學時,每天取道寧海路到大世界。

我經常想起路東一家兼營茶館的老虎灶,顧客以三輪車夫為主。夏天的夜晚,收工回家之前,三輪車夫們習慣把車??吭隈R路邊上,然后圍著露天茶桌,在長板凳上坐下,舒解一天的勞累。這個時候,我和同伴——蘇廣成衣鋪老裁縫的外孫,就會偷偷坐到一輛空車上,一邊乘涼,一邊談山海經或交換少年人的夢想。車主發(fā)現(xiàn)兩個毛孩子坐在他的車上,怕弄臟雪白的墊子,便跑過來轟我們……我也懷念路西典當行門口的小書攤。除了連環(huán)畫,攤主也出租舊小說和舊雜志。與那個時代的中學生一樣,我讀《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青年近衛(wèi)軍》和《卓婭和舒拉的故事》,不同的是我同時也讀舊派小說和四十年代的舊雜志:《春明外史》、《蜀山仙俠傳》;《萬象》、《雜志》、《春秋》、《茶話》、《大眾》、《西點》。以我當時的水準和趣味,我喜歡陳蝶衣編的早期《萬象》甚于柯靈編的后期《萬象》。我知道一個叫張愛玲的女作家。但沒有想到,半個世紀后《萬象》復刊,我會成為它的撰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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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有文字長存

“建筑物終將傾圮,唯有文字長存。”施康強曾寫道。

李玉民說:“再過100年怎么樣?咱們就無法預見了。但是起碼我翻譯的這些東西還會存在,雨果不會消失,司湯達不會消失,大仲馬不會消失,加繆也不會消失的?!?/p>

法國文化保存良好,相較之下我們有些遺憾,對于那些斷裂的地方施康強常常很在意。后來他曾匯編一套書,搜集了《旅行雜志》上有關西南的文章,

“故國重游,游子終于歸家。它們洗盡客袍上的征塵之后,發(fā)現(xiàn)戰(zhàn)后中國面臨的仍是動亂的局勢。不過這‘八年離亂’的經歷,對他們是不可磨滅的回憶,而這些文字,應該成為我們這個民族的集體記憶的組成部分?!?/p>

他總覺得,我們在振興國學、弘揚先哲思想的精益之前,首先應該“下點基本工夫,讀懂古人才是”。

朱穆說施康強很難承受別人對他好,似乎一點點好就足夠讓他感動。我想那是苦慣了的人,內心需要被人關照,但絕對羞于開口。施康強的妻子說他總在家里提起朱穆,有時候離開北京生活一段時間,回來就告訴朱穆,那里好無聊啊,沒有人說話,只能看書或者在小院子里走。

朱穆總是能想到,他們喝完咖啡,過太平橋大街那條寬闊的馬路,他攙著施康強的胳膊,在十字路口等紅燈。然后送他到編譯局門口,告別。

多年前,施康強寫過一篇題為《送君者皆自崖而返》的散文,講離別,某種程度上印證著他的生命狀態(tài):莊子的本意并非寫離別,而是以遠行喻入道,未入道者從海岸往回走,入道者與世人告別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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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時間:2024年10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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