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約撰稿? 周秭沫? / 編輯? 孫凌宇? rwzkzx@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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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mme Moi總部位于上海一棟老洋房內(nèi)，共有三層，助理領路到成衣間，穿過長長的木地板走廊，經(jīng)過右手邊的天井，透過玻璃隔墻望去，三五個年輕人被竹子環(huán)繞。
3點30分，呂燕坐在辦公室的沙發(fā)上，跟我談論著這些年的生活。她的眼睛看向我，講話聲音大大的，素顏，小頭小臉，皮膚緊致。她不愛化妝，每天只描一下眉毛，涂個口紅，這個習慣她保留了很多年。
“做了這個公司之后白頭發(fā)越來越多，到后面鬢角全是。我現(xiàn)在每三個星期肯定要染一次?！彼谟浾呙媲昂敛徽谘?。這句話該不該說，能不能說？那句話該怎樣說？這樣的思維流程，在她那里是一片空白。
做模特代替不了的滿足感
中國第一代超模呂燕在千禧年成名，現(xiàn)在是一個創(chuàng)業(yè)者、母親和妻子，2013年她成立了自己的服裝品牌“Comme Moi”，意思是“像我一樣”。
年輕時在巴黎做模特，有工作的時候幾點鐘去哪，妝怎么化，造型怎么做，統(tǒng)統(tǒng)有人安排。坐在那里，被品牌挑來選去，被造型師銳利的目光審視，等著別人來選擇自己。
2011年，呂燕剛滿30歲，“感覺到了一定的年齡，別人看你還是個名模呢，但是你心里知道已經(jīng)到了一個階段了?！彼胂蚋鲃拥墓ぷ髂Ｊ睫D換，由此萌生了創(chuàng)業(yè)的想法。
“創(chuàng)業(yè)初始你必須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我當時的想法就是選擇一個自己擅長、熟知并且有熱情的行業(yè)來做，所以我選擇創(chuàng)立一個服裝品牌?！彼o品牌命名為“Comme Moi（意思是像我一樣）”，“并不是想讓所有人都穿跟我一樣的衣服，只是想向現(xiàn)代忙碌的都市女性分享自己的生活理念，因為我也是她們的一員，工作忙碌還要照顧家庭，如何在不同的角色中都擁有得體、舒適的穿衣風格，是我做品牌的初衷?！?/p>
一開始幾乎沒有人支持。艾迪霖杰公關公司總經(jīng)理包一峰是國內(nèi)最早做大型公關活動策劃的，也是呂燕將近20年的好朋友，他告誡呂燕，創(chuàng)業(yè)不像做模特那么簡單：模特，只需要一個人付出勞動就可以獲得工資，而創(chuàng)業(yè)，靠的是團隊協(xié)作，一旦開始就要做到底，沒有回頭路。但她仍然堅持，因為“做模特，好像還有一些老天爺賞飯吃的意味，但做服裝，更多的是想要證明自己有做成事的能力。這種滿足感是做模特代替不了的”。
2019秋冬系列T臺
據(jù)智研咨詢發(fā)布的《中國設計師品牌市場分析及發(fā)展趨勢研究報告》，2014年，設計師品牌市場規(guī)模的同比增速由負轉正，此后一直攀升，2014年的規(guī)模不足200億人民幣，2019年已經(jīng)達到了850億。
但獨立設計師品牌也存在諸多存量過剩和資金周轉不靈的情況。呂燕入局的籌碼在于做模特多年的經(jīng)驗和人緣，更重要的是，“相對許多創(chuàng)業(yè)者來說，我已經(jīng)擁有一定的知名度和人脈了，在現(xiàn)在這個流量年代，宣傳方面我可能更有把握，但是只要做品牌，都得努力，我只是比別人幸運一些。”
Comme Moi的第一批衣服先在買手店上架，幾個月內(nèi)銷量翻倍增長，緊接著，呂燕收到了一些商場的進駐邀請，一步步發(fā)展自己的專賣店，目前在全國9個城市擁有12家店鋪，員工數(shù)量也從剛成立時的三個人增加到今天的上百人。
初期一筆訂單只有十幾二十件，只能找一些小的面料工藝工廠合作。有一次看樣品，繡花和釘珠工藝都很不認真，和設計圖相差太大，呂燕對此不滿，工廠的反應是：“你怎么這么麻煩呀！你離遠點看不就一樣了。”這讓她再一次堅定了每年都要去兩次巴黎面料展采購的想法，幾年內(nèi)也不斷接觸國內(nèi)新的面料工藝廠，直到找到滿意的合作伙伴。
“Comme Moi每年都會分別在北京和上海各做一場大秀，秀就那么十幾分鐘，在那之外，其實都是討論設計和工藝、跑工廠、看面料展等等?！彼v到下工廠的經(jīng)驗，走進一家工廠，首先觀察的是工人的狀態(tài)。是松弛的？還是緊繃的？如果東西橫七豎八亂擺著，那么合作起來一定不會順利。
很多專業(yè)知識也都是在跟工廠打交道的時候學到的，“比方說羊絨的克重是多少?這些東西，要信手拈來。針織有12針、16針，有角花有空心紗。必須要跑工廠，參與到服裝生產(chǎn)的每一步中，才能知道一件衣服的生產(chǎn)流程是怎樣的?！?/p>
2015年，呂燕成為國際羊毛標志大獎亞洲區(qū)決賽的評委，而在2013年，Comme Moi剛成立的時候，她對服裝的專業(yè)知識還一無所知，只知道要什么樣的面料、什么樣的剪裁才最合適，話到嘴邊，卻說不出來。什么是環(huán)保面料？什么是化纖？什么是人造革？它們的特性是什么？彈力如何？透不透氣？穿上舒不舒服？她只好在一次次的詢問中不斷學習。
“她很好學”，早年在巴黎，包一峰看她去哪兒都是一個人提個大包，里面裝著高跟鞋和面試材料，不會說英語、法語，翻譯機器就天天粘在手上，遇到不懂的就查。包一峰看著她這么多年走過來，“以前她連數(shù)字都搞不清楚，現(xiàn)在她作為一個老板，能把各個產(chǎn)業(yè)鏈摸清楚，我認為靠的就是她的好學。”
秀前準備
但時尚往往沒有標準答案，她認為服裝業(yè)有點“反人性”，“誰也不會知道這一季就流行什么，大眾的喜好、市場的作用，以及明星的推動，太多因素疊加起來，毫無規(guī)律可循，這也是時裝業(yè)和其他商業(yè)領域顯著的不同。對于做品牌而言，保持自己的風格才是最重要的?！本拖袼钚蕾p的中國設計師Uma Wang一樣，70后的王汁花了近十年時間才把Uma Wang做成了品牌，她也是首位進入米蘭時裝周官方日程的中國設計師。而相較于設計師這一身份，呂燕更喜歡說自己是一個創(chuàng)業(yè)者，她從不畫圖紙，大部分時間用于給團隊的設計師提供想法和公司的運營。
設計師全由她面試，有來自圣馬丁、帕森斯等藝術學院的，也有技術、工廠經(jīng)驗豐富的。有藝術想法的設計起來不考慮成本，呂燕就讓他們專心做秀款，做出好的款式，傳遞品牌的態(tài)度和形象，另一些設計師很有商業(yè)思維，就讓他們做商業(yè)款，維持品牌的運營。
如何運營一個品牌，她強調(diào)商業(yè)中的平衡，“Comme Moi從買手店合作的形式開啟，再到直營門店一家一家的開設，我一直知道線上零售模式是一個大趨勢，所以品牌建立之初我們就擁有自己的微商城，2018年也在天貓上線，全渠道的結合是品牌的必經(jīng)之路?！?/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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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別特別直”
“你見過她累的時候嗎？”
管運營的同事思考了好一會兒——“沒有，她在大家面前永遠是精力充沛的樣子，創(chuàng)業(yè)者都有這樣一個共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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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問包一峰，“怎么會有人不累呢？”光是服裝本身，從提出一個設計構想，到顧客把實物拿到手中，就包括設計、打版、面料采購、制衣、檢驗、存?zhèn)}出貨等十幾個流程，除此之外，呂燕每年還要為廣告勘景、辦秀，解決銷售、財務、人事等問題，她還是一個七歲孩子的母親，“一點都不疲憊嗎？”
“她有的時候也會講——‘小包，我真的快崩潰了，太累了，干脆轉手賣掉吧，’但用不了多久，馬上又恢復活力了?！?/p>
“你一看到她就感覺，這個姑娘的笑容特別燦爛?！卑环謇^續(xù)說道，20年前，當造型師李東田和攝影師馮海把呂燕領到他面前時，這是他對她的第一印象。
呂燕總是喜歡把自己積極的一面帶給大家，她記不住負面的信息和情緒，在巴黎做模特，天天拿著簡歷去面試，有時候等三個月都沒有一個拍攝機會找來，“她像野草一樣，你都沒辦法想象她早年在巴黎是怎么活下來的，而且還活得不錯，我覺得這種抗壓和耐挫是很多人都沒有的能力?！啊禫ogue China》副出版人唐霜說道，她和呂燕五年前因為一場采訪認識。
唐霜最佩服呂燕的行動力，她不拖著事情，有時還要把朋友拉著往前走。某一個周末，唐霜打電話問呂燕知不知道一個要緊事怎么解決，她告訴她找政府部門溝通。掛了電話，唐霜打算先過完周末再說。到了星期天，呂燕打來電話：你那個事情辦得怎么樣了？唐霜回答等周一上班了再說，呂燕很嚴肅：你怎么知道政府周日就一定不上班呢？唐霜隨后立馬聯(lián)系，順利解決了事情。
“有一年她滑雪腿摔斷了，做了韌帶的手術，拄著拐杖就坐火車去南京跟商場談合作，我就說拜托 ，你是呂燕哎，你怎么就那樣直接去了?！碧扑f，呂燕反應：那有啥？我怎么不能坐火車了。有一次和同事坐地鐵，一位乘客把她認出來了，跟旁邊的人嘀咕：那不就是那個超模嘛，她怎么還坐地鐵啊。呂燕直接問：我怎么不能坐地鐵啦？
“她是那種，可以完全接納自己的人，而且特別直特別直，”唐霜說道，呂燕自己也承認，她不害怕跟別人發(fā)生爭執(zhí)，有問題就要當面提出來，“這樣的方式可能很多人會不適應，但卻會讓年輕人快速成長?！蓖抡f道。
包一峰現(xiàn)在和Comme Moi合作每一季度的走秀，主要負責媒體宣傳和嘉賓邀約?！拔腋继貏e直，有時候在秀場上還會吵架。”比如在開場前兩個小時按照呂燕的要求調(diào)整嘉賓座位?！凹偃鐔栴}解決了，我們就跟沒事兒人一樣?！卑环逭f道。幾次合作下來，一旦爭執(zhí)產(chǎn)生，呂燕和包一峰的團隊反而會松一口氣，因為這表明兩個人已經(jīng)把所有潛在的風險都排除了，活動接下來將會非常順利。
每次辦秀前，呂燕都會在現(xiàn)場手把手教模特走臺步，包括走路的節(jié)奏、拿包的姿勢、手怎么叉腰，怎么插在口袋里，無論現(xiàn)場多混亂，所有的環(huán)節(jié)她得都過一遍。每場秀的時間大概是15分鐘，但背后依靠的是各方力量的協(xié)調(diào)。她站在臺下，看著一批批模特穿著自己的衣服走來走去，耀眼的感覺，充滿成就感的同時仿佛自己做模特的興奮感又回來了。走秀的結尾，呂燕都會作為品牌主理人的身份走到臺前謝幕，她從幕后飛快地奔出來，臺風和模特時期相比多了一份羞澀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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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一峰說呂燕太真實了。她對自己的朋友都無所求，有時候還主動發(fā)短信問候處在低谷期的朋友。直到現(xiàn)在，Comme Moi每一季辦秀都會有老朋友來現(xiàn)場支持她。在后臺，中國初代超模們，大部分都是呂燕的舊相識，穿上她設計的衣服，恍惚間，仿佛回到了歐洲秀場后臺，那群中國女孩在一起抱團取暖。
我問她從一個普通女孩到超模，再轉型成為創(chuàng)業(yè)者，有過驕傲嗎？她回憶，做模特最紅的那幾年年輕氣盛，有品牌送她衣服穿，看到不喜歡的衣服，“怎么這么丑？”這樣的話她當面跟對方講了，把別人得罪了都不知道。馮海后來私下批評她，“妹啊，你以后可不能再那樣了”。馮海的話把她說哭了，她意識到當時的自己因為傲氣有點迷失，如果把事情看作理所當然，身邊的人慢慢地就都會走掉。
那股直勁兒卻從沒有變過。在外界面前，呂燕舍得把自己真實的那一面給出去。20年前，記者采訪她，問有關外貌的問題，她回答說，“我不在乎?！?0年后，又有記者采訪她，問同樣的問題，她的回答還是“我不在乎”。
“可能是因為小的時候沒有擁有太多吧，所以不會害怕失去。”她說。“我性格比較像男孩子，”上山下河，經(jīng)常吆喝一幫同齡人，到田地里偷土豆、西紅柿，直到現(xiàn)在，還喜歡去海邊玩，把皮膚曬得黑黑的。她很感恩小時候的生活環(huán)境，這種放養(yǎng)式的成長讓她保留了一張白紙的底色。剛到北京的時候，和三個女孩住在麥子店附近，閑暇的時候大家一起聊天、玩樂，周末買一堆水果回來吃，那個時候就覺得很幸福了。2000年到了巴黎，整個人的狀態(tài)是打開的，在那里充分地吸收養(yǎng)分，經(jīng)紀人是個法國阿姨，放任一句英語都不會說的她去各國旅游，“因為她比較了解我，所以也放心?！?/p>
呂燕的兒子出生于2011年，名叫Arthur（亞瑟）。呂燕記得，有一次，一家三口在家里吃晚餐，亞瑟偷偷跑開把燈關了，因為覺得“這樣黑漆漆的，大家看不到彼此的臉，一起吃飯真的好浪漫呀”。又有一天，在家里，外面下起了雨，三個人就坐在沙發(fā)上聊天。亞瑟問爸爸，“你知道云為什么哭了嗎？因為太陽不要跟他做好朋友了，他好傷心好傷心?！?/p>
“我就跟他爸說，哎呦我們孩子怎么從小就會講這樣的話，真的很浪漫?！?/p>
現(xiàn)在每天6點半起床，呂燕要先叫醒兒子，做早餐，送他去上學，然后來到辦公室，開始一天的工作。晚上7點左右回家，給兒子弄飯，還要陪他說一會兒中文。無論多晚，她都不會節(jié)食，有時候要等孩子睡著之后，九十點左右，她才一個人安靜地吃晚餐。
“有了亞瑟以后，我覺得自己變得更堅強了，不管我在外面受了多大的壓力和委屈，只要打開家門，看到他沖過來緊緊抱著你，就覺得——還能有什么大不了，我還有我兒子?！泵康竭@個時候，孩子就成了呂燕的后盾。“他沖過來抱著我，媽媽、媽媽叫你的那種感覺真的很好，那是任何財富或者名利都代替不了的。早上送他上學的時候，他都要往我懷里鉆一下，跟我說 I love you。”
分別的時候，亞瑟還會回頭，給呂燕一個飛吻。
那是一天中最重要的一個吻。
（李璐對本文亦有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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