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丨任曉雯 人永遠無法用當下的東西滿足自己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鄧郁 日期: 2019-03-02

“人永遠無法用當下的東西滿足自己。我看看自己內心,太知道了。很多人渴望的東西一旦擁有,便一錢不值,眼睛繼續(xù)看在前面?!币虼?,人更需要向上與超拔的力量

從摘得數個文學獎的《好人宋沒用》,到2019年春即將出版的《浮生二十一章》,作家任曉雯“闖將”而出,形成獨屬于自己的文風:密實錯落,帶有古意而不刻奇。在她,運用材料、捶打語言已非難事,但她認為那些都不是小說里的終極恒定之物,而是追隨一個更高層面而流轉漸變——一個高于工匠精神、擁有超驗氣質的層面。

“哪怕一句話松了氣,讀者定能讀出來”

語言,是識別寫作者任曉雯的第一道碼。那不是金縷玉衣般耀目的文字,而是近乎古銅色的質感:文白夾雜,無贅詞,綿密老到?!跋癖粰C關槍的子彈穿透,冷且脆,”一位讀者說。

斷續(xù)幾年的《浮生二十一章》系列來自《南方周末》編輯朱又可的邀約?!皟汕ё郑瑪⑹滦??!痹贌o他律。

構思之初,原以為會似《米格爾大街》、《都柏林人》、《小城畸人》,但任曉雯很快意識到,《浮生》是完全不同的。兩千字的篇幅,使它無法像常規(guī)小說那樣鋪展開來?!俺俗杂懣喑缘奈?,誰用寫小說的方式寫專欄呢。”

她想寫有幾十年命運流轉的小人物。“這樣的人生才有滄桑感,撐得起所謂‘浮生’吧?!比欢虒跊]有迂回空間。她只能剔除所有非常態(tài)和戲劇化的人生。

語言,成了這個文字實驗場最重要的道具。她選擇用古樸的語言制造年代疏離感,也用活脫的對話和細節(jié)賦予人物鮮明的地域特征。

用“少后,旬余,倏爾,逾數年,夏杪”來表現時間轉承,用“玄青,縹碧,蔥黃”來描寫色彩;隔數段,偶爾會蹦出“詈罵、咻聒、觳觫”這樣現代漢語里略為生僻的詞,令人覺得有種浮塵里冒出來的陌生的新鮮。

“很生僻嗎?莫言等人的作品里也用過這樣的詞吧?!彼貞?。但她也會注意古今語言的搭配頻率。

幾年前,寫完《陽臺上》的她處于間歇階段。丈夫蘇小和提議,“你現在的語言比較簡潔、干凈,也蠻好,但就是沒有辨識度。不妨加點古意?!碧K小和研究哲學,也寫詩歌,對文字有自己的品位,她遂認真聽取。

其實,對于語言的思考,任曉雯已頗有時日。“小說是舶來品,但中國人的語言卻不能完全照搬西方。語言是玩耍的天際,也是囚籠。很多人說打倒和背棄傳統(tǒng),但你首先要承認有傳統(tǒng)這個事實?!?/p>

《世說新語》也好,明清筆記也罷,她曾經什么都看。后來會刨除其中重復和蕪雜的東西,不贊同的價值觀。如今讀得最頻的是《聊齋志異》與《金瓶梅》。“《聊齋》非常濃縮,是中國古典短篇的高峰。那些文后的點評我都忽略不看,只看故事設置,錯落巧妙,可以玩味?!督鹌棵贰防锩耖g語言之生動,嘆為觀止。同時期的文學語言講求書面排比,很華麗。但《金瓶梅》的市井描述里并沒有濫用。比如有人從外面走來,‘這個女人就影在后面’,一個名詞變成動詞,按在那里。很絕?!?/p>

她在電腦里建了許多個文件夾,收錄她感興趣的動詞、名詞、虛詞,或者和地理時間有關的詞。有些詞很好,有些僅僅是生僻,并不佳:或者意思不大,或者沒美感,或者已經僵死。都屬斷然舍棄之列。

在我看來,最抓人的還是任氏文本里的那些動詞。寫男女作別,“目光錨住楊翠芬,倏而將她丟了”;女人忙碌,“每日渥著兩腋油煙味”。自然風物也要活起來。寫天,“對過山脈輪廓隱綽綽扎出夜色”,寫房子,“東一座,西一座,匿在山坳子里?!?/p>

好像竭盡全力地避免字詞與節(jié)奏的重復、平庸。近乎強迫癥。

于阿摩司·奧茲,希伯來語是火山般的啟示語言,也如同演奏奇妙的樂器。但他說,要小心,“別弄出你不想要的回聲來?!?/p>

任曉雯也警惕著。

古語斷不是拿來炫技的兵器。對《好人宋沒用》的語言構架,她有著精密的思量:隨著時間從1921年到上世紀中葉,語言暗暗拉長,古語的用詞頻率減少。到上世紀90年代,就更接近當時人的生活語言。

她一度排斥在作品里使用方言。南方方言地域性過于明顯,和使用普通話的讀者隔離,也容易弄巧成拙。但讓蘇北或者滬上里弄出來的人端一口普通話,又太像讀劇本。于是“加點上海話”的讀者提議,她斟酌良久也采納了。

不只是“事體、哪能”、“買汰燒、軋三胡”等常用滬語,那些狠勁十足的市井話,也扎扎實實綴進人物里。譬如上海鉗工方滬生被安排找了安徽村女周彩鳳,他嫌棄她有點老,二表舅來了句“再老也是個女人,掰開大腿能用就成”。

感謝生活。從小任曉雯長在鳳陽路的小弄堂,亭子間出來的鄰舍,只隔半尺竿頭?!翱諝庵杏泄瘫痉试砗统措u蛋的氣味。芝麻綠豆的瑣碎,足夠整條弄堂消遣幾天?!焙枚嗥卧诤髱?、瓦頂上的戳進她耳朵里的閑話,哪怕童年不明就里,也能分辨出是道地的臟話。二三十年后,它們像從匣子里透了出來,又洇入了那個聆聽者編織的字句縫隙里。她說寫《浮生》時甚至能感受到筆下人物“噼里啪啦說話時,咸酸的唾沫濺射而來”。

饒是找到法門,第一篇《張永?!芬沧阕銓懥怂粋€月。此后漸漸上手,寥寥兩千字最少也得打磨一個星期。

她說自己就沒看過沒有敗筆的長篇,情節(jié)的鋪陳和篇幅的巨大空間經常會讓人忘了語言。寫短篇,她會反復修改第一段,直至找到整篇的語感?!巴仆翙C似的往下寫。寫完至少修改十幾遍。”

“兩千字的《浮生》,如果其中一句話松了口氣,讀者必定能讀出來。”聽說金宇澄的《繁花》后面數次加印,每一次又放進作者新的修改意見,她太能理解了?!叭绻业淖髌防显谑诌?,我會永遠改下去,沒完?!?/p>

《浮生》插圖:袁跟弟 圖/王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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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真相嗎?歡迎你來

出生于1978年的任曉雯,成長在階層扁平的中國社會:雖然在后來幾十年的人生里,她和她熟悉的那些人遭際各異,但統(tǒng)統(tǒng)都從弄堂里跑出來,都是毛頭、滬生、愛娣,以及他們的后代。

寫下《浮生》第一個人物,她定下了整個系列挑選人物的宗旨:個性明朗,境遇普遍。不獨有這些人的飄搖,兩千字里還寫出了新舊時代里男女關系皆有的實用與勢利,地域之間的擠兌猜忌,兩代人在兩廂無話里的隔膜和接納。

有讀者說,看這個系列“頭皮發(fā)緊,牙根子酸。還是忍不住想看”。還有讀者會生出如同看電影《站臺》后的那種感覺:主人公無主無聊地被時光莫名地拉著,往不知何處停停走走,眼睛里空空散散。

引起最多唏噓的曹亞平,不解時事卻熱愛演戲,后來成了田野間的“修地球”能手,在知青們的下鄉(xiāng)上調潮里頹蕩。明明一紙婚姻可以助他返城,他生生離掉,在棉紡廠輔工的后半生里,活成他人的笑話。

這樣的人生,在《浮生》里俯拾皆是:夜半時分,兀自緬懷圓舞曲美夢的戴秀蓉;經過外語書店,和少年志向作別的宗建國;去日本打黑工落魄歸國后,惦念妻女日常的姜維民;渴望走出三線工廠而不得,只能在父親身上消極抵抗的張忠心;死了四個孩子,仍然繼續(xù)生硬執(zhí)拗過活的譚惠英……

共通的是,那些“他”和“她”都像漂浮在死水當中,不曾審視或者疏于審視自己,讓人讀后如渾噩麻木中用小錘敲骨頭。

《浮生》插圖:曹亞平 圖/王小

“你說剔除了這些人物的戲劇性,但我們依然會看到他們命運的跌宕、艱難,比之今天的人,‘苦’過百倍?!蔽液腿螘增┙涣鳌拖袼型緯簞e《浮生》,花三年專心寫就的長篇《好人宋沒用》,她希望寫出一個平凡如自己奶奶的底層女人,但始終脫不出饑餓、死亡、欺騙、利用的重圍。

“對。從上世紀初或者中葉走過來的任何一個中國人,都經歷過戰(zhàn)亂、災害,千瘡百孔。極少有人幸免。我相信每個人都有他的可書寫性。”她說?!澳阏f今天的人不苦嗎?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苦衷。只是我們生活當中的很多悲劇沒有經過沉思。但當我把這個東西端到你面前,把生活巨大的裂口呈現給你看……”

“很多人會回避。面對真相總是難免讓人絕望。所以大家面臨的都是,要不要去發(fā)現真相,要不要去體會真相?”我答了又問。

她眼眸亮了?!皩Γ膶W的意義就在于此。如果你想要真相,歡迎你來。”

《浮生》里的人物素材,有從《上海職業(yè)婦女口述史》當中汲取靈感,也有網上的論壇和其他書籍。寫《好人宋沒用》她看了百余本工具書——只為盡可能地聞到屬于那個時代和場域的氣息。在微博發(fā)表《浮生》后,還不斷有人找上她,想說說自己的故事。曾經做過電視欄目《紀事》主持人的任曉雯,像帶著鉛筆的畫家外出素描一樣,將聽下來的一幕幕歌哭與日常,記錄到紙上,再細細打磨。

但她不倚賴當事人的自我描述,而是借重體察與憐憫,由此而生想象,由想象而生細節(jié),在揣摩、加工當中趨近她所創(chuàng)造的人性真實。

一位畢生在滬上給洋人家做幫傭的老阿姨,因為經歷特別,健談聰明、勤快堅韌,被口述史作者當成“最佳采訪對象”和生活陽光的典型。任曉雯據此原型所寫的《袁跟弟》,開頭和結尾則是這般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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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原型的敘述里,涉及美元也就“割耳朵”這一句,但任曉雯卻以此做文章,要凸顯一個看似際遇不差、卻又被造化弄人的女性,最重的掛牽與不甘?!安稍L或者看口述史,我不僅要留意對方說什么,還有為什么說。他們輕輕帶過,無意有意泄露給我的蛛絲馬跡,往往才是生活的本真?!?/p>

有人說,她寫出了上海平民列傳。在任曉雯看來,每個人的靈魂都是豐富而有意味的。只不過多數時間,它們陷于沉睡之中。這也是為什么,她喜歡書寫小人物,書寫他們靈魂被遮蔽的狀態(tài),那些偶爾的蘇醒和長久的沉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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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她們”到“她”

她本人的蘇醒,經過了漫長的青春期。

18歲前,是所有人眼中的規(guī)矩學生:指甲剪得很干凈,襯衫袖管從不捋到肘部以上。過后看她只覺那人“面目乏味”。原本壓根沒想過當作家,甚至不太愿意在寫作文上浪費時間。

一到大學,不知怎么就出落成了文藝青年。個中情由,她也無法給出解釋。“在高冷的校園文學團體里,抒情是一件受恥笑的事,先鋒才是政治正確。所以我也趕緊先鋒起來?!?/p>

看似事事篤定,其實不過為了掩飾迷茫。自認有社交恐懼,也不愛當記者,卻念了復旦新聞——似乎當時全國最好學校的一流專業(yè),卻滿頭茫然。即便早早在《萌芽》發(fā)表作品、摘得新概念獎、首作便發(fā)表在《大家》雜志,依然茫然。把自卑和茫然掩藏起來的偽裝是,全身的刺。

像必經的成人禮,很多人熟諳世界的運行方式,任曉雯卻發(fā)現一切和自己設想的格格不入,也因此對人性的暗面有特別敏銳的痛感。

這些都投注在她的首部長篇小說《島上》當中。靈感來源于??碌摹动偘d與文明》。她從當時讀的一堆理論書中的概念出發(fā),創(chuàng)作了“瘋子”方蓁珉被隔離到孤島上,遇到一幫形形色色的“精神病人”,在逃殺中發(fā)現真相的故事。

這些瘋人里,有人始亂終棄,有人心狠手辣,有人行為變態(tài),趨炎附勢和趁人之危者更大有人在,就連起初讓人寄予同情的女主人公,也有驚世駭俗的恐怖之舉。

“那時寫惡會多一點。”她笑了,說當時就是想表現權力與反抗的母題。她坦承那時自己更重心理刻畫,對人的實在面貌缺乏把握。

花費幾個月心血的處女作沒關注,沒宣傳,幾如石沉大海。她又花費五年寫了《她們》。古惑仔毛頭有夢想和渴望,痛苦在于他和他的渴望之間的差距。站街女小蘋果直白地抓住和享受欲望。而主角樂慧早就放棄自己,對生命沒有任何想法。

那時任曉雯對現實依然有幾分絕望,但筆觸更簡潔,情緒更抽離,更試圖接近她喜歡的馬爾克斯:“專業(yè)而不濫用術語,感動而不沉溺其中,始終保持不失冷靜的激情?!?/p>

《她們》同樣命運多舛,好在煎熬數年還是出版了,并意外獲得華語文學傳媒大獎的提名?!秿u上》歷經六年才得以首次出版。偶然間獲得瑞典翻譯家陳安娜的欣賞,主動來譯,再一個六年后,得以翻譯和重版。

任曉雯卻并無多大欣喜,而是重又變回那個一絲不茍的中學生、寫作成了日課。不同的是,再沒人給她評分數,沒人在意她的落后或進步。剩下的只有自己。自己要求自己,自己否定自己,自己給自己確定方向——是絕對的自由,也是絕對的寂寞。

有人曾經納悶,“一個一路順利、一直在象牙塔里的女生怎么能把底層人的生活寫得這樣深刻呢?”

她哭笑不得,既有恨不能拋卻“知識分子”這層殼的急迫,也有因對方搞不清她狀況的無語。

莫言、余華、王安憶這幾位她所羨慕的作家,都曾有過其他職業(yè)和社會身份,她覺得這是他們寫作有煙火氣的重要原因。而她自己與社會聯系最緊密的那幾年,是在一家茶葉公司賣普洱茶。

每天睜眼起來,便要和營業(yè)員、賣廣告的、場租方各色人等打交道,從包茶葉到網上銷售,流程里所有的事情都做過,自然也包括“直著嗓門吵架”。

有一次辭退一個員工,女人就不干了,把老公找來要尋死覓活,警察也來了。

還有一次換倉庫,店里兩個小姑娘站在大貨車上,一路行駛時后貨廂的門開了。倆姑娘掉下來,一個門牙撞碎,一個顱內出血,很可能非死即殘。任曉雯既要處理員工傷情和應對家屬,又要找貨車司機問責,查了才發(fā)現人家外包給另外一個皮包公司,法人是假身份證。整夜整夜地無眠,她刻骨難忘。

“企業(yè)生活和一般生活不同,有一萬個不確定因素,比寫作難太多了。”有了傷筋動骨的那幾年,她說自己早期文青的臭毛病都沒了。

此后幾年,任曉雯的生活發(fā)生變故。寫作也處于凝滯狀態(tài)。直到再度拾筆,寫出《陽臺上》、《生活,如此而已》,以及40歲以前最重要的作品:《好人宋沒用》。

她常常提起福樓拜《一顆單純的心》。主人公費莉西泰是位單身文盲農婦,看似一生雞零狗碎,乏味至極,福樓拜使用的又是最嚴謹冷靜的敘述方式,但任曉雯每次閱讀都會被打動。她也想寫一個“沒有故事”的中國文盲女性,于是有了“宋沒用”這個名字里都透著漠視感的主人公:成長于江北陋巷當中,大姐患瘟疫,二姐在火災后不辭而別,大哥做了漢奸,父親酗酒暴死,母親老死在漏雨的棚屋下。嫁給家里開老虎灶的丈夫,又受盡婆婆的辱罵和防備。好容易投奔到心善如天使的佘太太家,卻遇上政治運動,后半生依然逃不過鄰里生變、兒女離散、人心相背的命運。

最早寫的長篇《島上》完全是一個架空的故事,主題關乎全人類。到了《她們》,縮小了一點,雖以上海為背景,都市感更加普遍。再到《好人宋沒用》,人物、地點、時間都越發(fā)明確。她意識到,越具體越細致越個體的,可能會是更大的主題。

“重新發(fā)現人。不是一味呈現苦難,而是發(fā)現作為個體的人對苦難的回應,關于死亡的態(tài)度,以及靈魂深處的秘密。”她也因此完成了從“她們”到“她”的寫作。

《好人宋沒用》的情節(jié)線還由另外四個重要的“她”撐起:沒有名字的母親,抓到菩薩拜菩薩,抓到觀音拜觀音;婆婆楊趙氏是個大膽的無神論者,兒子死掉后,會質問看不見的老天爺;東家倪路得是基督徒;女兒楊愛華則有自己的時代偶像……信仰既是她們在生活困境里的抓手,也是她們對待時代的態(tài)度。

有評論覺得,“宋沒用從來都沒有對自己的處境做過反思性的回顧,她木然地接受了命運施加于她身上的一切,永遠睜著無辜的雙眼等待著命運對她的決判,既不反駁,也不抗護?!惫嫒绱??

任曉雯說,主角在她少年飄零和老年萎頓之后都叫作“沒用”,中間相當長的人生里,則作為“宋梅用”而存在。她自己的改名里有尊嚴,有獨立意識,也有對美好事物的希冀。當倪路得挨整時,宋沒用會想:房東太太你這么好的一個人,耶穌爺爺怎么不來救你呢?

“這樣的問題看上去很簡單,普遍,但不代表很淺薄?!比螘增┱f,雖然這個勞苦一生的女人沒有什么知識,心靈上卻走得很遠。宋沒用不懂得教義,但在后半生經常抄寫經書,隱約覺得,“人的上頭有一個最關鍵時可以去抓住的東西?!?/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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仰望

二十出頭時,老師問任曉雯,為啥要寫小說。她答:因為恐懼人生的不確定性。即便是五六年前,半夜醒來,她也會陷入對死亡和不可測命運的驚懼中?!昂孟窕盍税肷?,一事無成?!?/p>

從二字頭剛做文學新人開始,所有的發(fā)表出版和各種榮譽,再不能真正滿足她?!八鼈兏袷且恍┦潞笱a償之物。我不敢往上看,因為那里有巨大的胃口在等著吞噬我。曾經的欲望和失望有多大,那個胃口就有多大。我只能往下看,往我寫下的每一個字里看?!?/p>

她說自己生性極度敏感:內心顛簸時,無法安靜做任何事情。所以最適合的狀態(tài)是,情感穩(wěn)定,生活日復一日,刻板不變。

當下的任曉雯,正如此:每天夜里睡得很早,晚上八九點后便不接約訪。早晨睡到自然醒,上午坐在搖椅里寫作——因為可以剛好把脖頸和背部護到。不再像年輕時規(guī)定寫作字數,而是寫足兩個半小時便好。喝點咖啡,累了便起來練習俯臥撐,一口氣十來個不在話下。

養(yǎng)生而節(jié)制的中年任曉雯,好像再難和那個曾經在網上熱議袁騰飛、關心食品安全和媒體生態(tài)的任曉雯掛鉤。微博,基本上成為與出版界、讀者互動的工作用具,私人狀態(tài)完全退隱其后。

“不是說我現在不關心(時事和新聞)了,只是不太說話。也沒了與陌生人交往交鋒的欲望?!?/p>

文學興趣也在轉移。曾經大愛博爾赫斯,慢慢把他排出。同樣排出的還有昆德拉?!八握_,但作為小說家,聰明勁兒還是多了點?!?/p>

在中年的某一天,她發(fā)現自我已被降到足夠低,整個世界豁然開闊,她也學會了通過審視自己的內心去洞悉和體諒別人。閱讀《圣經》,她獲得了類似宋沒用找到的那股“向上的力量”。

她寫了十來萬字的文學評論,開了《我們怎樣閱讀經典》的公眾號,重新解讀包括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布爾加科夫、帕斯捷爾納克在內的西方大師。

她說自己無意于成為評論家。梳理西方經典的內在價值觀脈絡,是因為“寫作者對自我的審視,對天職的認定,都會參與到寫作里”。

關于寫作和生命的思考,在任曉雯,不過是一根提引著她的隱形之線,讓她不至于迷失在中途。

看起來,大局上的寫作和生活都已“塵埃落定”,與其說內心的滿足始終遙不可及,不如說,任曉雯從來拒斥滿足。她最希望的是,像殘雪、閻連科一樣,到了60歲依然還要突破,不斷否定自己?!皾M意了,人也就死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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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時間:2024年10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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