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種關(guān)注 | 江弱水 最頂級的詩人,同時知道古典和西方的偉大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本刊記者 張宇欣 日期: 2018-09-19

“我們的生活形態(tài)在加速改變,從平緩的人和馬到汽車、火車、飛機,速度越來越快,隨處出現(xiàn)動蕩和虛浮,人的感覺不再平整有序。這就是一個現(xiàn)代的特點,時斷時續(xù)。于是出現(xiàn)大量的跳躍、省略、混雜,古典主義講究秩序的美學品質(zhì)也就隨感覺的改變而改變了”

“肌理意味著要肉感地去感知一首詩的文本的肉身?!苯跛f。他說話節(jié)奏緩慢悠長,接受采訪時,常在句與句、字與字間沉思琢磨,像是吟詩。

每個字由不同的質(zhì)感、重量、色澤、明暗度組成,不同的字再組成句,彼此照應,便呈現(xiàn)微妙肌理。如此觀照,莎翁早期傳奇劇似絲綢柔滑,晚期悲劇則有土布的堅韌。魯迅《秋夜》那著名的開頭“在我的后園,可以看見墻外有兩株樹。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平滑的句子“硬生生打了兩個結(jié),就顯得特別拗折,但力度就出來了,質(zhì)感就出來了,密栗的紋理就出來了”。辛稼軒《鷓鴣天·徐衡仲惠琴不受》中有兩句“玉音落落雖難合,橫理庚庚定自奇”,尤其后七字,有四個后鼻音協(xié)同成韻,郁勃不平,“能站得直直的,卻又能空際騰挪”。這是“肌理”。

自1999年博士畢業(yè)后到浙江大學任教,江弱水給現(xiàn)當代文學專業(yè)學生開的課中,一直有門《中國現(xiàn)代詩史論》。他講過聞一多、戴望舒、卞之琳、馮至、穆旦,都是“五四”以后新詩30年歷史里閃耀的新詩人?!笆贰钡牟糠?,他則循著文言與白話、抒情與說理、格律與自由等線索。講到后來,江弱水決定把“史”拿掉,甚至不拘泥于“現(xiàn)代”。他從古今中外的詩歌中提煉出八個核心主題,一次一講,講詩中的玄思、聲文、滋味、肌理、鄉(xiāng)愁、情色、死亡。

這門課的講義被寫成了八萬多字的小書《詩的八堂課》,逆市面上獨講古典詩、西方詩或新詩的主流書籍而行,“一不小心”印了15萬冊,陸續(xù)拿了十幾個好書獎。

詩人瓦雷里希望寫出一首詩,不要一千個人讀一遍,而要一個人讀一千遍。江弱水自比,書能讓五百人讀兩遍,也是好的?!拔冶容^欣慰《詩的八堂課》受歡迎,但心里也覺得是不是搞錯了,我特別認真寫的書,《中西同步位移》《古典詩的現(xiàn)代性》,怎么就沒有那么多人讀?這本書雖然不是嘩眾取寵,但你一看就會知道,遠不及那兩本書用心用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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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紀90年代,江弱水在香港中文大學讀博士,畢業(yè)論文是《卞之琳詩學研究》。此后,他將個案研究擴大到整個中國現(xiàn)代詩人群體。

文藝評論家柄谷行人在《日本現(xiàn)代文學的起源》中說,不同于在西方緩慢發(fā)展成熟,“現(xiàn)代”的性格在日本“極端短暫凝縮”且“與所有領(lǐng)域相關(guān)聯(lián)”。中國新詩同樣濃縮了西方從浪漫主義、象征主義到現(xiàn)代主義一個半世紀的文學史:徐志摩與穆旦相差21歲,但他們各自取法的詩人雪萊與奧登卻相差115歲。

1923年,聞一多就指出,新詩要新于中國和西方固有的詩,“要做中西藝術(shù)結(jié)婚后產(chǎn)生的寧馨兒”。《中西同步與位移》(2003)是江弱水中西比較研究的成果總結(jié),書中論列了徐志摩、聞一多、戴望舒、卞之琳、何其芳、馮至、穆旦七位“中國新詩首批最出色的產(chǎn)兒”,透過他們對西方詩歌的閱讀、翻譯、吸收、轉(zhuǎn)化,試圖呈現(xiàn)中西詩學融會的曲折微妙的親緣關(guān)系。

新詩人的聯(lián)姻對象包括雪萊、波德萊爾、瓦雷里、里爾克、葉芝、艾略特、洛爾迦、奧登。在政治和社會環(huán)境的巨變中,他們找到了遙遠的相似性,翻譯與創(chuàng)作并舉,成為西方影響的接受者與轉(zhuǎn)化者。新的意象、隱喻、詩體產(chǎn)生,現(xiàn)代詩迅速在30年間從“兩個黃蝴蝶,雙雙飛上天”這樣稚嫩的白話詩,走進令人“瞠目而視的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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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聽得一千重門外有自己的名字。

好累呀!我的盆舟沒有人戲弄嗎?

友人帶來了雪意和五點鐘。

——卞之琳《距離的組織》(19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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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影響不創(chuàng)造任何東西,它只是喚醒?!苯跛J同紀德的這句話。在《中西同步與位移》的前言中,他講到古典詩與西方的關(guān)系:“中國新詩之所以很快就完成了轉(zhuǎn)化,是因為新詩人所擁有的那個傳統(tǒng)本身即富有可資轉(zhuǎn)化的多重因素……中國古典詩歌本身,至少其中的相當一部分,已經(jīng)具備了現(xiàn)代主義詩歌表現(xiàn)形式及技巧的主要特質(zhì)。換句話說,它本身已經(jīng)極具‘現(xiàn)代性’?!?/p>

那么古典詩中的“現(xiàn)代性”何在?

在西方,自波德萊爾后,詩歌或指向頹廢,或追求意象,或主張表達內(nèi)心和抽象概念,大體是“空間對時間的勝利,并列對連續(xù)的勝利”(奧克塔維奧·帕斯語)。江弱水意圖勾勒出中國古典詩歌內(nèi)部的兩大傳統(tǒng):一是“以陶潛、李白、韓、白、蘇、辛為代表作家的、主要受古文與古詩影響的、著重語言秩序和意義傳達的古典主義寫作傳統(tǒng)”;二是受駢文、律詩影響的充滿斷裂、講求新奇的現(xiàn)代性寫作傳統(tǒng)。

由此直溯中國古典詩的現(xiàn)代性的濫觴期——南朝。江弱水認為齊梁是文學自覺的時代。儒家意識形態(tài)淡化、文學上的道德功利主義罕見地缺位?!斑@事實上釋放出巨大的空間,取而代之的是放蕩頹廢的文人精神,與追新逐奇的文學觀念……具有現(xiàn)代詩語特質(zhì)的,不是連續(xù)而是斷裂的語言形式,在此際發(fā)育成熟。語言文字的意義被稀釋了,本身固有的聲音與色彩得到了強調(diào),語詞本身漸趨于獲得其自足的存在價值。這一切……已然構(gòu)成一個相對獨立的現(xiàn)代性傳統(tǒ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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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歲的江弱水在蕪湖安徽師范大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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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南朝文學中,他提出“頹加蕩、訛而新、斷續(xù)性、互文性”四種“現(xiàn)代性”要素,再以唐宋詩詞一一加以驗證:從冥想的氣質(zhì)、內(nèi)傾的聲音、音樂的思維、心理的邏輯等方面詳論杜甫《秋興》八首與西方現(xiàn)代主義詩歌的相通相應,“在偉大而清明的理性中滲入了非理性的因素”,“靈幻的意象與跳躍的想象,加劇了表層語義的邏輯斷裂”;分析李賀《李憑箜篌引》《金銅仙人辭漢歌》等作訴諸的主觀想象、囈語;探討李商隱寫作的內(nèi)傾化,那“深邃的主觀性”即為“現(xiàn)代性最本質(zhì)的特征”。至宋代,周邦彥與吳文英傳南朝宮體詩衣缽,分別是“頹加蕩”“訛而新”精神理念的代表;而“白石寫情,深隱其辭,特多私立象征,又極富心理的戲劇性,與現(xiàn)代詩人相通”。

“新詩怎么來的?新詩是結(jié)合了西方詩的影響和古典詩的傳統(tǒng),用現(xiàn)代漢語點燃了我們百年來的現(xiàn)實。我要處理的是三者之間的關(guān)系。這兩本書,一本是把中西作出比較,一本是給古今進行打通。這一‘縱’一‘橫’的工作,把我對現(xiàn)代詩想說的話說得差不多了。”不過他在序言中也寫,受限于知識結(jié)構(gòu),對元明清詩缺少了解,“所以到頭來,我也不能夠說見到了整個林子,仍是一些樹,只不過這是一些高標挺秀的樹,代表了整個林子里十分顯眼的一大種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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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讀研究生時,江弱水還是個詩人。他16歲考入安徽師范大學中文系,老師余恕誠研究李商隱,詩中的綺靡影響了老師的審美。青年學者朱欽運說,江弱水曾評價老師作的李商隱集句“太腐朽了!”——“據(jù)說,‘腐朽’在江弱水的字典里不是貶義詞,甚至可以說是一種非常特別的情況:因華美到極致而產(chǎn)生的文辭之奢靡?!?/p>

1980年代初,江弱水受到朦朧詩的感染開始寫詩。1982年冬,這個大四學生將自己的一組現(xiàn)代詩習作寄給了前輩詩人卞之琳,三周后收到了卞的一封回信、一本詩集《雕蟲紀歷》,還有每一首都由鉛筆批注的詩稿。下個夏天,江弱水去北京拜訪卞之琳,卞將余光中相贈的詩集《白玉苦瓜》,以及許多臺灣詩人的詩集和評論集交與他。此后18年里,卞之琳與江弱水通信上百封,評價詩人、作品,“甚至于一字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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卞之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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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年代最尊崇詩人,江弱水身在青陽的中學教書,一心沉浸在詩中?!霸娛且患右坏扔谌驳扔诹愕哪欠N東西。你平常只知道一加一等于二,最終對這個二都已經(jīng)麻木了,詩就是一切堅固的東西忽然煙消云散時,看到的那個三、那個零?!彼诓稍L中說,“我那時有個很幼稚的想法:如果我可以成為一個能夠被人家研究的人,我何必要成為一個去研究別人的人呢?”

1987年,香港的《八方》文藝叢刊刊登了江弱水的五首詩,以及卞之琳數(shù)千字的推介。卞之琳在文中評價江初期短作“純正光潤”,其中一詩《瓦堞》 “在謹嚴的十四行雙體詩中自由舒展了現(xiàn)代感性的奇想”;《原道行》一詩“隨心用典,縱古今中外,左右逢源,足見他頗有根底”。江弱水不愿與我多聊他的詩作,《原道行》后附在《中西同步與位移》中一道出版,他只略略提及了這首“仿葉芝體,效少陵風”的詩作為新詩影響研究的材料價值。

四年后,江弱水來到西南師范大學學習現(xiàn)代詩比較研究。李白、杜甫、蘇軾、黃庭堅,現(xiàn)代的卞之琳、余光中都曾跟四川有緣,“你不入川,你怎么能成為詩人?”但只過了一個學期,他便寫不出詩了。理論的輜重往往讓詩人無法貼身肉搏、白手鏖戰(zhàn),江弱水也沒能例外?!皠倢懮弦痪湓姡闵砩系呐u家就七嘴八舌來指指點點了。”他停下筆時想,像瓦雷里和里爾克,多少年不寫詩,但某一天忽然找到契機,就能噴發(fā)出最好的詩。

“到現(xiàn)在一直沒有出現(xiàn)契機?”我問。

“是的,越來越向?qū)W術(shù)化方向發(fā)展,理性壓倒了感性?!苯跛χf,這是天意,做詩人已經(jīng)“他生未卜此生休”了。但退一步,至少還可做個“文人”。他自嘲有鎂光燈恐懼癥,不喜歡在大庭廣眾中侃侃而談,日常生活以看書寫作為主。倒是關(guān)注世情,常在媒體上發(fā)表議論,譬如連作三篇《撕扇記》批蔣勛,前幾天又發(fā)表文章,揭小學語文教學之弊。

他興趣廣泛,讀書駁雜,導致學術(shù)研究也“不夠本分”:他廣泛關(guān)注并應用西方理論,試圖越過學術(shù)范式的藩籬,由現(xiàn)代、西方回溯古典,全盤打通。

江弱水的導師黃維樑評價,看江論《秋興八首》,像老殘聽王小玉唱書,能于那極高處回環(huán)轉(zhuǎn)折,可謂“碧海掣鯨手”。同時指出,他“優(yōu)點在‘彌綸群言’,缺點是未能‘研精一理’”。

江弱水喜好在預設(shè)的范圍內(nèi)即興縱情,從心所欲,于是他如此回復:“如您所深知,我積習難除,很想把文章寫得好看。如果我先設(shè)定何謂‘現(xiàn)代性’這一工作性定義,然后便逐一拿每位作家作品來具體驗證……那么,我會寫得很快,很容易,但肯定很乏味。所以,您批評我未能‘其理一以貫之’,我只好說,非不能也,乃不為也?!?/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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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不搭界的東西中間尋找異同是人類天然的興趣”

人物周刊:你為什么會想到要在古典詩里尋找“現(xiàn)代性”?

江弱水:古典文學跟西方文學有很多共通之處。你拿《文心雕龍》來看,后25篇的創(chuàng)作論,除了具體文本的不同,神思、體性、情采、镕裁這些概念,和西方的創(chuàng)作都可以匯通。

大家看到“古典詩的現(xiàn)代性”題目,就不理解,懷疑是不是生硬的套用。其實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比如說我講斷續(xù)性。古典主義講的是秩序,就是不能斷裂,不能混亂,不要出現(xiàn)空白。經(jīng)過兩百多年的技術(shù)進步,我們的生活形態(tài)在加速改變,從平緩的人和馬到汽車、火車、飛機,速度越來越快,隨處出現(xiàn)動蕩和虛浮,人的感覺不再平整有序。這就是一個現(xiàn)代的特點,時斷時續(xù)。于是出現(xiàn)大量的跳躍、省略、混雜,古典主義講究秩序的美學品質(zhì)也就隨感覺的改變而改變了

中國過去講“文從字順”,語言文字都要遵循一個完美的秩序排列。但問題在于,漢語天然地適合斷續(xù),它是方塊字,單音節(jié),又容易造成對仗,這是深深地植根于大腦的語法。比如說“古道西風瘦馬,小橋流水人家”“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中間不用動詞加以連接,你也完全懂了。一旦要對仗,你就會把它切碎了,重新拼合,這是一個人工秩序,自然造成很多的斷裂空白。尤其是近體詩和駢文里,要把所有的正常語句納入到一個平平仄仄的固定字數(shù)的框架里,必然產(chǎn)生對正常語序的扭曲和變形,產(chǎn)生斷裂與空白。

大量的斷裂與空白導致我們古典詩中的近體詩部分具有現(xiàn)代西方詩也有的諸多特點。你再回頭想一想,為什么西方的現(xiàn)代詩受到中國古典詩的催化?你看看龐德翻譯的唐詩對美國意象派的影響。因為我們本來就自然發(fā)育生長出來一種可以稱為“現(xiàn)代性”的元素。“現(xiàn)代性”這個詞可議之處,就在于它總是跟時代聯(lián)系。其實在我們的語境中,它跟時代無關(guān),是超越時空的一種特質(zhì)。我們不是說,一樣東西西方有,中國本來也有,我們就了不起了。在不搭界的東西中間尋找事物的異與同,這是人類天然的興趣。

人物周刊:你剛才說到,有人會認為用“現(xiàn)代性”來詮釋古典詩是一種套用。那在你看來,國內(nèi)是否有將西方詩歌理論強行套用、嫁接到自己創(chuàng)作與研究中的現(xiàn)象?

江弱水:當然有很多。臺灣詩壇60年代有一個非常西方化的階段。紀弦說“詩是橫的移植,而非縱的繼承”,整個詩壇唯西方馬首是瞻,超現(xiàn)實主義成風。當時就出現(xiàn)了很多用西方的觀念和理論來硬套中國東西的現(xiàn)象,比如臺大的顏元叔教授,翻譯過西方文學批評史,就曾經(jīng)以弗洛伊德的心理學來詮釋中國古詩:“自君之出矣,金爐香不然。思君如明燭,中宵空自煎?!彼f蠟燭是男性,香爐是女性,大家就覺得這也太生搬硬套了。古代中國詩人怎么會時刻想到弗洛伊德的性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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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國詩人、詩歌現(xiàn)代派運動領(lǐng)袖T·S·艾略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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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鍾書先生很喜歡用的一個詞叫“打通”,“打通”的前提是中西方有相同和相似的。我是相信有普世性的,這種普世性不一定就屬于西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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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最頂級的詩人,同時知道古典的偉大和西方的偉大”

人物周刊:穆旦早年認為受舊詩詞影響大了對新詩創(chuàng)作不利。王佐良評穆旦,說“穆旦的勝利卻在于他對古典經(jīng)典的故意的無知,甚至于他的妙喻也是西方的”。你說這是“西方他者視角的權(quán)威話語刻骨地被復制到我們自己的意識中”。在新詩歷史的前30年,詩人普遍如此仰慕西方現(xiàn)代主義嗎?

江弱水:穆旦相對突出一些。我為什么對穆旦的批評比較強烈?也是在中西“同步”與“位移”的過程中,他的移位過于傾向到西方的現(xiàn)代主義,走到了蹺蹺板的那一頭,過分地引用西方,而不理會中國傳統(tǒng),但這也只是表現(xiàn)在他一個人身上吧。像聞一多、徐志摩、戴望舒、卞之琳、馮至都不是,他們受到了很好的傳統(tǒng)滋養(yǎng)。

人物周刊:傳統(tǒng)逐漸式微后,當代詩人是否受古典詩詞傳統(tǒng)的熏陶更少,而西方的影響會更多?

江弱水:語言會有一個將錯就錯的情況,當翻譯文體產(chǎn)生了籠罩性的影響后,所有詩人都會在這樣一個語境下說話。非常理想的情況就是歐化、文言和我們活潑的口語三者有機結(jié)合,但大部分人會過度傾向于翻譯體,比較歐化,比較文藝腔。

人物周刊:那卞之琳和張棗呢?你多次說新詩100年來,前50年寫得最好的詩人是卞之琳,后50年是張棗。

江弱水:最好的詩人當然逃脫了翻譯體的影響。他倆都富有語言天才,我甚至覺得,有一個特點似乎促進了而不是帶累了他們的語言敏感:卞之琳和張棗普通話都不好。卞先生的老師徐志摩,到北京呆久了,一口京片子溜得不得了,而卞先生19歲到了北京大學念書,大半輩子生活在北京,晚年仍然一口的江蘇海門口音。他講話我每次只能聽懂三分之二,但我認為卞的語言敏感遠遠超出徐。張棗也一直是四川和湖南混合的口音。

但是也怪,他倆外語能力都特別強。卞之琳翻譯了莎士比亞四大悲劇。莎劇全部是五音步的素體詩寫成,朱生豪的翻譯是散文體,卞之琳是用詩來翻譯詩。世界各國語言成就的衡量標準之一,是翻譯《哈姆雷特》。俄語是帕斯捷爾納克,德語是施萊格爾,坪內(nèi)逍遙的日文譯本被日本人說成比莎士比亞原文還好,而王佐良曾經(jīng)說,卞之琳的《哈姆雷特》譯本是可以放到世界上莎劇翻譯的群峰中間的。香港大學的周兆祥曾經(jīng)專門做過一個漢譯哈姆雷特研究,他拿了所有的《哈姆雷特》譯本,從意象、形式的準確度,包括莎士比亞最喜歡的雙關(guān)語的處理等等對照,最后總分卞之琳高居第一。張棗是英文系畢業(yè),后來到德國待了20年,在德國拿到博士,精通英語、德語,也了解法語、俄語。二三十年代那些詩人,哪一個不懂外語?馮至之于德語,卞之琳之于英語跟法語,戴望舒之于法語和西班牙語,每個人都直接面對原文,而且對應那個語言最好的詩人。比如說馮至1926年第一次遇見里爾克就被迷住了,然后他就譯介里爾克。他的里爾克成為漢語中最好的里爾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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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江弱水與余光中先生謁大禹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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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一個重要原因,他們對古典也非常熟悉,也從來沒有必要去以自己對西學的了解、對西語的掌握來自傲。作為頂級高手,他們知道古典詩人的偉大和西方詩人的偉大。

人物周刊:瓦雷里給梁宗岱翻譯的《陶潛詩選》寫過序言,“夸”梁比一個普通的法國人,甚至比一個法國的中學會考及格者更加高明。那一時期,西方的詩人對中國新詩是否了解,持什么樣的態(tài)度?

江弱水:他們對中國古典詩有所了解,但不深,不全,有時歪打正著,讓中國人影響了英美的意象派,然后由此而逐漸對西方整個現(xiàn)代主義詩歌產(chǎn)生影響。至于中國現(xiàn)代詩,當時才出現(xiàn)20年不到,西方不可能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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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詩人有個特點,能夠泥沙俱下”

人物周刊:現(xiàn)在西方文壇對中國的新詩是否有較為清晰的認知了?

江弱水:如果從世界范圍來講,他們對中國現(xiàn)代詩歌當然了解極少,大都只認得一個名字,北島。當然這也有寫作風格上的原因,北島的詩翻譯起來更少損失,更多力量?,F(xiàn)在的問題就是,我們了解西方、了解世界多,他們了解我們少。我們是一個文化進口大國,引進人家的多,文化貿(mào)易不平衡。這種不對稱,是因為我們做得不夠好。我們詩人沒有獲得世界性的影響,是因為我們的詩人里沒有出現(xiàn)大詩人。

人物周刊:卞之琳和張棗還不能算大詩人嗎?

江弱水:我感覺還不算。錢鍾書曾經(jīng)講過,有大詩人,有小詩人,有小的大詩人,有大的小詩人。卞之琳和張棗當然不能跟李白和杜甫這種大的大詩人比,他倆恐怕是介于小的大詩人或者是大的小詩人之間。卞之琳自己就說他是一個小詩人。張棗比較狂妄。上次在長沙開會,他爸爸就說,“張棗這小子從小就狂,他說他是大師!”

要說大的大詩人,他們還輪不到。一個重要的原因,他們有技巧,但是寫作產(chǎn)量不夠。所以精度有余,但不夠廣闊和豐富。卞之琳總共有一百多首詩,張棗也只有一百多首。李白將近一千首,杜甫將近一千五百首。當然,不能以數(shù)量取勝,比如說T·S·艾略特,一百首還不到,但他有幾首詩特別長,比如《四個四重奏》,就是偉大的組詩。但產(chǎn)量的確是一個重大的衡量指標,有了產(chǎn)量你就更豐富、更廣闊,處理的問題也更復雜。

大詩人有個特點,能夠泥沙俱下。他不可能每一顆都是金子、都是珍珠,有時候是石子、是魚目,他來不及。所以就連老杜也有老手頹唐之作,這個字比較不到位、那個句子是多余的,很自然。莎士比亞也有人說刪掉一千行會更好。

人物周刊:你覺得當代西方有誰稱得上大的大詩人?

江弱水:感覺好像是氣運有點變了,20世紀果然是小說為王,任何一個有野心的作者都不滿足于寫詩,都希望寫小說。過去詩人最有野心的就是寫史詩,后來的詩人覺得還是揚長避短吧,為時代做記錄的任務還是給小說去完成,我們只需關(guān)注純凈語言的工作。詩不能反映那么廣泛的現(xiàn)實,那就往縱深發(fā)展。20世紀后50年里面的詩人,大家可能很喜歡的,比如說拉金、特朗斯特羅姆,都是很精粹的。所以,我們現(xiàn)在感覺到,世界詩壇沒有特別大的詩人。

人物周刊:當小說為王,詩歌不是反映現(xiàn)實的最好題材,詩歌的意義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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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弱水:不僅小說為王,而且理論為后。那詩的角色就比較尷尬,你有可能要放棄一些領(lǐng)地。但有時候一首好詩的容量非一篇短篇小說所能容納。小說的地盤很大,詩歌小一點,但詩歌所能達到的深度和精度,小說有可能達不到。所以張棗講了一句話,詩歌就是一句頂一萬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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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年還出不來大詩人,不過應該也快了”

人物周刊:你在《新詩前三十年的關(guān)鍵詞》一文中講到,新詩興起以后,依次面臨過語言的困境,形式的困境,新詩當下面臨的主要矛盾是什么?

江弱水:太多矛盾了,因為任何一個詩人一提筆,他就會面對自由詩和格律詩的矛盾、西方化和中國化的矛盾,還有個人性與公共性的矛盾。詩人面對著多重困局。

人物周刊:你指的這些困局是否也是百年前的詩人面對的問題?

江弱水:可以這么說,新詩雖然100年,但它還是很年輕,處在巨大的壓力之下。左邊一座大山是中國古典詩,右邊一座大山是西方現(xiàn)代詩,新詩在中間,是很弱勢的。每一個當代的中國詩人,他面臨情況的復雜和嚴峻程度,超過任何一個用英語寫作的詩人。比如說英國最受歡迎的詩人拉金,寫得極少,影響極大。但他就說,我不讀外國詩。英語詩人可以說不讀外國詩,現(xiàn)在有哪一個中國詩人說我不讀外國詩?情境就跟當年聞一多說的類似:舊詩人可以說他不讀新詩,新詩人哪里敢說他不讀舊詩?因此,想用現(xiàn)代漢語作媒介而成為一個詩人,你面臨的壓力就和純粹的古典詩人、西方詩人不一樣。

人物周刊:這可以說是新詩先天面臨的困境,如何才能解決?

江弱水:我也說過,只要一個大詩人出來,這些問題都解決了。他直接給你解決的成果,而且他不光是取舍,重要的是他怎么調(diào)配和融合各種因素,出來一個完全不一樣的、新鮮得不得了的東西,那就什么問題都不成問題了。

比如說中古漢語,從五言七言一路發(fā)展下來,到了盛唐,李白,尤其是杜甫,出來以后,把什么問題都解決了。至于新詩,其實我們在過去,聞一多、卞之琳、張棗他們有很多問題已經(jīng)解決得很好了,但還沒達到最高的境界,因為我們中國人對大詩人的要求不一樣,有李白和杜甫這些人存在,我們心目中的大詩人好像格外大一點。我們希望有這樣的大詩人出來替我們解決問題,替我們把過去所有的壓力釋放掉。

新詩百年肯定沒有達到頂峰。唐朝從公元618年,到李白、杜甫出來,過了一百多年。那百多年里,陳子昂總不算是頂級的詩人。所以我們對新詩要有耐心,要有信心。一百年也許真的出不來大詩人。不過,想想應該也快了。

人物周刊:你如何評價中國的新詩寫作現(xiàn)狀?

江弱水:到任何一個縣里面去,都有一個詩詞學會。在中國,什么基數(shù)都無比龐大,寫舊詩的人都可以成立一個國家,寫新詩的,能成立兩個。但就像龐大的人口基數(shù)并不能保證有偉大的足球一樣,偉大的詩歌也未必是龐大的寫作群體所能決定。我們期待的是涌現(xiàn)最優(yōu)秀的一批詩人,其中有一兩個天才的詩人。

(實習記者蘇碧瀅對此文亦有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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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10期 總第810期
出版時間:2024年10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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