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話 | 德斯蒙德?莫里斯足球部落的窺視者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實習記者 呂品 日期: 2018-07-12

“我們可以發(fā)起一場宏大的戰(zhàn)爭,可是戰(zhàn)爭中卻不會有任何一個人付出生命”

2014年7月14日,北京時間凌晨3點。如果此刻一艘太空飛船巡航經過地球,外星人們會監(jiān)測到一幕令人費解的場景:超過十億的地球人停下了他們手頭的工作,將注意力放在了一小塊綠茵場上。有22個身穿亮麗球衣的男子奔跑其上,兇猛而專注地為一個足球拼搶。兩個小時后,他們將看到人們尖叫、怒吼、哭泣,或跑出家門,舉著一件紅白相間的球衣在大街上狂奔。外星人們會感到疑惑,這究竟是什么?戰(zhàn)爭、舞蹈,還是一場宗教儀式?

這是德斯蒙德·莫里斯《為什么是足球?》一書開篇所描述的場景。時隔四年,同樣的瘋狂又在俄羅斯重演。被世界杯的浪潮裹挾,不看球的人們可能也會好奇:足球究竟為什么令人著迷?球迷們不屑于回答這個問題。對他們來說:足球就是足球,沒什么好解釋的。就像利物浦傳奇主帥比爾·香克利所說的那句話,足球無關生死,但高于生死。作為世界上最受歡迎的運動,足球的意義早已溢出了運動本身,充斥于社會的方方面面。

作為資深的球迷,同時也是動物學家和人類學家,德斯蒙德·莫里斯花費幾年的時間,將足球作為研究對象,展開田野調查。他與球迷交談,登上球隊大巴,四處奔波拜訪世界各地的俱樂部。他用人類學家的眼光觀察,并對足球世界進行全景式記錄。從足球發(fā)展的歷史,陣型和規(guī)則的變化,到足球場的建造,再到獎杯和隊歌的象征意義。他統計了球衣顏色的運用,結果是紅、藍、白三色最受歡迎。他還與球員交朋友,了解他們上場前五花八門的迷信儀式。最夸張的是前蘇格蘭國門阿蘭·勞夫,他比賽前要進行十個步驟,包括帶上一個舊的網球、在口袋里裝上一個微縮的足球鞋,還有經過球員甬道時,拿球對著墻壁拍三下。在整場比賽中,他還必須盡可能多地擤鼻子,為此他在自己的守門員帽子里塞了幾條手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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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里斯得出的結論是,足球起源于人類的狩獵本能。當狩獵時代遠去,人們對勝利和激情的渴望投射到了那個充氣的圓球上。而足球俱樂部則是原始部落的化身,球場、董事會官員、教練、隊員和球迷,分別對應部落中的領地、長老、巫醫(yī)、英雄和追隨者。

在莫里斯橫跨動物、藝術、考古學等的研究生涯中,“本能”始終是重要關鍵詞。這位90歲的人類學家一生與動物親近,曾當過動物園的園長,在那里,他會被巨大的海龜撞倒,或者腳背上濺到獅子的尿。他熱衷于研究動物行為模式和人類的相似之處,在代表作《裸猿》中,他直言人類歸根結底是一種動物,一種“皮膚光滑的、赤裸的猿類”,跟隨動物本能行事?!堵阍场肥鄢隽?200萬冊,為他帶來知名度,也讓他處在了風暴中心,人們斥責他將人性扭曲化、簡單化,對自身所屬的物種不夠尊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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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里斯這樣解釋,他覺得自己是一個“man-watcher”,一個置身事外、旁觀人類的窺視者。這種抽離來源于兒時不愉快的回憶。在二戰(zhàn)中成長,他的童年軌跡與眾多同時代的藝術家相似:震驚、反思和疏離。年幼的莫里斯目睹了成年人互相殺戮,而他自己和周圍的孩子們也免不了要接受軍事訓練。他默默問自己:“這真的是我從屬的物種嗎?”在一份學校的功課中,他這樣寫道,“人類就是大腦生病的猴子而已?!庇谑?,他開始轉而關注其他動物,并為它們的天性而駐足。

輿論似乎從來沒對這位作家造成困擾,他的人生像一場異彩紛呈的游園會。《裸猿》熱銷后,他跑去了地中海島國馬耳他隱居五年,用版稅買豪車、游艇,還有一個有27間房的莊園。錢花完后,他又回到大學校園,怡然自樂地騎自行車上下班。他拜訪過全球超過90個國家,家里的車庫塞滿了從各地收集回來的部落面具。為了研究足球,他就去加入了英國牛津聯足球俱樂部,在董事會的日常工作中作近距離的觀察。他還是一個超現實主義畫家,在談論到自己的畫作時,他頑皮地眨眨眼,“這是我逃離學術研究的私留地?!?在90歲這年,他依然在為超現實主義畫家們書寫傳記,并且有點得意地說,“因為受到了意料之外的歡迎,我打算寫成一個系列?!?年齡沒有拖慢他的腳步,他喜歡討論哆啦A夢和高科技,面對生活,他眼中涌動的,仍然是一個小男孩第一次見到大猩猩時的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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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周刊:為了寫《為什么是足球?》,你進行了大量的田野調查。你是怎樣進行田野調查的?

莫里斯:我每次開始寫新書,都會試著沉浸在要探索的領域中。比如,當我寫一本和馬有關的書時,我就買了一匹賽馬。當我決定寫足球時,我已經太老了,沒法踢足球了(注:本書英文版于1981年初版時,莫里斯53歲)。所以我去了一家職業(yè)足球俱樂部——牛津聯俱樂部,為了田野調查。我去當牛津聯俱樂部的董事會副主席。我會參加董事會議,討論俱樂部的政策和日常事務。這樣我就能隨隊參加各地的客場比賽,在球隊大巴上和球員相處,還能拜訪好多不同的足球場。我私下也能和球員單獨接觸,了解他們各自踢球的技巧。夏天的休賽期我甚至還和一些隊員一起度假,因為這樣我就能觀察他們休閑的方式。我還買了能自己實況轉播比賽的裝備,用來分析比賽中的每一個細節(jié)。我也和很多球迷打交道,跟他們相處,觀察他們對足球的熱忱究竟是哪里來的。

人物周刊:你在書中提到,足球比賽是放眼整個現代社會最奇特的人類模式之一。它“奇特”在哪里?

莫里斯:是的,足球很奇特。我之所以用“奇特”這個詞,是因為足球根本就是小孩子的游戲,它來源于小學的操場上,孩子們最初只是踢踢球找點樂子。當我寫這本書的時候我發(fā)覺,簡單的孩童游戲,竟然變成了如此嚴肅的、影響力覆蓋國際的體育比賽。這本身就很奇特。

人物周刊:你將足球比喻成部落。在你看來,足球世界和部落有哪些相似之處?

莫里斯:足球源自于我們體內古老的獵人之魂,每個足球俱樂部都像一個原始部落。一百萬年來,我們的祖先居住在小規(guī)模的部落中。其中男性擔負著捕獵者的角色,他們踏出家門去廝殺,好為部落提供日常的食物以及節(jié)日盛宴。你看現在,我們居住在大城市里,我們再也用不著打獵了。我們捕獵的欲望被壓抑了,所以必須得找些替代品。我們不再用長矛刺穿動物的軀體,而是求諸足球。將球射入球網成了我們新的目標。進球之所以那么激動人心,就是因為它相當于抓到獵物的勝利,同時也意味著整個部落有大餐可以享用了。只不過在今天,這“大餐”不再是肉食,而是精神上的愉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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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世紀的足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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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周刊:這是人類本能的一部分嗎?為什么即使已經不需要狩獵了,這種本能還是會存續(xù)下來?

莫里斯:一百萬年以來,部落里的年輕男人把冒險視作理所當然的生活方式,捕獵就是冒險。但今天,日常工作經常是重復而乏味的,缺乏激動人心的時刻。每周一場的足球比賽,為生活重新帶來了冒險的樂趣,和進球時刻高度緊張的那種刺激。

人物周刊:足球中頗有些宗教的感覺,有些人會稱呼自己仰慕的球員為“年輕的神”,而不容許他受到一點質疑。從人類學/動物學的角度來說,你怎樣看待足球和宗教的關系?

莫里斯:對很多年輕人來說,足球實際上代替了傳統的宗教活動。他們不再踏入教堂,而是為自己的主隊虔誠祈禱,祈求他們能夠贏得比賽。從前我們會建造宏偉的教堂和寺廟,人們會聚集在那里舉行宗教慶典。今天宏偉的足球場在實體上取代了寺廟和教堂。足球和宗教的相關性在建筑上也可見一斑。

人物周刊:你在書中提到,放眼一百多年,足球運動發(fā)展的整體趨勢是從偏向進攻的陣型逐漸過渡到強調防守的陣型。為什么會產生這樣的變化?它使足球比賽變得更加有趣了嗎?

莫里斯:在足球界有句老話:足球場上只有一種戰(zhàn)略,我們拿球的時候,我們進攻;他們拿球的時候,我們防守。這話只有一小部分是真的。足球運動早期,各隊更關心贏球的榮譽,而并不畏懼失球,因此投入大量心血到進攻中。而現代足球很復雜,要拿聯賽冠軍、歐冠冠軍,要成為一流的球隊,這關系到金錢、上座率……在這種情況下,球員們,尤其是教練越來越害怕失敗了,因為一旦輸球,掌握權威的教練就會成為矛頭所指。這導致了足球的整體風格越來越偏向防守,比起優(yōu)雅地輸球,教練們更愿意拿下一場死氣沉沉的勝利。假如回到19世紀中期,足球運動的初始階段,那時候的足球陣型肯定會讓現在的觀眾費解——通用陣型是九名前鋒,一名守門員,和一名給守門員幫忙的孤獨后衛(wèi)。9-0-1陣型。而到了1970年代,我們甚至可以看到5-4-1的終極密集防守陣型。贏球的象征意義越來越強,有些時候我會覺得比賽因此變得更加無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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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6月17日,俄羅斯頓河畔羅斯托夫,2018俄羅斯世界杯小組賽E組巴西與瑞士的比賽中,球迷振臂歡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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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周刊:你提到,在足球發(fā)展史上教練變得越來越權威。什么樣的教練是好教練?

莫里斯:以前在球隊里是隊長決定一切的,現在隊長幾乎沒有實際意義了。教練,或者球隊經理,已經成了球隊的中心。他們在場邊激動地指揮的場景也會為比賽增添戲劇性。一個好的教練應該了解他的每一個隊員,了解他們的個性。有些人需要用激將法,好激發(fā)出他們最好的那一面,但另外一些就需要溫暖的安慰和支持。分清他們的個性是至關重要的。

人物周刊:有種說法是足球是資本家的陰謀?他們用足球占據雇員的身心,好讓他們心甘情愿地變成工作機器,遠離政治反抗。你在書中駁斥了這種看法。

莫里斯:足球起源于19世紀,最初是由工廠主們組織的,讓他們的員工有機會鍛煉一下,呼吸新鮮空氣以保持健康,這樣他們就能更好地為工廠工作了。至于說陰謀,我想說,工人們是心甘情愿去參加比賽的,而不是受到了蒙騙或者逼迫,足球也并沒有阻止他們活躍于政壇或工會。后來,其中一支業(yè)余球隊的球員要求付薪水,然后這種要求迅速地蔓延到其他俱樂部,足球開始職業(yè)化了。人們對這項運動的興趣越來越高,他們開始聚集到一起觀看球賽。年復一年,觀眾的數量變得越來越大,他們在觀看足球中釋放壓力,享受激情。最后,在20世紀,球迷變得有幾百萬之多。

人物周刊:你會覺得足球同化了人們嗎?

莫里斯:其實足球對球迷本身的個性發(fā)展絲毫無益,這根本不是足球的目的。在球賽中,球迷就是要變得更加去自我中心化,而更關注群體的勝利。他們是心甘情愿這樣做的,這只占據了他們生活的一小部分,而和他們的個性無關。換句話說,在球賽中,他們變成了部落人。

人物周刊:當類似世界杯的比賽舉行時,會不會感覺到在某些時候,俱樂部是為國家隊服務的?足球的政治功能被過分強調了嗎?

莫里斯:世界杯的影響力超越了足球本身,在世界杯上的勝利會影響整個國家的社會氛圍。在國際比賽中,關于俱樂部的一切都無關了,我們可以看到皇馬和巴薩的球員一同加入西班牙國家隊然后為國戰(zhàn)斗。世界杯實際上是一場國家間的戰(zhàn)爭。一場沒有硝煙的戰(zhàn)爭,用大家可接受的方式,沒有槍聲,沒有鮮血。世界杯其實是國際紛爭的一種和平化的表現方式。

人物周刊:你覺得為什么在大多數情況下,女子足球都沒有男子足球那么受歡迎?

莫里斯:現代足球是原始男性狩獵活動的象征,所以它天然就具有一種對男子氣概的追求。

人物周刊:那么你怎樣看待足球世界中的性別歧視?比如,很多女球員的工資遠遠低于男球員。

莫里斯:事實上,足球世界極度性別歧視,而且整個足球界一直把這視作理所當然,一點也不感到歉疚。我曾建議過我們的足球俱樂部(牛津聯),應考慮聘請些優(yōu)秀的女子足球運動員,然后他們對我說,這不可能,這是被嚴格禁止的。這是現實。

人物周刊:你提到足球場上的身體語言和動物世界有相似之處。能舉個例子嗎?

莫里斯:我曾經研究過動物身體語言的模式,在足球場上相似的模式也會出現。比如球員進球后會高舉起雙臂,這個慶祝動作會讓得分的球員顯得更高大。用動物術語來說的話,進球后,他立即感覺自己在團隊中的地位提升了。而當終場哨響起,失敗的球員會躺倒在地上,用手蓋住臉,這是一種減少視覺輸入的自我隔離。在動物世界中,占據主導地位的動物會想辦法讓他們自己看起來更龐大,而弱勢的動物則會掩藏自己的身軀,讓自己看起來更小。從這個層面來看,面對勝利和失敗時,球員們在展示非?;镜膭游镄袨椤?/p>

人物周刊:《裸猿》出版后引起了很多爭議,有人認為這本書過分夸大了人類身上動物性、野蠻性的部分,將我們的行為方式過度簡化。你怎樣看待這些爭議?

莫里斯:我一直強調,《裸猿》的主題是人類和動物共通的那些特質,如打斗、性愛、哺育后代等等。我沒有討論人類所擁有的那些更高級的特質,比如藝術創(chuàng)造和科學發(fā)明,但我當然知道,人類是具有這些偉大特質的,只是那不是《裸猿》的主題。那些是我們人類的高貴之處,但是在那之下,我們必須承認我們都具有動物性,但是我們的動物性并沒有被充分地討論。所以我只是著重于討論我們身上動物的那一面,我對此沒什么好抱歉的。事實上,用動物學的眼光去觀察人類,只會令我們更了解自身,從而變得對彼此更加包容。這會令我們對人類的軟弱之處富有同情和理解,同時對人類的偉大之處更為敬仰。

人物周刊:你寫過一本書叫《The Artistic Ape》,講的是三百萬年來藝術產生和發(fā)展的歷程。你認為藝術是人類獨有的嗎?動物有藝術行為嗎?

莫里斯:我曾經在大猩猩身上做過實驗,觀察它們對抽象圖案的興趣。實驗顯示它們有最初級的審美觀念,但只是最初級的。人類是地球上唯一真正理解藝術、創(chuàng)作藝術的物種,這是我們的獨特之處,我們有很多偉大的藝術創(chuàng)作。我覺得科學創(chuàng)造也是,那是人類第二偉大的特質。

人物周刊:你曾在書中提到,足球是一種藝術。足球和藝術有什么相似之處?

莫里斯:我在書中說,只要人類不只關心生存,足球部落就永遠有它的一席之地。這話的意思是,我們已經進化到了更高級的階段,我們在很多方面都超越了單純的生存需求,藝術就是其中一個方面。足球也是,人們踢足球不是為了生存,或者達成什么目的。你也許會注意到,當看到一個精彩的進球時,人們會說,“多么漂亮的進球!”他們不會說,“多么高效的進球!”是漂亮,不是高效。球迷們是為比賽本身的美所打動,這就意味著,足球某種意義上也是一種藝術活動。

人物周刊:世界杯在進行中。你預測誰將會贏得世界杯的冠軍?

莫里斯:德國、阿根廷、西班牙和葡萄牙都出局了,所以很難說。我覺得巴西和法國可能會是最后的贏家,不過誰知道呢,這次也可能是那些冷門球隊奪冠。冷門球隊奪冠對競賽本身是有好處的,這會讓比賽充滿可能性,變得更加精彩。

人物周刊:最后一個問題。如果正如你書的開頭所想象的那樣,世界杯決賽的夜晚,有一艘外星飛船巡航經過地球,剛好看到了超過10億地球人放下了他們手中的事情,將注意力放在了一小塊綠茵場上,看著22個隊員在拼搶一個足球。你會怎樣對他們解釋?

莫里斯:我會說,你們看,我們人類已經進化到一個程度,我們可以發(fā)起一場宏大的戰(zhàn)爭,可是戰(zhàn)爭中卻不會有任何一個人付出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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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10期 總第810期
出版時間:2024年10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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