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人物 | 退學男孩的教育自救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本刊記者 邱苑婷 日期: 2018-07-12

痛苦的小學六年后,“學渣”江波在哥哥決定下離開了學校。游學、夏令營、創(chuàng)新小微學校、在家上學、職業(yè)培訓,他幾乎把普通人能負擔的所有教育可能悉數(shù)嘗試過。這條曲折的教育自救路,能否從隧道深處走到光亮出口?

“學渣”

江波今年17歲,他已經離開傳統(tǒng)學校四年了。

放在任何鄉(xiāng)鎮(zhèn),像江波這樣的少年,在街坊鄰里的八卦場中估計都會被冠以“輟學小混混”之類的評價。江波個高體胖身如大熊,不笑的時候,他一雙幾近瞇縫的單眼皮細眼確實有種令人生畏的捉摸不透,像是黑幫大哥身邊的保鏢。但臉上一旦注入預備與人交談的精神氣,這種生人勿近的氣場會迅速被溫和親善甚至有點軟弱的氣質所取代。

成績差,被老師辱罵體罰,被同學排擠霸凌,父母不和……江波從小就覺得很奇怪,其他人的童年都是無憂無慮純真快樂的嗎?他的童年只有痛苦。小學一年級,班主任讓全班同學“不要理成績差的江波”,他被全班孤立;三四年級,新?lián)Q的班主任看他不順眼,挑刺、大吼“你滾遠點”,他就此厭惡語文,“現(xiàn)在還記得住那老師的名字”、“特別恨”;六年級,班上調來了全校最兇的老師,拿塑料棒抽打學生不容易被看見的地方,跟家長對罵,而差生江波成為了被特別對待的那一個,被打得狠時,他哭到哽咽,邊認錯邊求老師別打了。遇到好老師全憑運氣,讓他懷有感激之情的老師是二年級和五年級的班主任,而他們做的無非是對學生一視同仁,主持公正,態(tài)度脾氣更為和善。

從2008到2014年,在貴陽市區(qū)一所離家近的公立小學,江波就這樣度過了六年充滿恐懼和艱難的學校時光。家庭也不是溫馨的避風港,父母頻繁的爭吵中有時甚至會遷怒于他的出生。

對大多數(shù)“江波”們來說,退學往往是一個不得已的選擇。在大多數(shù)人看來,他們的人生似乎從脫離體制開始就變得危機四伏,沒走上歧途反而是小概率事件。但江波不一樣——他有一個大自己十幾歲、從事教育創(chuàng)業(yè)的親生哥哥江文華。兄弟倆長相頗有些神似,只是體形有大小版本。不同的是,哥哥在學校成績不錯,在小江湖里處理人際關系游刃有余。

四年前,江波讀初一,在哥哥江文華對父母的強勢說服下,從當初托關系硬塞進去的貴州某實驗中學退了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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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

江文華也頂著壓力。為了讓弟弟退學,他和家里人大吵了一架,幾乎得罪了所有親戚。江文華是從事教育行業(yè)的,他知道,跳出體制外的路也不少——他從大學開始做鄉(xiāng)村教育方面的公益項目,畢業(yè)后創(chuàng)立了一所小型創(chuàng)新教育機構,正因在教育創(chuàng)新公益圈里,他接觸過許多體制外教育的案例,無論是在家上學、創(chuàng)新小微學校還是各種職業(yè)教育路徑。他掰著指頭告訴我,選擇在家上學的一般是這幾類:基督教家庭,反異化的家庭,有特殊教育需求的極少數(shù),以及在體制內其實也可以很出色、不停迭代人生目標的“學霸”,和完全無法適應體制、不得不自救的“學渣”。

“我弟就屬于當之無愧的‘學渣’?!苯娜A打趣般地哈哈笑,江波在一旁邊聽邊點頭。我略有些驚訝地問弟弟:“你不覺得被這樣貼標簽很打擊自尊嗎?”他搖頭,哥哥替他說:“他自己也知道,成績差這是客觀事實,但絕對不是智商低的意思?!?/p>

當時,剛升上初中的江波在學校的日子沒有變得更好。親戚托關系時一句類似“好好管教”的囑咐,讓江波被分到了一個特別安排的班——班主任以嚴厲著稱。入學第一天江波就被老師打了,起因是因座位和新同學起了小爭執(zhí)。再后來,全班已無人逃過鋼尺體罰,冬天時班主任甚至會讓同學把手泡在冷水里五分鐘,凍到紅腫再用鋼尺打。拳打腳踢是常態(tài),脾氣最大的一次,班主任直接把一名學生從講臺推到教室后面,一連推翻了好幾張課桌。江波記得,有次為了懲罰一名犯錯的男生,老師讓班上其他男生輪流上去打。

江波說自己和這名犯錯的男生關系還不錯。“那你打了嗎?”我問。

“我能怎么辦,只好稍微下手輕點,說聲‘兄弟對不住了’唄。但是你知道嗎,這老師還是省優(yōu)秀教師呢。”江波滿是不忿。所有這些蓋過了班主任僅有的一次在教務處為他出頭護短的短暫感動,他后來說:要盡可能回避還沒生孩子的老師。

母親和學校老師的溝通方式是示好示弱,父親忙于生意幾乎不管,當時還在讀大學的哥哥亦父亦兄,承擔了教育弟弟的責任。班主任規(guī)定英語聽力錯一個罰抄一百遍,江波錯了25個是2500遍,哥哥看不下去陪他一塊抄,就這樣還是熬到了凌晨兩點。江文華去學校找班主任談過,終究徒勞,想來想去還是覺得,或許該下決心讓弟弟從這個標準化的體系中脫身了。

與父母協(xié)商退學的過程是擺事實、講道理,至于親戚旁人的議論,則無非是面子問題。各種長輩輪番上陣勸阻,江文華一人當關,用一句“你又不出錢關你什么事”不變應萬變。對哥哥來說,說服父母的難點并不在對江波出路的討論上。實際上,這反而變成了最容易攻破的一環(huán):弟弟的學校成績和種種遭遇擺在眼前,只需稍微引導父母想一想未來,便能很清楚地讓他們承認常規(guī)的高考升學道路行不通,出國也非這個普通家庭所能負擔。他試圖說服父母,在如今和未來的社會,“除非進體制內工作”,文憑其實已經越來越不必要,能力、資源和人脈才是關鍵。繼續(xù)留在學校,弟弟的情況只可能越變越壞,與其如此,為何不干脆讓他找找其他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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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暫的自由

一張醫(yī)院疾病證明,換來一張休學書。江波突然不用上學了,大街上別人都背著書包去教室,而他在家打開電腦——終于可以玩游戲了。

江文華讓弟弟先放縱了兩個月,直到她自己也漸漸覺得厭倦。彼時,讀大學的哥哥正計劃騎摩托車去新疆旅行,順理成章地邀請了閑在家的弟弟,打算把他從貴陽捎帶到成都。

回想起來,兄弟倆騎摩托在路上的三天,是江波最開心的時光。那也是哥哥騎摩托最安全的一段——江波愛睡覺,經常坐在摩托后座上抱著哥哥就會睡過去,哥哥不得不小心翼翼地開慢點,生怕弟弟掉下去。后來在新疆獨自騎行時,江文華確實因為車速出過事故,還由衷地和弟弟感慨:“要是帶上你可能就沒事了?!?/p>

鬧矛盾的時候也有,生氣時,江文華曾把弟弟丟在小村子里,放話讓他自己回貴陽去——哥哥騎著摩托真的一溜煙開遠了,弟弟在原地等著,直到哥哥終于不忍心掉頭來接。還有突遇大雨的天氣,路上滿是泥濘,井蓋咕嚕咕嚕地冒水,他們在泥路暴雨中騎了一小時,不見人跡也沒有避雨的房子。還有國道邊的向日葵地、油菜花田,與路邊賣西瓜的農戶閑聊,聽他講怎樣敲瓜聽聲……

江波說這些時,腦中分明喚起畫面。哪怕當時的艱難經歷,都成了好玩的回憶,這讓他得出結論:“騎車旅行比開車好。”直到后來旅程即將結束,走進成都機場時,江波還戴著他的摩托車頭盔。

9月將近,眼看新學期開學,父母輾轉反側,還是放不下文憑。瞞著哥哥,父母發(fā)動舅舅做弟弟的思想工作、以每月150元零花錢為誘惑,重新把江波送進了老家縣城新建的一所公立中學。由于是第二次讀初一,江波做了一小段時間學霸,但數(shù)學、英語很快跟不上,逐漸徹底抗拒學習;加上江波是從省會大城市來到縣城的孩子,在城里普通的一身行頭,到了縣城卻成了“土豪”,被老師區(qū)別對待,私下被同學當作炫富討論。

最開始江波也享受被當成土豪“抱大腿”的感覺。他好面子,社交上難得滿足的虛榮心,一下子靠金錢便可獲得。他請同學看電影、吃零食、充值游戲,零花錢不夠時,就偷拿家里的——直接和父母開口要錢會被責罵。他承認自己有許多壞習慣,懶、說謊……可下一秒,怒火會燃燒到家庭:“我有時候脫口而出的謊話,自己也討厭,想改。但六歲時我爸就答應帶我去游樂場,六年級了還是沒去。他告訴我要守紀律、聽話、打掃衛(wèi)生,但他一樣都沒做到。那我會覺得,說歸說,做歸做,根本不是一碼事。習慣形成了改起來很麻煩?!?/p>

弟弟重回學校的事,江文華是拐彎抹角地通過朋友的朋友知道的。江波印象中,那可能是哥哥最惱火的一次,“他在川藏線上吼了我一頓?!本o隨其后的,是再一次和父母的聲嘶力竭。

江文華后來想想,這次徹底的情緒爆發(fā),其實源于自己的恐懼:這個決定究竟真心是為了弟弟,還是出于自己的控制欲?他無法保證弟弟的未來,卻姿態(tài)強硬地要代替父母作出這樣的決定,萬一失敗,他自覺難辭其咎。他和弟弟,現(xiàn)在是一根繩上的螞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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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堂

再次退學后,江文華要認真考慮弟弟的教育出路了。正值寒假,作為過渡,他先把弟弟送去了成都的建川博物館冬令營項目,在展館里泡了一周,之后又在成都待了一個月,做沙發(fā)客、看電影、逛公園、去都江堰……江波玩得挺開心。

在冬令營,江波認識了一個在成都先鋒學校上學的朋友。成都先鋒學校在創(chuàng)新小微學校圈子里頗有知名度——絕大部分創(chuàng)新微校集中于幼兒和小學教育,受制于生源、資金、經驗等各種現(xiàn)實問題,涉足中學教育的極少,先鋒學校算是其中成立較早、發(fā)展也相對成熟的一所。一名曾去拜訪先鋒學校的圈內人告訴我,先鋒學校的氛圍相當自由,而外界所謂的“問題少年”到了先鋒學校后,在充分的愛、自由和信任下,其實都能各展所長。

這所學校,江文華也曾聽聞并考慮過,他鼓勵弟弟親自去感受、抉擇。江波跟著朋友到先鋒學校轉了一圈,了解到上課、作業(yè)都是自愿的,但實行學分制。制度嚴格?這個感受讓江波有點發(fā)怵,他對自己的自制力毫無信心。

他決定再了解一下類似的其他學校。很快,貴陽的F學堂(化名)進入了兄弟倆的視野。就規(guī)模而言,它更像一所私塾,兩棟房子一棟充當教室、一棟是宿舍,外加一個社區(qū)活動室。江波記得剛到那會兒,初、高中部共約十一二名學生,11歲到18歲的都有,混齡上課。哥哥試聽過他們的課程,第一印象不錯,推行全人教育,課程形式以討論和實踐為主,內容也極豐富,包括劍橋英語、射箭、瑜伽、聲樂、戲劇、美術等,還組織游學,每周五有戶外出游,或請一名社會人士開講座,分享各行各業(yè)的見聞。

兄弟倆說服家里交了幾萬塊學費,江波在學堂住了下來,開始了他的第三次初中。校長就睡在他下鋪——學堂希望營造“其樂融融的大家庭”氛圍,由學生自定規(guī)則共同執(zhí)行。但很快,江波發(fā)現(xiàn),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而且越是人少,越無處可逃。他目睹過高中班的男生把人拉到樓道里打,他跑去告訴老師并請求保密——但處理問題時,老師還是把他的名字說了出來。這讓初來乍到的他成為小團體眼中的告密者、叛徒、籃球課上被砸球的對象,甚至被帶到小樹林里威脅砍手。

他覺得自己見識了各種各樣的人,“真心對付不了”的是表面陽光、老好人而暗地里玩手段“陰暗面很大”的那種。盡管老師也會和他們深度交流,但江波漸漸失望:這種心理疏導至多能緩解當下的情緒,問題卻從來得不到實質解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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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波(化名)在回家路上 ? ? ? ?圖/本刊記者 邱苑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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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學時最初制定的規(guī)則,也輕易地被老師打破了。原本經所有人約定,初中班的常規(guī)日程是早讀、下午讀書看紀錄片、晚自習,但某一天老師卻心血來潮規(guī)定“從明天開始7點起床跑步”,民主協(xié)商變成了不可違抗的命令。學堂的校長是前省籃球隊隊員,特別重視體育,晨跑也由他親自帶領——想起來,體質增強是江波在學堂最大的收獲,原來跑500米就氣喘吁吁的他,逐漸能跑四公里、四分之一的馬拉松了。

在見證了一次校長當眾把桌子拍裂的發(fā)飆后,江波突然感覺,這個平時總是和自己以“睡上下鋪的兄弟”相稱的校長,其實“很遠”。這真的是個大家庭嗎?在老師毫無意識地打破規(guī)則、校長動怒等瞬間,他有時覺得這更像一種洗腦、留下生源的說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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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家上學

決定是否離開學堂之前,江波在房間哭了一場。盡管有諸多問題,但與他上過的其他學校相比,在F學堂的兩年,確實是他相對幸福、有所收獲的時光。他至今記得自己在重慶游學后做的PPT展示,從思路到設計、演講都感到了自己的進步,自主性也提高不少。況且無論如何,“大家庭”的情感羈絆畢竟是扎下了。

離開學堂的導火索,源于哥哥對學堂課程變化的不滿。最開始讓江波覺得“挺好玩”的各種課程,約在一年多后逐漸改成了上午語數(shù)英、下午生物體育,和傳統(tǒng)學校的課程差別越來越小,作業(yè)多了,甚至也要為中考做準備。在江文華看來,這是學堂管理趨于混亂的結果,“在應對每天填滿孩子十個小時的壓力下”,在課程上有明顯的準備不足。他為此找學堂聊過,但收效甚微。同樣不滿的三個家庭一合計,打算每家出兩萬,組織三個孩子在家上學。

但離開前弟弟的哭聲,哥哥也聽見了。正是過年期間,江文華嘗試敲開弟弟的房門,了解情緒由來后,找來紙和筆:“我們來把F學堂和三人在家上學的優(yōu)缺點分別列出來吧。”

這是江文華在創(chuàng)業(yè)中熟悉的一套思維工具,也常用在“蜂窩兒童大學”的課程中。待江波的情緒逐漸平復,他們開始寫下:三人在家上學的缺點是人脈交際圈小、認知面可能偏窄、自制力不足;學堂的吸引力在于感情上不舍、能開拓視野,但學習環(huán)境、老師對待學生的方法、對問題的解決方式是它的致命缺點……比起替弟弟作所謂對的決定,江文華更希望江波學會自主決策。

去年3月,由一名家長監(jiān)督,從學堂出走的三個男孩租住在一塊,制定了自己的在家學習計劃:早上8點起床、做早餐,上午讀書,下午健身,或打籃球一小時以上、或跑步不低于四公里、或選擇器械訓練。讀書時間江波通常會找哥哥推薦書單,不過他喜歡讀小說,比如東野圭吾、阿加莎·克里斯蒂、《三體》、《月亮與六便士》。

最初,計劃尚能執(zhí)行,但沒過多久,每逢監(jiān)管的家長不在,幾個男孩便會一塊打游戲,五天里能執(zhí)行計劃的大概也就三四天。半年不到,這個松散的在家上學小群體解散,另兩個家庭各自找到新目標:一個孩子重新上補習班備戰(zhàn)中考,一個孩子走上了職業(yè)保齡球員的道路。他們當初選擇跳出體制的原因也并不一致:前者類似于江波,也是無法適應應試教育的“學渣”,較為被動;而后者則出于父母對應試體制的不滿,是更主動地尋求改變。

這些現(xiàn)實案例與調查數(shù)據(jù)也形成了映照關系。據(jù)《中國“在家上學”調查報告(2017)》,在家上學的孩子中,68.66%“接受過一定程度的學校教育,往往有過不愉快的學校教育經歷”。而選擇讓孩子在家上學的原因中,“不認同學校的教育理念”占到73.13%,緊隨其后的是“不認同學校的教學方式”(71.64%)。另外,從時間長度來看,只有24.63%的在家上學家庭能夠堅持兩年以上。

關于未來方向,江波也在找。在F學堂時,他做過一個職業(yè)生涯規(guī)劃,結果是建議他讀職業(yè)學校。當時他正好對吉他產生了興趣,和哥哥商量過后,覺得當個吉他手或許也是條路。吉他學了半年,他覺得“特別累”,惰性上來了,半途而廢。

對主導整個退學過程的哥哥來說,讓弟弟盡快明確未來方向,也是不得不對父母有所交代。離弟弟正式成年還有兩年,18歲就像條截稿的紅線,江文華必須讓弟弟交得出一份至少看起來能謀生的答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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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亮

江波開始重新考慮職業(yè)學校的選擇。他喜歡玩游戲、看動漫,游戲策劃首先進入了他的視野。上網(wǎng)查相關招聘信息和資料,找開設類似專業(yè)的學校,他有點喪氣:策劃類工作對口的專業(yè)多是漢語言文學、影視編劇,對文字水平和學歷有要求,而類似新華電腦、北大青鳥這樣的培訓機構里,要么沒有設置相關專業(yè),要么看專業(yè)介紹就覺得“虛”。

去年8月,三人在家上學解散后,江波來廣州找哥哥玩了兩周。這次,江文華對弟弟的自主能力褒贊有加——考慮學習動畫設計的江波,通過朋友推薦和資料檢索,篩選出了三所廣州的動漫培訓機構,匹配需求和能力后再篩掉一家,接著挨個電話咨詢、預約實地考察。他選擇了學費略貴、規(guī)模更大且環(huán)境更好的一家,但交費上課后發(fā)現(xiàn),直播上課、略過基礎內容的教學方式讓他這個零基礎初學者難以跟上節(jié)奏,于是又與機構協(xié)商退款、轉去另一家學習。

“所有這些過程,從頭到尾都是他自己一個人完成的?!苯娜A對弟弟的成長十分滿意。

10月,江波正式來到廣州,搬進了動漫培訓機構附近的合租宿舍,包里不忘裝上他三個最珍貴的手辦模型(沒有涂裝的模型套件,一種收藏模型和動漫周邊)。這家機構坐落在廣州尚在開發(fā)的新區(qū),馬路的一邊是玻璃高樓、商務CBD區(qū),另一邊就是低矮平房與建筑工地。江波住在馬路“另一邊”,從培訓機構走到宿舍大概15分鐘,需要七彎八繞地走過樓間窄巷、長滿綠藻的死水池塘、火車涵洞。房間挺小,一室一廳一衛(wèi)的單身公寓被改成了里外兩間宿舍,江波住的客廳放了兩張大學宿舍常見的兩層鐵床,下層當床鋪,床前一張木桌擺電腦,上層堆滿私人物品。他喜歡的手辦委身于洗衣液沐浴露之間。他的舍友們都比他大了不少,常用羨慕的語氣和他說:“你才17歲啊?!?/p>

他先學場景設計,而后轉到角色設計班,最初的興奮持續(xù)了大概兩三個月。最勤奮的一段時間,他每天早上5點半就起床去機房,一直畫到晚上10點左右才回宿舍,耳機里的日本ACG(動畫Anime、漫畫Comics與游戲Games)歌曲從早放到晚。當時他信誓旦旦地和QQ群里的朋友們說:“我未來可是要畫漫畫的人!”

但慢慢地,惰性卷土重來。床起得越來越晚了,9點半的課,他有時10點才起,匆匆忙忙趕過去。重蹈覆轍的恐懼有時會攫住他:我會不會像學吉他一樣半途而廢?

培訓班畢竟是速成式的,江波知道自己的繪畫基礎不扎實,但眼下,他必須先倒騰出一些作品,好投簡歷找到一份實習或正式工作,哪怕薪水不高。這是哥哥和他商量后的共識:他的短期目標是先通過參加工作證明自己,這之后再找機會夯實底子,或許繼續(xù)深造讀美術方面的???。

他發(fā)愁簡歷該怎么寫。培訓機構的老師說,簡歷可以適當美化。他想,那么自己是否需要對學歷誠實?用人單位會在多大程度上介意這一紙文憑?在他面對社會歷練前,這一切都不得而知。

聊這些的時候,他走在從宿舍走去機房的路上。穿過一個光線昏暗的涵洞時,夕陽明晃晃的光束從涵洞上方的縫隙里漏下來。江波原本周身在黑暗里,只是向前多走一步,晃眼抬頭,光線刺亮。

(應采訪對象要求,江波、江文華為化名。參考資料:21世紀教育研究院《中國“在家上學”調查報告(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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