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者 | 影迷小姐的紅氣球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一把青 日期: 2018-01-22

無論新浪潮還是黑白默片,黃愛玲從不追熱門,只挑喜歡的寫,因為“有的電影,不交心就是不交心”

始料未及的,新年伊始,香港影評人黃愛玲在睡夢中溘然長逝。諸多悼文中,最讓人心碎的一句是,“黃小姐離開了,帶著她的紅氣球?!?/p>

上世紀50年代生人的黃愛玲,最喜歡1956年的法國電影《紅氣球》,故事講述一個小男孩在上學途中解救了纏在電燈柱上的紅氣球,從此紅氣球認定他,日日相伴,一天,其他小孩出于莫名妒忌,射破了它,正當小男孩傷心落淚的時候,漫天色彩繽紛的氣球齊齊飛到窗前,把小男孩帶到巴黎蒙馬特的上空。在許多文章與自述中,她沿用這個意象自喻,例如說起醉心電影的緣起,“以前看電影都是媽媽帶我們去的,有時候也跟著哥哥們去跑公余場,就在這一年,我開始自己去看電影,幾乎是饑不擇食的。我找到了我的紅氣球?!?/p>

而黃小姐,也是許多人的紅氣球。

港產評論人中,不同于常在節(jié)目中亮相的馬家輝、維持專欄高產的林邁克,或是頻頻就公眾事件發(fā)聲的梁文道,一心一意寫影評的黃愛玲固守一方天地,遺世而不獨立,卻看得出,每篇文章,她都經過一番醞釀,更有細水長流的文學底蘊。

評論人不是創(chuàng)作者,他們隱身于銀幕之后,為他人作嫁衣。有學院派操縱理論長袖善舞,性別意識、文化研究、城市空間與大眾傳播都可作為剖析的框架,也有好針砭時弊者喜歡聯系現實,打通古今中外,贊譽或批判皆手到擒來。但是,無論新浪潮還是黑白默片,黃愛玲從不追熱門,只挑喜歡的寫,因為“有的電影,不交心就是不交心”。盡管在法國念書的學養(yǎng)讓她已然諳熟抽絲剝繭的那一套,她卻堅持感性先行,論原因,大概是她的字字句句,皆用真情與詩意,基于喜愛,或者說癡迷。

癡迷到什么程度呢?在沒有影帶與影碟的時代,看一次不夠,她曾將錄音機偷偷帶進放映室,把聲軌錄下來,加上想象,幫助追憶影像,重構畫面。據牛津出版社總編林道群回憶,多年前,一群友人往江西廬山避暑,目不暇接的山澗奇景中,最讓黃愛玲流連忘返的,則是那座并不起眼、卻自1980年首部愛情片《廬山戀》面世后把這部電影放映了超過六千次、破了世界紀錄的廬山電影院。大眾有大眾欣賞景色的維度,而電影信徒眼中,情緒仿仿佛佛間,總有另一重風光,不足為外人道。詩曰,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稀,而黃愛玲是真真切切地懂得,是百分百的影迷小姐,故而也最能喚起讀者處于同一頻率的共情,繾綣夢回,所謂戲迷情人,不過如此吧。

所以,寫許鞍華,她的文題《青鳥殷勤為探看》;寫阮玲玉,她用《數落風塵命飄零》;寫小津安二郎,是《泛萍浮梗不生悲》;“舉手投足皆寂寞”,說的是王家衛(wèi);分析侯孝賢的電影,她說“愛情往往留有遺憾,《戀戀風塵》的無疾而終,《海上花》的尋尋覓覓,《千禧曼波》的荒蕪無垠,《最好的時光》里‘自由夢’的悲涼凄愴。我一廂情愿地相信,這里面有知遇知心的愛情,就如《悲情城市》里文清找到了寬美;文清聾啞,隱娘自閉,都需要一把打開心靈的鑰匙。電影容許我們有無窮的想象”。正如她出版的兩本書,分別叫《夢余說夢》和《戲緣》,素淡,卻泛起漣漪,她像是婉約派的古代女史,工筆細描,四兩撥千斤,勾勒著光影浮沉,也映照出當代的影人群像。

另一方面,為了維護心中的紅氣球,黃愛玲為電影做的亦遠不只文字,她所憂慮的,是電影膠片如何保存、版權如何處理、檔案如何整頓等更技術流的現實問題。甚至,參加威尼斯影展時,她留意到“中國電影密史”環(huán)節(jié)數碼修復了十部陳年底片,如此熱熱鬧鬧的幸事,她的職業(yè)本能反應卻是,“要是這批底片出了什么意外怎么辦?但,誰叫我們修復技術未成熟,禮失而求諸野呢?”眾聲愈喧嘩,這樣的聲音則愈可貴,因為愛之深沉,則更殫精竭慮。

上一次見到黃愛玲,是香港電影資料館的影展映后談,主題是“小城內外的韋偉”——韋偉成名于40年代,擔任費穆導演的《小城之春》女主角,其后效力于香港左派影業(yè),為長城和鳳凰拍片。黃愛玲是策展人之一,她選的七部作品,從亂世的戰(zhàn)前愛國電影到本土的港產粵語長片,意思很明顯,《小城之春》雖是代表作,韋偉卻遠不局限于此,她或溫婉或靈動的風姿,糅合著時代流轉,借由一部部影片,逐一展開如綿延畫卷?;ㄒ惶鞎r間泡在戲院里,躲進小樓成一統(tǒng),作為觀眾暗暗嘆服,策展人如造夢者,良苦用心,又不著痕跡。

映后談這種東西,自由發(fā)揮起來,多少是天馬行空,多少是個人賣弄,講者與聽者本都心照不宣,更何況對象是故紙堆里的史前史,任由評說,再無對證。但黃愛玲則不然,因為研究費穆的緣故,她與費家、韋偉等影人的數十年交游,內地、港臺獨此一家,但私交的部分,她反倒淡淡帶過。韋偉說話直率,對舊人舊事的不少評價后來頗受爭議,而黃小姐都未提及,娓娓道來間,僅舉出一二事例,還原生活中的她俏皮犀利的一面,讓觀眾維持鮮活又美好的印象,這是對人對己的尊重,也是公私邊界的分明,往大了說,是文以載道的士大夫精神,往小了說,也是君子之交的珍重情義

想起驚傳黃愛玲離世的同一天,正逢邵氏女演員井莉的告別儀式,退隱多年的女明星走完一生,只想讓大家記住美麗。井莉的子女在靈堂外擺上媽媽的舊時寫真,還是顧盼生姿的少女神情,懷人訴往,眾人別情依依,一位在邵氏工作近半世紀的前輩有些抱歉地交待,“一回憶起來就話多,我們那個年代,好燦爛的,你要理解”——怎么會不理解呢?雖然隔著迢迢時空,但這條通往夢工廠的路,是多虧了黃愛玲編纂的《邵氏電影初探》,還有《國泰故事》《理想年代——長城鳳凰的日子》等,那些影片、劇照、論文與口述,一磚一瓦鋪墊而成,是她,傾其全力把那個燦爛的年代搬到現代觀眾眼前,并埋下種子,是呼喚,也是啟蒙。

便又想起,1月2日,黃愛玲逝世前兩天,仍抱病出席了費明儀逝世一周年紀念講座,主講“從父親到女兒——文化修養(yǎng)的傳承”。費明儀是費穆導演的女兒,促成了黃愛玲為這位她最尊崇的導演編寫《詩人導演費穆》一書。在序言中,她寫道,“回首費穆走過的道路,我們會發(fā)現他那美的歷程是一生一世的事,在歷史的洪流中,他不疾不徐地穩(wěn)步向前,擇善而固執(zhí),且最終能夠自我完成?!?/p>

說來哀痛,更多的是遺憾,黃愛玲未及告別的一生,也可以用這句話來定義。謝謝她,這位擇善而固執(zhí)的影迷小姐,和她的紅氣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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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時間:2024年10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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