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 | 梁鴻 微塵里的光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 本刊記者 衛(wèi)毅 日期: 2018-01-04

“他正在努力攀爬麥地里的一棵老柳樹,那棵老柳樹枝葉繁茂,孤獨傲立于原野之中。他看著東西南北、無邊無際的麥田,大聲喊著,麥女兒,麥女兒,我是梁光正,梁莊來的”

白襯衫

光是從那件白襯衫透出來的。梁鴻說,在她的小說《梁光正的光》里,唯有這件白襯衫是純粹真實、未經(jīng)虛構(gòu)的。但是,也可以說,所有的事情、人和書中出現(xiàn)的物品,又都是真實的。因為那些不可告人的秘密,相互的爭吵索取,人性的光輝和晦暗,都由它衍生出來。

白襯衫是梁光正最獨特的標志?!鞍滓r衫描述得有點夸張,一個農(nóng)民那么愛干凈,他要過一個體面的有尊嚴的生活,體面和尊嚴代表著對自己的認知。他不是只為了吃和喝,有更高的要求?!绷汗庹且粋€社會的離經(jīng)叛道者,是一個“破壞者”。李敬澤說,在現(xiàn)代性的農(nóng)民形象譜系中,梁光正是個“新人”。

在《梁光正的光》里,父親是虛虛實實的人。虛實相同的外在是那件白襯衫。

最初寫這部小說的時候,梁鴻沒有用“梁光正”和“梁莊”。她遇到了敘事的困難。換成“梁光正”和“梁莊”之后,小說一下子活了過來。在非虛構(gòu)的《中國在梁莊》和《出梁莊記》里,“梁光正”也不是她父親的真名,“梁莊”也不是她故鄉(xiāng)的名字,都是化名。可是,當梁莊出了大名之后,村子里的人也自稱此地為梁莊了。文學足夠強大時,會甚于現(xiàn)實,直至代替現(xiàn)實?!拔骱]有白娘子傳奇,西湖還會那么美么?”在中國人民大學校園的咖啡館里,梁鴻反問我。我舉的則是《三國演義》和《三國志》的例子。

沒有父親梁光正,就沒有非虛構(gòu)的《中國在梁莊》和《出梁莊記》 。這本虛構(gòu)的小說更是直接因為父親。

“肯定來源于父親?!痹谛≌f里,父親的核心性格被無限夸張?!八娴目吹降脑挘膊粫橐?,他是一個有趣的人?!绷壶櫿f。

這是一個傷心的故事,但是充滿了趣味的傷心故事。梁光正是一個有強烈主見的人,這樣的人,不會讓所有人都愛他的,但又覺得他很有內(nèi)容。“他這樣的人挺有啟發(fā)性,我寫得挺開心的?!绷壶櫿f。

梁鴻的父親在兩年前去世,她深陷悲傷,她在悲傷中回憶起父親,包括父親帶給自己的快樂。人生中的某些轉(zhuǎn)變看上去都像發(fā)生在某一偶然瞬間。在這一瞬間,她決定用一本小說紀念自己的父親。

作品

?

梁莊的親人們

破碎的時代

有一個同學,梁鴻好多年沒見了。同學來到梁鴻任教的中國人民大學,看到她剛出版的小說《梁光正的光》,迫不及待地翻看。

梁鴻那天有課。新書才出,只有一本樣書。同學為了繼續(xù)把書看完,跟著她去上課,在課堂上邊看邊哭。課堂上的同學見此情狀,不知何故。

為什么哭呢?梁鴻問她。

同學說,因為看到冬雪姐姐一口氣不帶標點符號說的那一場又一場的話。

同學又說,哭,尤其是因為梁爸。今后他也是我爸,同學說。

文學的語法跟標準語法不一樣。在《梁光正的光》里,大女兒冬雪說話急起來的時候,不帶標點。“整本書,冬雪的語速非???。”梁鴻語速很快地解釋。在梁鴻的設定里,冬雪是一個瘦弱的人,但內(nèi)心集聚的力量非常大,當她生氣的時候,聲音變高,極度生氣的時候,就沒有標點符號了。

冬雪是家中老大,她希望自己的家人過好日子,但父親總是讓家庭不斷折騰。冬雪在抱怨中說出父親早年的經(jīng)歷。她是重要的發(fā)聲者。

在《中國在梁莊》里,父親自述了一個時代。

梁鴻當年回梁莊采訪的時候,父親比她還要上心。清晨6點,父親就已經(jīng)醒了,在院子里來回踱步,大聲唱著戲文:“胡鳳蓮,站舟船,表家言,悲哀悲嘆,叫一聲,田公子,你細聽俺言——”,間或伴隨著“咔咔”的吐痰聲。清晨亮嗓,加上吐痰,這是梁光正幾十年的習慣。

“俺家住在河岸邊,母生下多男并多女,所生俺一女名叫鳳蓮。早不幸,老母親把命喪,撇下了俺父女,以打魚度過荒年?!边@仿佛是梁鴻一家的寫照,梁鴻的母親在子女年少的時候就已去世。

在梁鴻的少兒時代,冬夜,一家人早早躺下,油燈下,父親躺在母親的腳頭,給她焐暖,姊妹們躺在另外一張大床上,蓋著破爛單薄的被子,相互擠著取暖。父親開始唱戲文。在梁鴻的記憶里,“窗外清冷的月光照進來,把悲哀與溫暖也一同流到心里?!?/p>

為了寫《中國在梁莊》,梁鴻?quán)嵵氐夭稍L了自己的父親,讓父親談他經(jīng)歷的政治斗爭史,那也是一部村莊的政治斗爭歷史?!皬恼麄€村莊來看,六七十年代的政治生活席卷了整個鄉(xiāng)村,但是,其內(nèi)在的邏輯、心態(tài)及操作方式卻與標準的政治有著根本性的不同。村莊內(nèi)部的家庭恩怨、權(quán)力斗爭、人情近疏都參與其中,它決定著批斗的心態(tài)及被批斗者的命運。”

作為一個“不安分”的鄉(xiāng)村老人,梁光正經(jīng)歷了中國的當代政治歷史。政治切切實實地影響著他的人生和家庭。他好斗和“愛管閑事”,一家人是最大的受害者。父親的批斗史也是一家人的受難史。“母親的生病與早逝除了自身身體的原因,跟長年的擔驚受怕有相當大的關系?!绷壶櫿f。

在梁鴻的記憶中,父親經(jīng)常在為別人打官司。不管什么時候,家里總有一群人在商量事情。梁鴻上初二的時候,父親為幫一家人打官司,讓別人在她家住了兩個月。那時候,家里窮,基本上是吃了上頓沒下頓,母親還癱瘓在床,父親生意也不做了,和他們一起去跑。最終,官司沒贏。“這不管能行?這些人都壞到底了,沒人治他們會行?”這是幾十年來,梁鴻和她的親人經(jīng)常聽到的話,她把這些話寫進了《中國在梁莊》,在《梁光正的光》里,我們聽到梁光正幾乎說了一模一樣的話。

梁光正始終不承認,也不認為他的這些行為有什么不對。梁鴻清楚地看到,正是父親這樣的鄉(xiāng)村“刺兒頭”、“事煩兒”、“管閑事”的人,維護著鄉(xiāng)村的道德與正義?!八麄儼缪莸耐ǔJ青l(xiāng)村知識分子的角色,有一些見識,對權(quán)力、對欺上壓下有一種天然的不滿,自覺地打抱不平,拔刀相助?!?/p>

在《梁光正的光》里,梁鴻沒有正面去寫時代,大時代破碎了,破碎進了一家人的恩怨情仇之中。

“小說里,你更像其中的哪個角色呢?”我問梁鴻。

“我自己接近冬玉和冬竹的結(jié)合體,比較懦弱的那種人,希望家庭好,但又沒什么辦法?!绷壶櫿f,冬雪則有她大姐的影子。家里人看了小說,覺得都有自己的影子。

其實不只她的家里人,許多看了小說的人,都覺得梁光正似曾相識。

崔永元說,“梁家兒女覺得父親是用一生做了場春秋大夢。將現(xiàn)實執(zhí)拗地過出魔幻感,不被人理解也無妨這種感覺在我生命中也常有。”

李洱說,“他們生不如死,他們在愛中死,他們雖死猶生:他們就是我們的父兄?!?/p>

梁莊的河流和挖沙船

創(chuàng)傷永在

在《梁光正的光》倒數(shù)第二章,梁光正去世了,按理說,小說就此結(jié)束了。

可是,梁鴻又用了一整章來寫梁光正的葬禮。

小峰是與梁光正相好的女人蠻子帶來的兒子。小峰在年少時被燙傷。但梁光正的子女們都不知道這傷疤在小峰身上是如何存在的。

下葬的時候,遇到了麻煩,棺材無法對準墓坑,小峰脫下衣服,跳到墓坑里去幫忙。

梁家子女們這才看到小峰背上的傷?!靶》宓募贡诚褚粋€凝固的沼澤,像月球的表面,有凹陷,有圓的環(huán)形山,有噴發(fā)到一半就被冷凝的巖漿,那些圓的、長的、水滴狀的突出扭結(jié)在一起,從脊背朝前腹、肋骨、胸脯的地方延伸,還可以看到當年噴濺的軌跡?!?/p>

這是整部小說隱藏的線索?!皼]有按照正常的順序設置,小說讀起來可能會稍微有點吃力?!绷壶櫿f,小峰的傷疤形成了一道謎題,小說的閱讀是揭秘的過程。

小峰是梁家人心里的痛。傷痛永遠在那兒,只是淡遠,不會忘記。小峰身上的傷仿佛一個隱喻。那是難以磨滅的過去。每個人都有難以磨滅的過去。過去就像是陽光和水花形成的一個個彩球?!懊恳粋€彩球里都包含著萬千世界,山川、長城、螞蟻草、合歡樹、微塵、巴別塔、金字塔、尸骨、礦物、杜鵑花,以至無窮?!?/p>

小說的結(jié)尾出現(xiàn)了微塵,就像出現(xiàn)在小說的開頭。

在小說的開頭,梁光正的兒子勇智坐在客廳里抄《金剛經(jīng)》,“須菩提。若善男子。善女人。以三千大千世界。碎為微塵。于意云何。是微塵眾。寧為多不。”勇智忍不住在本子上寫下幾句話,“微塵微塵,就是宇宙碎了,變成灰塵了,好折騰的人還在折騰。不然,梁光正又怎么對得起‘事煩兒’這個光榮稱號呢?”

勇智一生都在反抗父親梁光正的安排。在最后時刻,梁光正還是贏了。躺在棺材里的梁光正,用幽靈的力量,讓他的兩個兒子彼此認同,讓家人和解?!八麑θ耸篱g和解的興趣、救人的興趣要遠遠大于活著本身?!?/p>

有讀者看了小說,覺得比《活著》更進了一步,梁光正并不滿足于只是“活著”,他死了也試圖改變現(xiàn)實。

作品

中國式堂·吉訶德

梁光正的身上有一種戰(zhàn)斗的性格,這像堂·吉訶德。“一個人想過好生活難道不對嗎?他想帶著子女過好生活難道不對嗎?他想過好日子也是很對的?!绷壶櫷瓿闪诉@個問答。

但梁光正在追求好日子的時候,正常的東西不能完成,造成了家庭的傷害,這是一個矛盾的世界?!澳膫€社會的生命,都有非常復雜的邏輯。當我們想到農(nóng)民的時候,我們會想得特別簡單,愚昧、麻木,找一個詞概括就可以,其實不是這樣的,像梁光正這樣的一個不靠譜的農(nóng)民,身上也有值得我們細細思量的地方。”

梁鴻早年間跟父親是有矛盾隔閡的。在寫《中國在梁莊》的時候,父女的關系才開始親近起來。

“小說里,冬玉曾說,他做夢會夢到冬雪冬竹勇智,但是夢不到自己的父親。”梁鴻說,“這句話其實是我的話?!?/p>

父親去世后,那些關于父親的細節(jié)在不斷積累。梁鴻開始想著要寫父親。梁光正是特別戲劇化的一個人。他身上有趣和氣人的東西都那么獨特。這讓梁鴻一開始就想用虛構(gòu)的方式去寫,就像她當年用非虛構(gòu)的方式去寫梁莊那么篤定。

“我覺得這個沖動太大了。我覺得不寫過不去。我雖然很悲傷,但是因為我父親的性格,我一開始就可以虛構(gòu)他?!绷壶櫿f,“虛構(gòu)的父親,可以嘲諷,寫真實的弱點。我處理的筆法,針鋒相對,略帶嘲諷的語氣,我把自己給解放了,等于從原型里解放,這種解放感也是父親給我的,他身上給別人一種很平等的感受,可以隨便跟人聊天,直呼他的名字也可以?!?/p>

在這本書里,父親是敘述的對象,都是孩子們在講。父親非常愛自己的老婆,背著她到處去看病。他在情感上是有需求的??墒?,這都被忽略了。他臨終之前,躺在蠻子的懷抱里,吮吸蠻子的乳房,享受片刻的溫柔。這一章叫《愛情》。格非說他在讀這本小說時,感到有點怪,好多地方要是自己寫,都不敢這么大膽地處理。

“梁光正是復雜的,他身上的光不是偉光正的光,是曖昧和復雜的光。他的生命,因此分出了明亮與晦暗。”梁鴻說,“他身上自帶的嘲諷社會的能力,實際上也是在嘲諷他自己?!?/p>

梁光正希望參與歷史,但是歷史是“風車”,他是被排除在外的堂·吉訶德。用梁鴻的同事楊慶祥評價《梁光正的光》的話來說,梁光正試圖進入當代史的戲劇中,但是一直沒有進入角色,他像是在排演的時候,從歷史的大手中掉落的塵埃。

可是,當自我身上的光足夠強烈的時候,塵埃會被看到。就像《梁光正的光》的封面,黑色的書皮并不是完全的深黑,黑色中泛出光來。

夢中之夢

《梁光正的光》是梁莊在虛構(gòu)世界中的延續(xù)和擴建。要追溯其由來,得回到將近十年前。2008年的大學教師梁鴻,對自己的工作充滿了懷疑,她甚至覺得這是虛構(gòu)的生活,與現(xiàn)實、與大地、與心靈沒有任何關系?!拔疑踔脸錆M了羞恥之心,每天教書,高談闊論,夜以繼日地寫著言不及義的文章,一切似乎沒有意義?!狈路鹩袀€聲音在持續(xù)地提醒她:這不是真正的生活,不是那種能夠體現(xiàn)人的本質(zhì)意義的生活。

梁鴻記得是2008年的暑假,7月3號,她買了票,帶著兒子離開北京,回到了故鄉(xiāng)梁莊。那一年的北京奧運,她一點氣氛都沒感受到,她想著的是在梁莊找回自己。她計劃寫些散文之類的東西。可是,當她跟人談得越多,調(diào)查越多,她想到了寫一本書。那兩年,她在故鄉(xiāng)梁莊住了將近5個月。

寫完《中國在梁莊》之后,她獲得了眾多好評。好心朋友說,不要再寫梁莊了,見好就收。她還希望寫梁莊在外打工的子弟,不寫這部分,梁莊是不完整的,她又寫了《出梁莊記》。父親去世后,她寫了虛構(gòu)的梁光正和梁莊,在更自由的表述里,他的父親和梁莊,獲得了永生。

梁鴻認為,作為作家,對自己周遭的世界過分自信是不對的,人是最難琢磨的,過分確定的東西,很難成為文學。文學表達不確定的東西,非虛構(gòu)也這樣,要謙遜,我們是低于這個世界的,不是高于這個世界的。這是小說的精神,也是非虛構(gòu)的精神。

“寫作有些時候,得有個內(nèi)核,寫作沖動的內(nèi)核,不是社會真實的內(nèi)核,沖動會帶來最核心的光彩點,《中國在梁莊》是無意識的寫作,當時基于一個巨大的沖動,就想這樣寫,包含了核心的情感在里面?!?/p>

《梁光正的光》的情感和寫作內(nèi)核,就是她的父親?!案赣H形象的開放性、高度集中和典型化,產(chǎn)生了這個寫作沖動。”

在北京單向街書店的新書發(fā)布會上,梁鴻說,她想念父親。她想念書中那個16歲的少年?!八谂ε逝利湹乩锏囊豢美狭鴺?,那棵老柳樹枝葉繁茂,孤獨傲立于原野之中。他看著東西南北、無邊無際的麥田,大聲喊著,麥女兒,麥女兒,我是梁光正,梁莊來的?!绷壶櫿驹跓艄庀?,捧著新書,對著窗外的夜色朗讀。

梁莊的光開始升起,蔓延開去,直到更廣闊的土地上的人們看見。

小說里,冬玉看著父親的臉,看見了他的春秋大夢。他一生都在做夢。夢里都是好,都是笑。

現(xiàn)實中,夢不到父親的梁鴻,通過虛構(gòu)的方式,見到了父親,見到了父親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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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10期 總第810期
出版時間:2024年10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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