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有嘻哈》總決賽演播廳外混亂冗長的隊伍里,我遇見了一個男孩。這個男孩很普通,微博粉絲一千出頭。我們姑且叫他TIAN吧。
那不是一次愉快的等待。小幾百號人從傍晚6點半一直等到晚上近10點,演播室大門依舊緊閉。人群開始騷動,水瓶子從隊伍后段砸向了前面,烏泱泱的腦袋上方豎起零星的中指,臟字短促而有力地吐出來。
所有人本來都以為自己是那個拿到?jīng)Q賽門票的幸運兒,精心打扮而來,現(xiàn)在,他們覺得自己被耍了。
隊伍偏末端,TIAN的周圍卻是掌聲一片。他微微弓著身子,眼睛看地,雙臂在身前隨節(jié)奏律動,打了兩個響指找好節(jié)拍,開始了自己的說唱表演。唱畢,大家都鼓掌,外圈的大哥操著一口京片子喊:“還進去看啥《有嘻哈》啊,就在這看你得了!”
“我是想過要不要參加海選的。慫了,最后沒去。”TIAN一本正經(jīng)地分析自己的劣勢:自己以翻唱潘瑋柏的rap歌曲為主,原創(chuàng)歌偏少;自己的原創(chuàng)說唱風格偏柔情,節(jié)奏比較慢,而經(jīng)他研究,節(jié)目組可能更偏好“比較狠”的那種。他決定接下來寫些更狠更勁的。
那天,他是作為潘瑋柏粉絲團成員來的。從初中起喜歡潘瑋柏,大學后開始學唱偶像的每一首歌,因此上了說唱的道。
大學在河北廊坊,是小城市里的小學校。校園歌手大賽每年參加,每次都能闖進前三,然后代表學校參加市里比賽。直到第三年,底下還是那幾個評委。這次,評委沒讓他唱完,直接打斷問:“這些我們都很熟了,你還會點別的嗎?有自己的東西嗎?”?
一米八幾的大男生,下了臺就開始掉眼淚。打那以后,他下定決心,要開始自己寫歌。
2015年后,他在網(wǎng)上找資料看視頻,嘗試寫歌詞,但產(chǎn)量不高,每年大概三五首。
眾人起哄讓他來一首自己的,TIAN馬上就來。果然如他所說,是節(jié)奏偏慢的情歌說唱,歌詞大致是夜晚的想念、后悔分開之類。但作為業(yè)余歌手,嘗試原創(chuàng)就足夠值得鼓勵。我們聽完又鼓掌。
但在彌漫著無聊和怨氣的氛圍里,不出三五米,歌聲就會被淹沒消散在嘈雜中。遠處投來好奇的眼光,而只有參賽rapper戴著口罩匆匆走過大廳的短暫瞬間,人群才會同時騷動。
“中國Hiphop說唱元老”王波最擔心的就是這個——一檔綜藝節(jié)目,爆火的背后依舊是偶像養(yǎng)成邏輯,隨后帶來的若只是流行工業(yè)體系下無限的復制與模仿,那么大概和Hiphop文化沒有任何關系。
他及同代真正被Hiphop改變了人生軌跡的人,明白當年Hiphop對整個中國文化環(huán)境的沖擊,往小了說,則是以一種最廉價易操作的方式,啟蒙了底層大眾的藝術創(chuàng)造力。如果那一切能夠延續(xù)發(fā)展至今,恐怕今天的文化土壤也是另一番景象。
這也是為什么,上期封面文章不吝以兩個部分的篇幅,詳細描摹80年代后期到90年代的霹靂舞、千人迪斯科舞廳……這是Hiphop文化在大陸沉浮三十年的背后,那個更大的歷史背景。
比對美國hiphop發(fā)展史,你會發(fā)現(xiàn)在不同國家里,發(fā)展路徑竟也有著相當?shù)念愃啤.斎?,當下曝光率最高的rapper,也構成當下最新發(fā)生的歷史,但恐怕是另一套邏輯里的歷史:流行音樂產(chǎn)業(yè)如何收編小眾制造新時代偶像。
其實販賣、商業(yè)、生意都不是壞詞,沒有這些,Hiphop地下圈的人不可能把愛好發(fā)展成生活方式活到現(xiàn)在,有些活得還不錯。
話說回來,TIAN也靠說唱賺過零星的生活費,去偏遠的小縣城,離廊坊車程兩個多小時。他站在破舊縣城的手機店門口搭起的臨時小舞臺上聲嘶力竭,根本不知道有沒有在聽的觀眾和他隔著一條馬路,中間車來車往。
一場只有兩三百塊,但能靠唱歌賺點錢,還挺高興。一曲終了,他的偶像潘瑋柏能在屏幕里瀟灑地“drop the mic(扔掉話筒)”,TIAN擺擺手做出夸張的表情:
“我可不敢drop the mic,開玩笑,一個麥好幾百塊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