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幻城堡的隕落
這真是一座巨大的粉色城堡啊，好夢幻。
最高處46層，高雅的淡藕粉與深褐色石英磚交織的外墻往兩旁漸次降落到42樓，變成平行的羽翼延伸至兩端。大樓正面與背面腹地寬廣，從一面望出去就是一橋之隔的臺北101，另一面則是中和城最常見的矮山坡，盈盈的綠色撲面而來。
“跟計程車司機說樓盤名，他馬上就載你過去，因為它人太多了，就是一個地標啊，從稍微遠一點的地方都看得到?！迸_灣作家陳雪介紹。
2002年，剛剛從中南部來到臺北討生活的寫作者陳雪，急需一間安靜敞亮，可以容她安心寫作的書房。她未曾想到，在這座眷村鐵皮屋和狹窄巷弄間的龐然大物里，竟然覓到了一間15坪（約合45平米）的小套房，一住近十年。
中永和所在的新北并非臺北，而是將其環(huán)繞的一個衛(wèi)星城。乘坐公共交通到臺北不過十來分鐘至半小時，房價卻低了1/3。這里因而成了“臺漂”們享受大城市資源與小鎮(zhèn)廉租的理想過渡地。
“新北和臺北（行政）地位一樣，可很多臺北人，包括我的朋友，都不來中永和的。嫌這里臟亂，在他們眼里就是鄉(xiāng)下?！标愌┱f。
但在上世紀90年代，這座摩天大樓的建造者卻要打破這種概念，用巨型建筑和酒店式管理營造出一個臺北市郊的“天空之城”：
ABCD四棟共有1200戶，一層超過20個門牌號，刷卡入電梯（不同階層住的別墅與小套房之間無法互通）；中庭帶空中花園、游泳池、仿高爾夫草皮；落地窗，一體成型的洗手池，插電灶臺。蜂巢式規(guī)劃和全天候管理，有如自給自足的小社會。世紀末的野心與欲望，借此改變現(xiàn)狀和階級出身的希求，燃爆了買家和租戶們的頭腦。
樓里很快就住滿了各色人等：最早是那些發(fā)現(xiàn)臺北英語熱蜂擁而來的外國人，他們把大樓變成了聯(lián)合國。中庭的假草皮上，帥氣的外國男孩脫了上衣曬太陽、彈吉他，身邊圍繞東歐美女的風景，養(yǎng)眼一時。后來一撥則是黑道大哥。其中一位腿上刺了鯉魚，卻對太太很好。陳雪常和提著菜籃、后面跟著小弟的鯉魚哥在電梯相遇。還有一群，則是你想象不到的拾荒人。他們也會在這里租一間屋子，每天在大樓一層旁邊如山的垃圾堆里翻找可用的東西。富人們駕駛著奔馳、保時捷與他們擦肩而過，各行其是。
這里的每一個人都曾經(jīng)相信，摩天大樓真的會像廣告上那些鮮亮的shopping櫥窗一樣，可以成功地造出一個便利、繁榮的現(xiàn)代化小鎮(zhèn)。然而當陳雪搬進來卻發(fā)現(xiàn)，大樓已然遲暮，房間里的人們也都活得千瘡百孔。
“摩天大樓就是人類接近天空的一種企圖嘛。我覺得它既不新潮，也不浪漫。就是說它企圖要這樣做，可是結(jié)果并不是這樣。社會一直變一直變，雖說你比別人動得早，結(jié)果你反而變得慢，變得像遺老?！?/p>
大樓一蓋便是八年。房子初建時，頗像政黨輪替?！按蠹叶家詾樾率澜玳_始了，什么都要變好了，屋子完工交屋時，房價從最初的28-30萬一坪跌到 20 萬，許多屋主套現(xiàn)，價錢亂成一團。說好的精品店、書店沒影子，捷運也離大樓很遠。昔日的美人樓漸漸被謠傳為轟趴場、制毒所、賣淫站，避之不及?！?/p>
陳雪發(fā)現(xiàn)，這些破碎的現(xiàn)代夢并非臺灣獨有。她在序曲里寫到南非約翰內(nèi)斯堡的“龐特塔”城市公寓，曾是種族隔離時期當?shù)刈罡呒壍陌兹俗≌?，十多年后卻蔓延成一汪垃圾之海；委內(nèi)瑞拉首都加拉加斯的“戴維之塔”同樣帶著打造經(jīng)濟起飛的指標，也成了世界最高貧民窟的代名詞。然而上述摩天大樓，無論完工與否，即使磚墻裸露，玻璃殘破，大樓仍在生長，仍未完結(jié)。
2011年，她搬出了中永和的“變形金剛”大廈，和伴侶阿早合住在一幢六層公寓老樓的小套房里?；赝亲扌凸治锢锏陌唏g世相，她寫下了新的長篇《摩天大樓》。
只是這一次，不同她以往作品的半自傳情節(jié)，小說由一樁罪案和推理過程徐徐展開。
臺灣新北市夜景
并非美寶一個人的故事
如果不是鐘美寶當?shù)觊L的阿布咖啡館，摩天大樓也會像龐特塔和戴維塔一樣，越來越蕭瑟可怖？自從有了一個清秀“淡泊”的美寶，一切似乎都不同了。至少，能把安穩(wěn)熱鬧的表象維持良久。
眉形如遠山淡影，五官靈秀的美寶對自己的美不太自知，卻能輕易奪走異性乃至同性的魂魄。
她的男友、木訥耿直的工程師大黑，和她相依為命的弟弟顏俊，大樓管理員謝保羅，青梅竹馬、后來竟成大樓鄰居的林大森，出租屋中介林夢宇，咖啡館女店員小孟……都以各自的方式愛慕著美寶。集所有人的愛于一身，卻并不見美寶真正的歡喜。“不知為何像是在躲避什么，更像是在對自己施行一種刑罰?！边B給美寶的鄰居吳明月做清掃鐘點工的葉美麗也察覺出美寶的不對勁。
“她隨時都準備離開這里，只可惜她決定得太晚?！泵缹氃谀μ齑髽堑奈輧?nèi)突然被殺，揭開了這個看似清凈的女子的多面生活。那個給自閉鄰居帶去體貼、認真做好每件事、微笑待人的美寶，竟是別人的情婦，背著男友劈腿，和弟弟“亂倫”，是一朵誘人的惡之花。她的猝死，也揭開了身邊形形色色人物的秘密：
林夢宇從事中介工作以來，時常與女客戶在尚未出租的空屋內(nèi)幽會，如定期發(fā)作的怪病。因為暗戀而從隔壁將美寶家隔層敲破，常常潛入以呼吸她的味道；
弟弟顏俊和美寶同母異父，卻形同一體。母親酗酒，父親嗜賭且對美寶有著病魔般的迷戀。將繼父面部刺傷、母親以她之名借貸并上了銀行黑名單之后，她只能四處流亡；
林大森娶了家境優(yōu)越、性情平和的妻子茉莉，憑借岳父之力躋身中產(chǎn)，離上流社會也不過咫尺。和美寶在摩天大樓重逢后，背著同住一片大樓的妻子偷情，卻又難舍發(fā)妻和到手的一切；
本來即將和美寶結(jié)婚的大黑，看似是所有人里最“常態(tài)”的，但發(fā)現(xiàn)未婚妻的恍惚和身上莫名的傷痕后，他在美寶家中裝上攝像頭，窺見了女友和其他男人云雨的畫面，大驚失色……
《摩天大樓》的結(jié)構(gòu)頗見心機。第一部分是美寶被勒死之前，所有人的生活軌道。這也是讀者白雪最喜歡的一部分。她覺得陳雪寫得很溫柔，讀這部分，她甚至覺得是幸福的，陳雪寫盡了每一個人凄厲的往事，但這些人又那么凜冽勇敢地活著。
到了第三部分，則是每一個有可能成為兇手的人的回憶。每個嫌疑人都在對警察辯白，又借作者之手自訴在命運的大樓里無處可逃的窘境。
讀到這里，白雪說已經(jīng)開始不喜歡這個故事了。“不是不喜歡這本書，而是故事開始變得不再幸福有味，那些人們心中被抑制的惡魔相繼覺醒，他們張牙舞爪地互相傷害也自我傷害?！?/p>
而遁入性愛里求救贖的女主角，終究也不曾獲得片刻的寧馨。她究竟愛誰？她如何看待這些與自己發(fā)生糾葛的人？
陳雪沒有讓美寶自己講述。“這個故事不是一個要寫鐘美寶的故事，我也沒有硬要從她嘴里講出她真正在想什么。她會做那些事情，不是大家想的什么淫亂、多變，其實她就是有一種奇怪的、自我犧牲的情懷?！?/p>
“她想滿足別人？”
“她有想滿足別人，她也有想要得到一些什么，想要被愛。你會看到，她像一個好人，總是在同情他人、為他人付出。但這樣的人往往容易被感情勒索，這些勒索來自她喜歡和喜歡她的人。她后來終于想要結(jié)束所有紛亂的關(guān)系。但她不夠自信，又習慣受人擺布，導致她沒法逃脫原生家庭的包袱。”
摩天大樓于美寶，本意如同一個新世界，最終卻是一條無法實現(xiàn)更多可能的單向街道。
“不論是咖啡館、自己的小房間，還是后來林大森給她的套房，都是她渴望逃離原生家庭的樂園。可既然是單向街，她就沒法創(chuàng)造出一個更堅實的狀態(tài)。沒有那個深度和廣度穿透家庭和繼父給她的包袱。她在咖啡館和大樓創(chuàng)建的生活，其實像一個泡沫，就如同大家去她的阿布休憩的臨時空間?！标愌┙忉?。
只有從自己的生命狀態(tài)改變，才可能創(chuàng)造真正的開闊。
“那樣活著，也許死亡也是一種解脫。但她不知道會這樣死（被謀殺）。所以她會把東西交給隔壁的鄰居（如同交待遺物）。”然而陳雪又指出，在這本小說里，生命的消逝未必是個悲劇。“美寶死之前，是有愛過的。而且重要的是，美寶的死亡，帶給別人重生的機會?！边@里，指的是書中真正的內(nèi)核人物——謝保羅。
第一部開篇出場的大廈管理員謝保羅，早年開車撞上一輛失控的摩托，女事主死亡，他平靜的生活則被完全摧毀：車子報廢，女友分手，工作辭掉，都比不上對事主家庭延綿不休的賠償和照顧難熬。即便對方早已不怪他，他每個月還是撥出一萬匯到女子家屬的賬戶，猶如贖罪券。
進入摩天大樓，謝保羅熟知住戶的臉孔。日復一日地巡邏，他毫無怨言，心如槁灰。直到遇上無法擺脫家庭陰影的美寶，那些永遠不會告訴外人的隱秘，他們可以互相袒露，毫無心防。男女間的愛情，已不能定義他們彼此憐惜、尊重和理解的關(guān)系。
就在離奇死亡前一周，美寶決意要和林大森、大黑斷絕往來，與謝保羅隱居，過平靜的日子。但“在劫難逃”，她沒有躲過。
書的結(jié)尾，絕望的謝保羅收到了美寶生前寄給他的一條黑白圍巾。他終于明白，“美寶確實死了，但就像她活著時那樣，無論身處什么樣的絕境，她從未自暴自棄，更不會讓身旁的人不幸。沒有美寶，也還可以過著美寶想要的生活。我想，這才是繼續(xù)愛美寶的方式。”
“在幾個主要角色里，美寶和謝保羅算不算是有自我覺醒意識的兩個？”我問陳雪。
“他們應該算是最有悲劇意識的兩個，所以你說的自我覺醒也可以說是一種自我拯救和蘇醒吧。”
在文學評論家王德威看來，謝保羅的出現(xiàn)，令《摩天大樓》和陳雪以往的黑暗主題有了一絲區(qū)分。比起本書其他角色歇斯底里的愛及萬劫不復的下場,保羅以他無條件的奉獻,示范了不同的愛。他為陳雪的迷宮打通一條出路：一種悲憫的愛的可能。也因為如此,他讓美寶的死有了些宗教寓言的意義。
“她照亮了謝保羅，謝保羅照亮了她，這是互為因果的。這是我覺得我的小說里有所成長的地方?！标愌┱f。
美和愛戀同時會制造惡，或隱藏惡。彌漫的惡,甚至成為生存的“根本”。美寶的命案曾讓大樓小區(qū)喧騰一時，但時過境遷,一切恢復常態(tài)。在《摩天大樓》的最后一部，陳雪以速寫方式記錄大樓里的平凡諸君，一個月又一個月的變化——或其實沒有變化。一切仿佛就是魯迅所謂“無物之陣”的循環(huán)?！斑@是小說家對惡的考掘?qū)W最后的感喟了?！蓖醯峦硎?。
摩天大樓
“摩天大樓癥候群”
如若只是一個美麗女子之死引發(fā)的羅生門，《摩天大樓》未免失之膚淺。小說的第二部，一些次要人物的登場，讓現(xiàn)代臺灣的城市人癥候暴露在讀者眼前：
容貌清麗、不輸美寶的吳明月，一次旅行時，于異國街頭目睹同行團員當街被搶劫刺殺，加上母親后來辭世，她便患上一種叫“懼曠癥”的病，沒法出門半步。28樓的家里有充滿植被的怡人露臺，客廳里裝有跑步機、飛輪腳踏車，靠著寫通俗浪漫情愛小說和母親留下的這套房子便可度日，但她依然不禁要問，是否有人也如她這樣,是自己的囚犯？
受雇給吳明月打掃房間的葉美麗，年輕時也算條件優(yōu)越的富二代。但父親去世、家庭破產(chǎn)后，她發(fā)現(xiàn)所有精彩生活都被捏碎?？恐唵蔚膭诹ぷ骱土己玫目蛻絷P(guān)系，她輕松過活,也有一個20年的老情人。只是生命里無法填補的空洞，全靠瘋狂的購物來彌補。從菜市場到掛滿衣服的街店，花錢的同時腎上腺素和血壓同飛，情人笑稱她“囤積狂”?！凹词贡划斪鞴治镆膊浑y過。人生艱難啊，買點東西又有什么關(guān)系?！彼缇蜁@樣自我安慰。
還有從小美貌、大學意外爆肥又變瘦的孕婦李愛米，陷入體重和容貌的怪圈難以自拔，半生就做了電梯女郎一個工作，沒想到結(jié)婚后依然會住在靠電梯爬升的高樓里，漸漸對所有事情失去興趣。
摩天大樓里還有更多陳雪想要描述的人，他們像切片一樣，你只能在某一個奇特的時刻，簡單地一瞥其生命?！岸诜e癖，懼曠癥，電梯小姐，在當下的社會情狀里都能找到，是普遍的遭遇。不知道大陸如何，但在臺灣，很多人讀了都可以在這里找到相應的位置。臺灣很多人很宅。小孩子會產(chǎn)生過動癥、亞斯伯格癥，大人就是憂郁癥、躁郁癥，還可能會有暴食癥、厭食癥，懼曠癥，幽閉恐懼癥等等。包括我們重度使用電腦、手機等，這些東西都會慢慢浮現(xiàn)?！?/p>
“未來呢，這些病癥會更嚴重嗎？”
“我覺得會越來越嚴重?，F(xiàn)在有很多人自己做便當，去養(yǎng)生，運動，練瑜伽。可是他們注意的好像都是健康的問題，我就在想那會不會到一個程度，人們慢慢發(fā)現(xiàn)，這些病背后可能不是病，可能是別的原因，比如孤獨、疏離，那孤獨到底好不好，獨居到底好不好，大家會重新看待這些東西?！?/p>
陳雪眼中的同代人和更年輕的臺灣人，都在困惑或是掙扎，或為某些事情焦頭爛額。就像暴雨前的寧靜：焦躁不安或想方設法想要出頭。
“中年人的虛無感比較重，年輕人則是一種無望感，這種無望會轉(zhuǎn)而投入到一種小確幸中。大樓只是一個隱喻，主要是我想把自己在臺北看到的各式的人和現(xiàn)象放進去。最頂層的人在想什么，我不care，也不了解。我想講的還是普通百姓，工人階級、白領(lǐng)上班族都有，大家都面對很多生活壓力、感情困擾和家庭問題，可是連一個安身立命的地方都很難有，你的心是動蕩的、你的住所也是動蕩的（租的房子）?！?nbsp;
“誰也過不上自己真正想要的生活？”
“對，好不容易過上一個好像還不錯的生活，像林大森夫妻，就覺得有什么要抱怨的，已經(jīng)夠好了。可是你看這樣一場愛情，你就知道你沒有活出自己?！?/p>
“林大森即使沒有重逢鐘美寶，他心里也是空的。”
“對啊，我真的認識很多這樣的人，就是覺得吃苦吃夠了，就不要再吃苦了，想要往上爬。很多人認為，到一個年齡，還沒有房子、沒有在公司當總管、沒有生孩子、沒有上什么學校，就覺得自己是loser。我就覺得這是一個沒完沒了的競賽，我跟他們見面時，常常還挺慶幸，自己沒有提早加入那個群體，不然早被淘汰了。這是一個沒完沒了的過程，等到盡頭時就退休了，可真有可能不知道自己退休后要干嘛，會突然離婚也說不定。如果家還沒法讓自己喘口氣，那狀況會非常糟，長此以往會出很多問題?！?/p>
陳雪生活的摩天大樓一帶
“天空到地面”
書里，命案的發(fā)生不光拯救了謝保羅,對“城市病人們”也是一次療愈契機。吳明月似乎若有所悟，離開多年幽閉的房間，重新進入（仍然危機四伏的）社會。更有意義的例子是中介的妻子林美琪，因自體免疫功能作祟，罹患干燥癥，遍尋治療無效。她卻在女性按摩教練的推拿中，肉身蘇醒，重獲生機。
而在書外，作者陳雪亦曾被疾病深度折磨，幾成廢人。
“全身疼痛，雙眼發(fā)炎，手沒法拿筷子，只能用叉子吃東西。我的一個朋友看到，都落淚了。”2017年新春，在新北街頭對著理想國攝制組的鏡頭，陳雪笑談當年的生死邊緣。
臺北的日頭下，她迎著光圈走街串巷，又成了駱以軍形容的那個會講故事的小女巫。腳步輕盈，神態(tài)活潑，完全看不出是個至今還要定時打針的病人。
采訪前的幾天里，她和童偉格、高翊峰等臺灣作家在北京單向街花家地店做講座。身材最為矮小的陳雪，最為滔滔不絕，屢屢要為自己的演講超時致歉。當幾位男作家自嘲作品無人問津，她會大笑著反駁：哪里有？！
孤僻與合群，乃至制造歡笑，在陳雪身上奇特地共存。孤僻，一是因為寫作的本能——哪怕寫到油盡燈枯。亦因，擁有和美寶、和此前所有書中女主角如出一轍的在市場長大的童年，讓她從小便會不厭其煩地講述家族的病態(tài)故事，“只有我一個人可以把那些家破人亡的秘密說破?！?/p>
那些前塵舊事就像頑癥一樣跟隨著。和攝制組一起在朋友的咖啡店小坐，看到面前擺滿了布朗尼之類的可愛甜點，她發(fā)出孩童般的歡呼，“哇，我們這是要過年了嗎？”
她其實是想到了半輩子都在夜市擺攤的父母，“他們?nèi)绻谶@里多好。那些年我寫作時常常會想起，自己不應該在這里，應該和他們一起賣衣服才對。不管我怎么想跳脫出身的階級，我依然還是一個屬于市場的女孩?！?/p>
冗長的前半生里，寫作并沒有令她變成一個新人，只是像包了果核的人，露出果肉，讓世人在她的筆觸里看到遍體鱗傷?！皩懶≌f就是逃跑，我最擅長的就是這個。”陳雪笑著，像說起自己熟悉的一個任性女子。
在摩天大樓居住的頭幾年，好處是附近吃東西方便、開會搭個車就能到。但寫作局面尚未打開，家中瑣事纏身，到2005年過后，她才覺得已經(jīng)準備好了。“那個地方算是我的救命之地。如果我一直動蕩一直搬家，搞不好會離開臺北?！?/p>
臺灣有法律規(guī)定，買房前三年不用還本金，只用繳納利息，所以租房子需要10000塊，買的話只要4000塊，是不是很聰明？陳雪于是買下了自己租的小套房。“就是很幼稚的想法，我是非常非常的貧窮，可是我有一個房子?！?/p>
正是情況見好前的那一年，她的好朋友、作家袁哲生自殺。參加葬禮時，陳雪第一次跟日后最好的朋友駱以軍有了交流。
“臺灣管我們這撥作家叫‘五年級作家’。我們聊天時就說我們五年級快死光了，死了一個邱妙津，一個黃國峻，一個袁哲生，總共我們才幾個人，而且都是自殺的。然后我們就討論究竟出了什么問題，那時我的抑郁癥很嚴重。其實我很抗拒去參加那個葬禮。進行告別式前，在路邊看到有人抽煙、有人在外面哭，我一走到那兒，就覺得下一個死的就是我。我就抱著朱天心說，你們千萬別讓我死！我坐上駱以軍的車，他就問，陳雪你還好嗎？我說還好啊，他說你看著就像失了心魂一樣。”
陳雪感覺，學習“愛”這件事情，她是從這群朋友開始的?！氨热邕^年圍爐，我從小都沒有圍爐過，我爸爸除夕都要賣東西。我們這些朋友也不是真的圍爐，就是一起吃飯，駱以軍就會包一個小紅包給我。駱以軍生日，我們會買蛋糕給他。他也是爸爸，有小孩要養(yǎng)，還有太太。我們也會給他很多支持?！?/p>
臺北的這幫圍爐知己，給了在新北孤獨寫作的陳雪脊柱般的支撐。好不容易有了友情，戀愛了（盡管也有劈腿和爭吵），長篇也在寫，2008年，一場莫名的大病突然襲來。
好在而今，她已習慣和自己的病體相處——雖然很難治愈。
她還會經(jīng)常去摩天大樓的健身房鍛煉——寫作需要保持體能和磨煉意志。但她更愛在別人討厭的中永和的迷宮小道里穿行，在販賣各種蔬菜魚肉的小攤位前停留，體會“夏天溽暑在人體身上制造的體熱與體臭，冬天蒸熱包子饅頭的水氣，人們身上臃腫的宇宙飛行服、廉價羽絨外套互相擠壓摩擦的聲響，雞鴨魚肉的嘰嘎鳴叫，屠夫圍裙上未干的血跡，宰殺雞鴨時飛濺的羽毛?！?/p>
帶攝制組經(jīng)過摩天大樓時，捷運工地的噪音不時嚇她一跳。對路人陳雪而言，這座大樓是她寫作長篇的重要起點，是進入和扎根臺北文學圈的基地。充滿故事，也是都市里重要的意象和象征。然而那八九年的高樓生活，她依然覺出很大的疏離。
現(xiàn)在她住的公寓樓坐落在一條很窄的小巷里，到各處都得步行。選擇此地，主要是陳雪喜歡對面有一座廢墟式的紅磚樓，卻又沒有完全死掉。推開窗子便可見四季花開花謝，鳥語蟲鳴。
“我的心境，像是從天空到了地面。在這里我有很多鄰居，交到了朋友。摩天大樓的環(huán)境確實很方便，舒適。但我們所探索的進步和文明，或許有時也限制了自己？這也是我一直想要探討的。如何與他人真正地接觸，怎么樣真正認識他們和我們自身?！?/p>
（參考資料：《摩天大樓》、《惡魔的女兒之死》、《阿修羅的爆裂與溫柔》。感謝理想國、單向街的支持。實習記者李穎、吳漫、張笑瑩對本文亦有貢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