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會意 | 汪中“情商低”嗎?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文 鄒金燦 日期: 2018-01-03

近世學者黃侃,寫有《吊汪容甫文》一文,里面這樣評論汪中的身世:“斯由時命之艱難,未可責以廉貞之節(jié)也。”

嘉樹挺秀色,深心交沍陰。

朔風一以至,琤琤傳遠音。

豈畏歲時晚,幽獨委空林。

但恐春華發(fā),無復霜雪心。

——汪中《嘉樹》

汪中,字容甫,生于揚州,是乾隆年間的著名學者,在經學、子學以及文學等領域的成就都很高。他與著名詩人黃仲則是好友。兩人的性情很接近,都非常狷介、自負,容易與人不和,為此吃了許多苦頭,但終生不變高傲之性。不同的是,黃仲則幾乎把畢生精力都放在寫詩上,而汪中在三十歲后就不怎么寫詩了,把更多精力放在了做學問上。

當然,這并未妨礙汪中在辭章方面的成就。汪中所長在文章,尤其是駢文,寫得那叫一個漂亮。他是學六朝有得的,無論是寫自己的身世(《經舊苑吊馬守真文》),還是寫他人的命運(《哀鹽船文》),都真氣搖蕩,動人心魄。

可以說,汪中的文章,絲毫不遜色于《文選》所收錄的經典之作。他的駢文,非獨是清代一流,即便放在整個古代文學史上看,也是頂尖的。每讀汪中筆下的優(yōu)美文辭,驚嘆的同時又驚覺到,近百年來,人們喜歡編寫文學史,然而常常采用一些極其粗線條的敘述,這種做法,實在是遮掩太多珠玉了。

與駢文相比,汪中的詩稍顯遜色。題材狹窄是弊病之一。這跟汪中的身世密切相關。汪中幼年喪父,由母親拉扯大,家境相當貧寒。早年的他有志于科舉,在應舉人群中的呼聲也很高,然而很不幸,他在兩次重要的科場考試中都不順利。這種遭遇,有他自身性情狷介、得罪了主事者的原因。自此之后,汪中斷絕了仕進的念頭,飄轉各方,寄食于地方要員門下,充當幕僚、書記官這種角色。晚年主持文宗閣《四庫全書》???,生活稍微好轉一些,但很快就去世了。

長期過著寄人籬下的生活,對于汪中來說無疑是痛苦的。所以在詩文里,他很喜歡悲慨自己的身世,以致詩中經常出現“逐食”“乞食”“窮餓”之類的語言,令人難以卒讀。這種筆調,固然很真,但也著實是太重、太大了,這類作品是不必多、也不能多的。一旦多了,就稀釋了沉摯之情,反而不好了。以杜甫這樣的身世,有一首《登高》(風急天高猿嘯衰)就夠了。從這一方面看,汪中30歲后不怎么寫詩,未必是一件壞事。

這一首《嘉樹》,是現存的汪中詩集里面,比較罕見的英挺之作。沍(hù)陰,是天氣陰晦、積凍不開的意思?,b琤(chēng)是象聲詞,形容清脆的聲音。幽獨,指的是寂靜獨處。這首詩寫的是一種樹木,在不好的形勢(寒冬)下,反而更具美感,這使得詩人擔憂春天到來后,樹木還是否繼續(xù)保持美質。

這種寫作技巧,當然并不新鮮:寫樹木只是詩的表面,骨子里是在寫人。所謂嘉樹,實際上是詩人對自己的生命期許。這首堅挺的詩,在汪中的詩集里顯得獨特,但能說明汪中生命質地的文字,恰是此作,而非那些多愁善感之言。

汪中是孤芳自賞之人嗎?事實上絕非如此。他狂言罵世,不大看得起人,這沒錯,但另一方面,他對那些真正有才學的人,譬如錢大昕、王念孫、段玉裁,都是推崇備至的,可見“謙己樂善”(阮元語)的品性。唐人韋應物有詩“身多疾病思田里,邑有流亡愧俸錢”,意謂民多疾苦,自己卻安然領著政府的俸祿,心中有愧。汪中評價此詩時說:“詩人不可無此胸次?!边@句話,可與汪中那些悲天憫人的作品合看,足顯仁心。

簡而言之,汪中狂,不是因為目中無人,而是由于他不肯與平庸妥協,哪怕是虛與委蛇之事,都不屑為之。近世學者黃侃,寫有《吊汪容甫文》一文,里面這樣評論汪中的身世:“斯由時命之艱難,未可責以廉貞之節(jié)也。”

黃侃的意思是說,汪中坎坷的身世,是由時命所造成的,不能完全歸咎于他棱角鮮明。這真是仁者之言,所謂“仁者愛人”是也。黃侃此言對于今人的意義是:請慎用“情商低”這種說法去評價一個人,因為對方很可能是名垂青史的天才,而那些“情商高”的人,早已身與名俱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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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時間:2024年10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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