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wǎng)上有人認為，我就是那種成天跟在女人后面，裝滿了性幻想的猥瑣男?！弊骷椅核夹⑿α恕?br/>
這大抵要拜他寫的《跟蹤大師》、《我總是覺得不舒服》這些小說所賜。沒錢，沒工作，連吃飯都成問題。沒有女人，時不時荷爾蒙還作祟，“發(fā)渾犯事”只在一念之間。他的好友、作家張敦在看完魏思孝的新書《小鎮(zhèn)憂郁青年的十八種死法》之后總結(jié)，魏思孝寫的，幾乎都是困頓的男青年在生存與性欲的雙重焦慮下，用拙笨的手法實施犯罪，或者試圖犯罪的故事。譬如，被客戶勾引的快遞員；對年輕大胸神秘女人耿耿于懷的青年；把5塊錢雞腿重新疊起來放好準備明天再吃的潦倒年輕人；與走投無路打劫者一見如故的人；與入室女小偷交流創(chuàng)作的作家……
身邊的這位青年寫作者剛過而立，安居家鄉(xiāng)淄博。開著買了沒多久的國產(chǎn)SUV，頭發(fā)略長，但并不滑膩。聲音溫和，眼神真誠。倉廩或許談不上豐實，待人接物的禮節(jié)確乎周到。猥瑣二字顯然和他不太搭邊，不過，“你是有那些念頭么？”
他是坦蕩蕩的：“我的寫作肯定來自于生活體驗。我也寫不來言情小說和雞湯文學??！我覺得齷齪和陰暗心理是普遍存在，合情合理的。只是有的寫作者不會大大方方寫出來。當然，好人與壞蛋的區(qū)別就在于，不會將陰暗面付諸行動，傷害他人?！?/p>
從2008年開始，魏思孝陸續(xù)寫下了幾十篇關(guān)于身邊同齡人的小說：那些看似無聊無著的年輕人，在從村鎮(zhèn)到城市的過程中，空無一技，過著近乎自虐的不體面的生活。他們不羞慚于失敗，又未曾全然放棄，在一樁樁無厘頭式的平常和非常事件里制造混亂，困窘失措而又彼此津津樂道。
和魏思孝同齡的出版社編輯林濰克，在浙江永康的三線城市長大，自認也屬于這個時代的“小鎮(zhèn)青年”。在微博上看到魏思孝小說時，他腦子里就飄過永康工廠里的那些外來青年：“他們與主人共享著房子，但主人會用防盜門把起居室隔開來。他們進出的時候總是沉默的，像是幽靈一樣端著臉盆或者其他物什飄進飄出，斷然沒有打招呼的熱情舉動。他們跟本地村民有一種天然的隔閡，就像是沒有任何關(guān)系的陌生人，但又不得不生活在一起的別扭狀態(tài)。”
“魏思孝關(guān)注了時代一個被隱藏的角落。那是每一個從那里爬出來的人都不愿回望，希望被人遺忘的角落。”張敦說，“我們關(guān)注這段時期、這個角落的青年人，跟上世紀60年代人關(guān)注知青，本質(zhì)上差不多。我們這些80后、90后的青春在什么地方？就在付不起房租的出租屋里，就在孤獨的單人床上?！?/p>
一個廢柴的日常生活
不嚴格的小鎮(zhèn)青年
從淄博驅(qū)車，沿國道駛上二十來分鐘，便到了魏思孝居住的金嶺鎮(zhèn)劉辛村。
他家離村口很近。一條道走進去，兩旁的民宅千篇一律：土黃外墻，坐北朝南。進得魏家大門，庭院寬敞而簡陋。
老宅子就一層，大廳、兩間臥房，加蓋的廚房，戶戶少不了的旱廁，再無更多裝備。東西兩間屋子緊挨著北屋，把臥室光線擋得沒剩幾縷。略為亮眼點的客廳，更打眼的是那個被發(fā)黃的英文報紙包上木板的書架。書并不多，主人的志趣簡單而又集中。
魏思孝的新書名得自評論家朱白序言的原名。書名頗吸引眼球，張敦卻覺得，憂郁二字有點矯情，“小鎮(zhèn)青年”一說也并不準確。
張敦以為，魏思孝和他一樣，都并非來自小鎮(zhèn)，而是來自偏僻而貧窮的鄉(xiāng)村。這話沒錯。
小學的魏思孝是典型的村娃：放了學，趴在家后面那條鐵路的一條鐵軌邊，用石子或手去擊打另一側(cè)鐵軌上的石頭；或者相約著一起去爬遠處的黑鐵山，回家時已是日暮時分。十二三歲，在集市上瞅瞅沒人，順手牽走幾盤磁帶。再大些，在網(wǎng)吧里偷偷地下毛片，下到有一天老板發(fā)話：別偷著下了，盡費我內(nèi)存，都給你們下好了，挨個兒看吧！
在童年張敦和魏思孝的眼中，小鎮(zhèn)簡直就是繁華的大都市?！爱斘覀冮L大，又越過了小鎮(zhèn)，前往城市上學，畢業(yè)后，被‘分配’到城市的出租屋里，倒是非常羨慕那些沒有走出家鄉(xiāng)的同齡人，無一例外，他們在相互攀比中占有家鄉(xiāng)資源，充分獲利，衣食無憂，悠然自得，繁殖能力更是值得稱道，似乎這樣的小鎮(zhèn)青年與憂郁二字并不沾邊。”
今天的金嶺鎮(zhèn)，別說繁華，連熱鬧都談不上。小賣部、理發(fā)店，半個世紀前的供銷社，門可羅雀。除了不挨著莊稼地，鎮(zhèn)子和村并無太多區(qū)別。
對于標準宅男魏思孝而言，所謂小鎮(zhèn)，無非也就是鎮(zhèn)政府所在的地界吧。金嶺鎮(zhèn)是回民鎮(zhèn)，但魏思孝家的劉辛村住的都是漢人。徒步10分鐘，便是有點歷史和看頭的鄰村清真寺，他從沒邁過步子——“沒好奇心，也不是個愛旅游的人”。如今，他去鎮(zhèn)上只干3件事：取快遞、買牛羊肉，帶著女兒木羅去玩搖搖車。那個在朋友圈里頻頻曬娃的魏思孝，依然嫌坐搖搖車的5分鐘太過漫長：“好難等哦?！?/p>
油畫廠的青年工人，魏思孝的兩個高中同學分別在其中擔任保安隊長和手繪師。他筆下的小鎮(zhèn)青年“在前往城市的過程里無所事事，渴望名利和女人而不得，只好和自我較勁?！?/p>
打發(fā)無聊的主要手段是寫作
魏思孝筆下的年輕人，除了農(nóng)村這個出身，一無所有。他們或在鎮(zhèn)上晃蕩，或者在前往縣城和更大地方的路上，不滿于現(xiàn)狀卻難以改變。
他的上一本小說集《一個廢柴的日常生活》，或許可以為此類人群做個注解。
“我不覺得自己寫的是廢柴，只是搭了這個熱詞而已。我寫的就是我自己啊。”魏思孝說。
他寫過一篇《我總是覺得不舒服》，如張敦所言，小說的開頭文字充滿了一股無奈而懶惰、不健康的味道。循著這股味道，似乎就進入了一座破舊的小區(qū)，或者臟亂差到令人絕望的城中村，找到朋友的住處。“這位朋友是青年男性，沒有工作，單身獨居。你推開房門，混雜著體臭的霉味撲面而來，這味道來自發(fā)酵的垃圾桶、板結(jié)的床單、僵硬的襪子以及斑駁的內(nèi)褲。你可以邀請他上街，去喝幾瓶啤酒，但你不能帶他去喝咖啡、吃西餐，他找不到像樣的衣服，也不習慣咖啡與西餐的味道，說不定，他會吐在咖啡館或西餐廳的大理石地面上?！?/p>
然而再往下細看，情節(jié)上則出現(xiàn)了峰回路轉(zhuǎn)，連犯罪都帶著一些逗捧哏似的喜劇意味。譬如那部已經(jīng)拍出了微電影的《大街上的每個人都歡天喜地》。主人公王東看完毛片百無聊賴，去超市買東西。回來的路上，被“初出茅廬”的搶劫者沈東武持刀搶走了手機。王東覺得手機重要，跟沈說，你跟我回去，我給你一百塊錢，就當是買了手機。兩人遂在王東家中坐下，聊起天來。一個羨慕有單間可住，一個眼紅對方有女人。聊得嗨了，沈請王東出去喝酒。兩人在路邊帳篷攤，點了燒雞小菜，越發(fā)投機。“還是得搞錢啊。怎么搞？”一合計，二人拿著帳篷老板的菜刀把他給劫了。
無厘頭里亦有現(xiàn)實的蒼涼。
錢不好弄，性有風險，愛情更像是窮人家過年才有的葷腥，遙望無期。魏思孝寫的人物，常常外強中干，看似囂張，卻已經(jīng)無力去談一場正常的戀愛，只寄望于魯莽的犯罪或是旁門，來僥幸獲得一份虛妄的情感。
在《我總是覺得不舒服》里，“我”尾隨一個姑娘，并且撿到了她的鑰匙。后來這個姑娘被打劫，“我”救了她，并把她帶回了家里。在兩人的對話中，“我”提到了一部叫《禁室培欲》的電影，“圈養(yǎng)而后日久生情”的橋段在小說里重演。
另一篇《流氓必智》里，以不停約炮為目標的“流氓”老鄉(xiāng)必智，會對陪同他去的老同學“我”坦白：“你知道我為什么喜歡跟網(wǎng)友約會嗎，不只是為了和她們上床做愛，我享受的是和她們虛情假意交往的過程，只有在這里面，我才能偶爾嘗到愛情的滋味?！?/p>
豆瓣上有人痛心地指出“顯然作者的三觀已經(jīng)出了問題”。魏思孝當初還正經(jīng)發(fā)文回帖，現(xiàn)在只是一句話解釋：“我不負責教化，不奔著真善美去，這也不是我對小說的藝術(shù)追求。”
在他眼中，“喪”和“慘”正是生活本來的面目?！澳銓懙媚敲捶e極干什么呢？顯擺過得比別人好嗎。這樣多討厭啊?！?/p>
用朱白的話來說，魏思孝“從沒有洋洋得意的輸出和賣弄，也不會卑微得不存在，更不會放棄對其他普世美好的理解力。他從不提供明確的判斷，‘理想’與‘大便’可以等而視之”。魏思孝的忘年交、詩人周亞平說，魏思孝和與其氣味相投的烏青、曹寇、孫智正們，正是用無意義來對抗和消解所謂的意義。
有了女兒以后，魏思孝都是趁夜里她睡后的兩三個小時寫作。筆調(diào)也變得略平和了
青春的尾巴
除了自己，魏思孝的親朋，特別是昔日同學，都成為他觀察和取材的對象。
到金嶺鎮(zhèn)的第二天，我們碰上了一個不大的集市。魏思孝初中同學小畢的火燒攤位在集市最外頭，地段好，也沒啥競爭。從清早六七點開始，忙得頭都沒工夫抬。生意好的時候，一天能掙六七百塊。
小畢高中畢業(yè)后，在工廠上班。在同學引誘下，誤入傳銷組織，失蹤半年。逃回來后，工作丟了。此后又做過些上不得臺面的事情，結(jié)婚又離婚?！耙粋€各方面條件都不出眾的二婚男青年，在鄉(xiāng)村中是被嫌棄的?！?nbsp;
“前些年，我們都不怎么來往了。其實我還挺佩服他，和現(xiàn)在這個老婆起早貪黑，自食其力。這份苦不是每個人都能吃得了的。”魏思孝的口氣里夾雜著悵然和欣慰。他筆下的小畢，“剛滿三十歲，已經(jīng)有了中年人的蒼老”。
在縣城讀了高中后，魏思孝去了曲阜的一個師范學校，學了個“沒啥新意”的歷史教育專業(yè)。剛畢業(yè)時一窮二白，和三兩同學合租縣城的房子，想著辦個雜志，或者開個什么店，最后生生把時間貢獻給了四方屏幕上的電游。
那年發(fā)生了一個比小說還要荒誕的現(xiàn)實事件：三個人用同學汪鍇的身份證登記租房。幾個月后發(fā)現(xiàn)水表跑水，水費居然要令人咋舌的1500塊。幾個人商量了一下，收拾東西就跑路了?？蓱z汪鍇后來在街上被房東逮住報警，家里乖乖交了錢完事。
之后，一撥人幾經(jīng)晃蕩，各自分流。再見面，都有了不同的歸宿：有的混跡江湖、拜大佬或者成為大佬；有的頻頻跳槽找不到方向；有的遠去他鄉(xiāng)希望大干一場，最后卻滿盤皆輸，回鄉(xiāng)從頭開始；還有的謀著一份還算安穩(wěn)的小家業(yè)，卻也要為苛刻的行業(yè)檢查突然來襲擔驚受怕。
連著兩天夜里，我們分別和魏思孝的老同學劉忠，昔日的出租屋室友李烈、徐成和汪鍇（皆為化名）一起吃了兩頓火鍋——和小畢一樣，這些高中同窗也都或多或少地出現(xiàn)在魏思孝的小說里。他們對此從不覺得尷尬或不安。看到疑似自己那段時，還會又興奮又感動。
除了劉忠，這幾個人平時都是難得打開話匣子的悶棍兒。
“喝了酒興許強些?！蔽核夹⒏嬖V我，事實也果然如此。然而即便一瓶白酒下肚，李烈的眉頭依然像打了結(jié)，太陽穴里的腦袋好像永遠在思忖什么。
李烈曾經(jīng)想當獄警，因為身高原因沒成。他先是在自家的飯館里幫工，眼看著周圍的人都越來越有錢，坐不住了。父母給了他幾萬塊炒股。他拿著錢跑到大西部的商場做了服裝代理。說起那個少數(shù)民族聚集的城市，至今還念念不忘：“氣候好，天長，常常睡到下午一兩點。房子不貴，私家車隨便打。是個宜居的地方?！?/p>
然而這不是一個閑適安分的主兒。在西部久了，只想趕緊衣錦還鄉(xiāng)，他把全部的錢投到炒黃金里，賠了個精光。只好向銀行貸款，服裝店的生意由此受到波及，再也沒有緩過來。
他只得去工廠，給領(lǐng)導當司機?！暗貜V人稀，時速可以達到120邁。幾個小時的路上，有時一輛車也看不到，路的兩邊是茫茫戈壁灘。李烈說，開的時間長了之后，會有種幻覺，時間他媽的停住了，無頭無尾?！蔽核夹⑦@樣寫過。
后來父母幫他還了債，如今有了一兒一女，似乎收了心：在美團送外賣，每天工作十幾個小時，“給孩子賺奶粉錢”。同時在考客車駕照，那樣更安全些。
“劉忠的野心只會比李烈更大?！蔽核夹⒄f。對面的劉忠穿著黑衣，個頭壯實，頗有些黑道氣質(zhì)。
高一沒讀完，劉忠便因打架被開除。后來混跡社會，家人怕他出事，送他當兵。5年后，帶著士官的頭銜回到縣城，成了工業(yè)園里一家千人工廠里的保安隊長。如果不是身體發(fā)福、有了一官半職，他也是林濰克描述的小鎮(zhèn)“工廠青年”之一。
在魏思孝寫的小傳里，劉忠放高利貸，有日進斗金的時候，也有借貸人跑路，血本無歸的時候。多年的酗酒，讓他肥碩的身體幾次胃出血住院。
我注意到，所有人里，惟有讀書不多的劉忠禮貌地對我說著最溜的普通話，介紹起工廠來也有板有眼。“你們就是覺得我成天待辦公室，啥也不干。其實，我管好手下的班長，他們再管好手下的，不就行了?！?/p>
魏思孝敬重劉忠的一點是，再亂來，他也是個仗義之輩。“他靠一己之力，在縣城買房買車，卻因講義氣扶持出獄的兄弟，被兄弟坑了四五十萬?！?/p>
胖乎乎的徐成和劉忠同在一家廠，性格卻大相徑庭。
中學時頑劣成性，因為屢屢掐架，被文科班老師當眾嫌棄。只能順從父母之意，去讀了美術(shù)，不料卻入了門道，成了培訓班的優(yōu)秀生，到重慶念大學也是佼佼者。
“他們說我是才子呢?！焙鹊糜悬c臉紅的徐成難得有點小小驕傲。
然而，因為留在老家的高中女友提出分手，他意志消沉，渾渾噩噩打發(fā)完學業(yè)。畢業(yè)后，干過的工作如同串珠上的珠子，撥一個掉一個：在物流中心卸過貨，在酒店打雜，開店賣過鴨脖、烤鴨，先后倒閉。復(fù)而在化工廠做體力活兒。如此循環(huán)，“被生活折磨得衰老且酗酒嚴重?！蔽┮环€(wěn)定的是，和女友恢復(fù)聯(lián)系，結(jié)婚生子。
去年，徐成終以油畫特長，成為一家畫框公司里惟一的手繪師。每日往半成品的流水線油畫上涂抹幾筆色彩，似乎藝術(shù)和生計得到了久違的結(jié)合。
好像他也想通了，人這一輩子就那么回事，不一定非要干出什么名堂，心里有就可以了，多少是個寄托。
“如果給你足夠的條件，你想做什么呢？”
“自由畫家。畫莫奈那樣的畫，表達我的人生觀?！彼€會偶爾拿起畫筆，但想畫的西藏女孩肖像圖，起形幾個月，再不知何時繼續(xù)。
而今，魏思孝成了老同學們的觀影風向標。“我第一時間看了《釜山行》，當了爸以后，那個結(jié)尾看著真不同?！崩盍覈K嘖稱道。“我也愛看書，最近在追的是《完美世界》和《俗人回檔》（網(wǎng)絡(luò)小說），都是在免費的網(wǎng)站上看?！?/p>
酒酣飯飽，這些準中年們雖然沒有青年的憂郁，面龐上卻都像刻著“無力”和“不甘”的字樣?！盎仡^來看，在出租屋的那幾個月，算是我們青春的尾巴。聽起來有點矯情，而且過得有點苦不堪言，我們?nèi)绱藨涯钏?，正是因為自由以及無所事事?！痹谖核夹⒌脑捳Z里，這可算是不多見的抒情腔。
“豁然頭落”
因為太熟了，老同學從來不覺得寫字的魏思孝有多神秘或者了不起，反倒經(jīng)常拿他取笑：“你不是說過會像韓寒一樣發(fā)大財嗎？”
最初幾年，魏思孝的確是希望靠寫作來謀求一條生路——或者說他也只能如此。
他試過去公司做校對，給美容院寫文案。結(jié)果就去領(lǐng)了幾月工資，一有活兒都給了蘭芳——小有才氣、又特別有事業(yè)心的女友。
曾經(jīng)去一家公司面試策劃，面試方都看上他了，他忽然就后悔了，趕緊跟對方說，“我這人表達能力不行?！毙睦飫t畫著問號，“難道我真的就要這樣，拿著一份工資在這上班了？這不對?。 ?/p>
雖然不像張敦那樣年少時便有很深的文學情結(jié)，魏思孝的生活卻也和文學有著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
大二的時候讀到王小波的《黃金時代》，是一種朗聲大笑，要讀給旁人聽的興奮。又看到詩人楊黎創(chuàng)辦的橡皮文學網(wǎng)、韓東的《他們》論壇和烏青的果皮村，他總算找到了方向。
一開始總是模仿。《青年旅館的反面》模仿王小波；一度迷戀重口味，便模仿《搏擊俱樂部》作者查克·帕拉尼克的《腸子》，寫了《我一直對機械充滿恐懼》。
他看社會新聞，誰被莫名其妙地打了一頓，便把同學和親戚的類似經(jīng)歷加進去?？吹嚼掀诺奈臋n里有這么一篇《教你做好吃的雞蛋》，于是結(jié)合起來，用這個菜譜寫了個結(jié)尾?！拔蚁?，會不會有人照著我寫的菜譜做了這道菜，一邊做一邊看這篇小說，這個菜也就有了另一種味道？”
他希望自己的語言像老鄉(xiāng)蒲松齡，有如快刀，“豁然頭落”。然而寫作除了自我滿足，是否能和讀者之間確立某種聯(lián)系？這“多少比臍帶還隨意”。
回想前幾年，好像成天干得最多的一件事就是投稿?！霸趺纯赡苣?？那時老覺得自己懷才不遇，其實就是能力達不到?！?/p>
好幾次山窮水盡，他都差點放棄，要去找份工作了——即便打死也干不來。然而每到臨頭都有如神助：一次是參加空中網(wǎng)征文比賽得了獎，獎金一萬。這個獎不可小覷，那獲獎證書可是岳丈大人這關(guān)的敲門磚。
錢花完了，又快捱不下去，結(jié)果接到磨鐵的電話，可不可以買斷你長篇的版權(quán)？“太可以了”，他心下狂喜——我好幾次提出想讀他早期的這篇《不明物》，他都以“寫得爛”婉拒了。
2012年以后，他好像突然開了竅，一下寫了二三十個短篇，發(fā)表的機會也多了。張敦說，這家伙終于可以憑著寫作來安身立命了。魏思孝建立起了自信，口風卻還是緊：“我寫小說，就是和我討厭的那些文字背道而馳，永不交集。至于能搞出什么名堂，不抱希望，或許有意外驚喜?！?/p>
從城市視角寫農(nóng)村
“早來幾天，你能趕上我們種麥子?！蔽页霭l(fā)前，魏思孝在微信上說。
白露早，寒露遲，秋分種麥最適宜。聽來詩意，實際的景象則是先把種的玉米收完，接著深耕、施肥、整地、播種?！岸际枪蛡蛴袡C器的人來做，我都不參與?！弊≡陔x家?guī)桌锏赝獾霓r(nóng)民魏思孝貌似過得很輕松。“除了玉米麥子自己收，一年澆三次地，其他也沒啥可操心的?！?/p>
但這年頭，誰還會靠種地來養(yǎng)活全家？五畝地，一年也就掙個5000來塊?？吭谑称饭咀霾邉澋钠拮犹m芳打拼顯然也不夠，可以想見，以前的魏思孝成天被母親嘮叨“不干正事”。
“這兩年，尤其是今年，隨著寫作帶給物質(zhì)上的回報遞增，她不再抱怨，心情也隨之愉悅起來。在她們的認知中，勤勞致富，而寫作顯然不在其中，即便我稱得上勤勞?！?/p>
帶著樸素勢利眼的母親，甚至變成兒子的素材庫。魏思孝新的寫作題材《農(nóng)村婦女系列》，便脫胎于母親的絮叨和聒噪鄰居們的八卦。從前，即便是農(nóng)民之子，他也覺得農(nóng)村的事寫起來土。但在聽了那些故事后，他好像撥開了一個新世界。
張敦覺得，魏思孝回到農(nóng)村、寫農(nóng)村，都是一種值得看好的回歸。周亞平看法略有不同?！八c那些傳統(tǒng)扎根農(nóng)村的有區(qū)別。他是接受了基本的高等教育，有過城市浪跡，再回到農(nóng)村。所以他是從城市視角寫農(nóng)村。而且他接受了歐美的價值觀，他的小說也有點像幾十年前的美國小鎮(zhèn)，那種頹喪里帶著些許悸動的精神氣息是共通的?！?/p>
說著說著，周亞平微閉著眼，沉浸在回憶和幻想中：“頂頭，十字路口。南北向一條街，院子有大門，里頭有條狗，狗的后頭還有一個魏思孝。這對我是種向往。我會開著長途車，亢奮地聽著進行曲，目標正是他的家，去享受一會兒?！?/p>
魏思孝啞然，有點不知該如何應(yīng)對。他好結(jié)交同道，但對鄉(xiāng)野談不上有什么情感，也不覺得小鎮(zhèn)生活死氣沉沉?！斑^了小學我就不愛出門了，可以一周窩在家里。”現(xiàn)在他早上有時送送蘭芳上班，回來后帶帶孩子，看看電視，刷刷微信。持續(xù)的寫作一般都是在夜里，孩子睡了之后那兩三個小時。
對于張敦和周亞平的調(diào)侃和羨慕，他都只能抱之一笑。何況，所謂的“鄉(xiāng)村圖景”，兩三年間就會被打破：附近的化工廠要擴建，老房子面臨拆遷。木羅要上個像樣的小學，怎么著也得往市區(qū)去找。
（文中汪鍇、劉忠、李烈、徐成皆為化名。參考資料：《用自己身上的骨肉之痛詆毀輕薄》《把悲催的生活寫成荒誕喜劇》，感謝上海文藝出版社的支持，實習記者孟依依對本文亦有貢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