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代癥候 | 去野地踢場球,抑或在場邊做觀眾?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文 李松蔚 日期: 2018-01-03

做觀眾,才可以理智分析;做球員,就盡情投入。

偶爾會有一些人來找我討論“人生有什么意義”。這當然不屬于心理問題,而是哲學(xué)問題。像為什么活著這種事情,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一個心理咨詢師怎么可能擁有終極答案?當然,我不會用這種話把人打發(fā)走了事。我的職業(yè)雖不能從超越性的角度給予回答,卻可以從現(xiàn)實角度探究問題背后的動機。

這些問題被問出來的同時,往往帶有挫敗。假如你試圖給予回答,這些答案會遭到否定或者進一步消解。或者不如說,它之所以被問出來,常常是因為在提問者心里,可以想到的答案,都質(zhì)疑否認過一百遍了。

“人生的意義在于擁有一些重要的關(guān)系吧,總有人在意你。”“為什么?如果一個人父母雙亡、沒有結(jié)婚也沒有孩子呢?就不值得活了?”

“這個社會也總還是需要他啊。”“假如他就是想當一個離群索居的人,跟社會不發(fā)生任何關(guān)系呢?”

通常最終會啞口無言。人為什么要戀愛?為什么要結(jié)婚?為什么生孩子?為什么接受教育?——如果試圖去維護這些行為存在的必要性,你會發(fā)現(xiàn)很難站得住腳。生孩子是為了老有所養(yǎng)?拜托,有那些錢你買保險啊。

這些看法相當消極,同時又相當正確。被問到的人只好搖搖頭,說提問者是鉆牛角尖。表面看是因為他們不愿思考自己的人生,實際上也是無能為力。投入到生活當中的人,不可能真正思考這些問題。因為提出問題的時候,就已經(jīng)把生活從生活中拿出來,作為一種客體對象來討論了。

這就好像一群人在野地上踢球,分了撥,記著分,玩得熱火朝天,有一個人在旁邊評論:“你們這個輸贏有什么意思呢?何必這么投入?贏了球也沒有獎勵,甚至沒人關(guān)心。你們是在練習(xí)技術(shù)么?可是你們一輩子也達不到職業(yè)運動員的水平。甚至你們踢的不是球而是易拉罐?!彼f的都是對的。

但他是觀眾。他之所以理智,是把踢球當成一個對象來研究。真正踢球的人不可能思考這些。他們當然也明白這些道理(有些時候,旁觀者以為只有自己看破了這些,倒未必),但是踢起球來誰還那么想?一個人踢球的時候,踢球這件事對他來說根本不是一個可以和自己分開的對象,它已經(jīng)構(gòu)成這個人當下的存在狀態(tài)本身,或者說就是這一刻的他自己。他既然在這一刻踢球(作為主體),便不可能同時分析踢球(作為客體)。你怎么可能既做球員又做觀眾呢?你總是坐在一個自己的位置上。

做觀眾,才可以理智分析;做球員,就盡情投入。

我有時候會想,一些人之所以不做球員,未必因為他們理智,而是反過來,也許因為不愿或不敢做球員——提出問題是為了回避問題。因為它們一旦成為問題,就不再是生活本身。

所以,比起問題的答案,也許更重要的是一個人為什么提這種問題——后者是現(xiàn)實性的。比如不想結(jié)婚,這是現(xiàn)實性的問題,但他沒辦法用現(xiàn)實的方法說“我不想結(jié)婚”,所以他必須上升到一個超越性的說法:“結(jié)婚有什么意義呢?”這樣他就把自己放到一個不可說服的位置上?!安幌肭宄槭裁刺咔?,我就不踢。”這話很對,所以說話的人是旁觀者。

超越性的問題自然有其價值,但是很多時候,我不確定提問的人是在思考還是借著思考達成現(xiàn)實中的逃避,或者這兩者本來也難以區(qū)分。佛教有一個說法叫“歷劫”:就算紅塵劫數(shù)都是空幻,也必須經(jīng)歷一遍才能領(lǐng)悟。有時候我會借用這個說法,把人從超越性的問題拉回現(xiàn)實層面?!都t樓夢》就在講這么一個歷劫的故事,故事的結(jié)局一開始就注定了,一切癡纏都無意義,和尚道士一直笑人執(zhí)迷不悟,但執(zhí)迷不悟就是執(zhí)迷不悟,不走一遭,不會真的通透——你要不要走這一遭呢?這里無所謂意義,只是個人選擇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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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10期 總第810期
出版時間:2024年10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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