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研究生來到咨詢室，要我教他怎樣可以不遲到。“比如，導師要求我每天早上9點到實驗室坐班，我總會遲半小時以上?！蔽矣X得這個問題奇怪，因為它原本不應(yīng)該成為“問題”。避免遲到，這種事連小學生都能做到，需要特別的“辦法”么？一個聲音足夠響的鬧鐘就完全可以幫忙了。如果說偶然的遲到還可能是意外，那么像他這樣長期的、堅持不懈的遲到，對一個具有正常行為能力（想必手機也具備鬧鈴功能）的成年人來說，除了有意為之，我想不到別的解釋。但他看上去偏偏認真得要命，好像真拿這件事完全沒辦法一樣。
我問他遲到的大致經(jīng)過，確實很有意思。他每天都定了7點的鬧鈴，但常常躺到7點半之后才下床。洗漱完畢，他又躺回床上玩手機，因為“現(xiàn)在出門實在有點早”。一開始他還注意著時間，玩著玩著，“鬼使神差”就到了8點半，一個幾乎趕不上吃早飯的時間。他一邊心里懊惱，一邊手忙腳亂地出了門，去食堂吃完早飯看表，只差幾分鐘就到9點，騎車狂奔過去也要遲到10分鐘，他泄了氣，那一路上反倒更加逡巡不前。
要說怪，似乎每個環(huán)節(jié)都情有可原，但要說沒什么問題，他實實在在就是遲到了。這遲到當真是一步扣一步，嚴絲合縫，他拿它一點辦法都沒有么？我情不自禁地設(shè)想，如果不是去實驗室，而是趕飛機趕火車，遲一分鐘就錯過了，他會怎么樣？
“也許你也沒有那么想要準時?！蔽艺f。他立刻大搖其頭：“當然想啊，不然我找您做咨詢干嘛？”
但事實就是，如果一個人真的很想，這么簡單的事情他不至于做不到。我問他遲到以后會有什么結(jié)果，他說實驗室不需要打卡。有時遲了幾十分鐘，導師也看不見。就算被發(fā)現(xiàn)了，頂多也就是皺皺眉：“怎么來這么晚？”
“聽起來后果也不嚴重，你擔心什么呢？”
“總歸還是不太好吧。久而久之，給他留下的印象就是我吊兒郎當，會覺得我不如別的同門……只不過我能怎么辦？我總不能辯解說，又不是我自己想遲到的?！?/p>
“所以這件事還是很重要。那你怎么解釋你做不到？”
“就是……鬼使神差地就遲到了啊，我也沒有辦法，可能是什么心理問題吧，”他苦笑，“我知道這話很荒唐，但發(fā)生在自己身上，你不得不相信真有這種事兒。”
他又一次使用了“鬼使神差”的說法。在一樁明明由自己全盤掌握的行動上，堅定不移地認為存在某種超出個體意志的力量，這樣就讓他看起來像一個受害者。就我所知，診斷書上沒有那樣的心理問題。但“心理問題”本身是一團可以被捏成各種形狀的橡皮泥，發(fā)揮各色各樣的功能。
“讓我們假想一下，你的導師很憤怒，指著手表對你說，你明天膽敢遲到一分鐘，這個研究生就不要念了！在那樣的情況下你還會遲到嗎？”他遲疑了一下：“那應(yīng)該不至于吧?！?/p>
“你必須9點到，你會讓自己幾點出門？”
“8點以前吧，還是定7點的鬧鈴？”他側(cè)著頭想了想。
“那時候出門不會太早？”
“早一點比較保險，實驗室沒開門，我在門口等著?！?/p>
“假如呢，假如你鬼使神差地想晚一點出門，結(jié)果一玩手機就玩到8點半了？”
“不會的，我可以再定一個鬧鈴，鬧鈴響必須出門?！?/p>
“但是你鬼使神差地忘了定這個鬧鈴。”
他不假思索：“那我就不吃早飯了，直接趕到實驗室，還來得及?！?/p>
“假如鬼使神差地，你肚子餓得咕咕叫，非吃早飯不可呢？”
他笑了，知道我一直追問下去的意思：“都那時候了，還吃什么早飯??！要是非吃不可，我就隨便買一點包子豆?jié){，一邊騎車一邊吃?！?/p>
“好像老板一生氣，事情變得很嚴重，這個過程你就控制住了，怎么都難不倒你，”我故意嘆了口氣，“那么，你怎么解釋現(xiàn)在就沒有能力控制遲到呢？”他不好意思地撓頭：“不知道，我想……還是鬼使神差的吧?！?/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