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維清的泥塑工作室位于塵土飛揚的村鎮(zhèn)街道旁，鐵皮閘門半掩，讓人誤以為是賣茶葉或干貨的店鋪。在潮安浮洋鎮(zhèn)大吳村，這樣的樓房沿街而建，一層通常是店面，維持日常閑散的買賣。正午時分，整條街略顯幾分倦意，更襯得吳維清那間熱鬧。
他的泥塑作品被擺在玻璃柜子里，通常三兩人一組，講一個故事或場景，既有曹操咬靴這樣的戲曲題材，也有清朝鄉(xiāng)人在茶館喝茶的生活場景。打上光之后，這些泥塑忽然有了舞臺感，滿屋子的故事和人頭攢動。
以現(xiàn)在的視角看來，這些泥塑人偶都是穿越而來的，他們身上的鄉(xiāng)土氣停留在清末到民國初年之間的潮汕鄉(xiāng)村，衣飾罕見、飽和度高、色彩明艷，同時又保留了土布藍、赭石等更具鄉(xiāng)土氣息的色調(diào)。
人物的面部都以肉粉色顏料涂抹，這種并不真實的“膚色”似乎有意暗示大吳泥塑與潮汕戲曲之間的某種關(guān)聯(lián)；而一顰一笑、神情姿態(tài)流露的鄉(xiāng)情百態(tài)又根植于潮汕地區(qū)穩(wěn)固的宗族、倫理、風俗之中。
60歲的吳維清一直生活在大吳村，自十來歲第一次接觸泥塑起，他似乎就找不出第二件更有趣的事情。即便是現(xiàn)在，每天除了吃飯睡覺，他大部分時間仍然愿意泡在不足兩平方米的工作間，在一盞臺燈下做他的泥塑。
泥塑從制胚開始。吳維清取一把面團般柔軟的泥巴，固定在胚盤的一根細柱上，這個時候的人偶，男女未分、角色未定，吳維清必須一點點塑出姿態(tài)，并保證這形態(tài)能一直維持下去。泥巴不能太濕，也不能太軟，這是泥塑安身立命的基礎(chǔ)。
吳維清的工作臺 （圖 本刊記者 大食）
第25代傳人
潮州民間一直流傳著“銀湖小姐，大吳翁仔”的說法，意思是大吳村出產(chǎn)的塗安仔能與嬌俏的銀湖村小姐媲美。大吳村的泥塑傳統(tǒng)可以追溯到七百多年前。南宋理宗嘉熙元年，吳靜山帶著家眷從福建漳州到大吳村定居，以制作、售賣泥塑維生，從此，這門手藝世代相傳，在清光緒年間達到鼎盛，全村出現(xiàn)了一百多位泥塑藝人，皆為吳氏后人。
其中，光緒年間的吳潘強是公認的高手。據(jù)說，只要一團泥巴在手，吳潘強能在幾分鐘內(nèi)捏出人像。吳維清聽父輩說，大吳村當年家家會捏泥、戶戶有作坊的盛況，就歸功于吳潘強將自己捏制的塗安仔翻模供村民沿用。
早期的大吳泥塑造型脫胎于戲曲故事，因而人物設(shè)置有文景、武景、臣景、文寸、喜童、臉譜等諸多類別。按照古時潮汕風俗，每年正月起的一個月里，各鄉(xiāng)村每天都有游神賽會，當?shù)厝朔Q拜老爺，需擺燈屏，一屏相當于一出塗安仔故事，所謂的百屏燈就是由一百個故事組成。其中有種樣式叫“大斧批”，每身大小1尺2寸，大多由模具制成，價格并不高。臣景在7寸到9寸之間，即使一兩個人物也要分“文身”和“武景”，相當于京劇中的生旦凈末丑。
大吳泥塑傳到吳維清手里，是第25代。他的曾祖父吳南嵩民國時以做大佛出名，后來為游神賽會“燈腳”做臣景，“燈腳”又叫大勞熱，幾年輪流一次，而游神賽會除了是當年添丁家庭上燈答謝神恩的方式，也是泥塑藝人比試塗安仔技藝的地方，藝高價錢就高。
對新婚人家來說，在勞熱期間上燈，全村的兒童都可以上門討要塗安仔，新婚人家則必須多買些塗安仔送給小朋友以求吉利。在大吳村，人們也會在正月十三上燈后，于正月十八把燈屏收起來送給未生男孩的親友，以求來年添丁。當時潮汕各鄉(xiāng)燈會繁盛，塗安仔需求量大，吳南嵩能以平常近的1.5倍量產(chǎn)出半貼塑朝臣人物，至于小身5寸的“文身”則能用翻模手法批量生產(chǎn)。
“文革”時期，大批以才子佳人、帝王將相為題材的大吳泥塑成了“四舊”，被摧毀殆盡。當時吳維清高中畢業(yè)，在家務(wù)農(nóng)。村民不許捏泥人，一被發(fā)現(xiàn)，泥人就會被沒收并銷毀。吳維清在自家屋頂找到一兩只早已殘破的塗安仔模具。民兵來收模具，他就將模具藏在稻草里，藏了有十多個。種田之余，他開始琢磨起塗安仔技藝，憑著對潮劇人物的記憶和現(xiàn)有的模具，吳維清偷偷捏起泥人，年末拿到潮州城里，趁夜售賣。
這時的吳維清，還沒有真正開眼。
清代泥人
向老祖宗借魂
大吳泥塑直到民國都沒有留下文獻，而以父子、師徒的關(guān)系傳承，傳男不傳女。這種口口相傳的方式，完全仰賴父輩和師傅的技藝水準，幾乎難有創(chuàng)新的可能。吳維清記得，原先彩繪的色彩都是父親告訴他的，彩繪用的色粉則是聽奶奶說要買泰國的，老龍華牌。后來，他才知道，除了色彩，色粉的配方也必須調(diào)配好，否則就會出現(xiàn)開裂等問題。家里僅存幾個文寸模具，再在樓底找一些破爛的模具，父親告訴他土地爺必須這么做。
由于村里大多數(shù)老泥塑精品在“文革”中遭受損毀，吳維清幾乎不可能向老祖宗偷師學(xué)藝，但他一直相信，大吳泥塑的藝術(shù)精魂還在老祖宗那里。
直到1995年，吳維清才應(yīng)邀為幾尊古老的大吳泥塑做修復(fù)工作。這些在動蕩中得以保存下來的大吳泥塑出自清末至民國年間的巔峰時期，這讓吳維清如獲至寶，大開眼界，第一次體悟到大吳泥塑真正的奧妙。“老祖宗做的，哪件都很好?！?/p>
整個修復(fù)工作持續(xù)了兩三年，從潮汕各地收來的老泥塑后來都陸續(xù)過他的手，三百多件作品，七成是他修復(fù)的，后來這些泥塑被運到了臺灣高雄博物館。
在替這些老泥塑接四肢、補衣飾的過程中，吳維清得以細細研究老祖宗的東西，他可以徹夜不睡，埋頭沉浸在老祖宗的技藝里。他研究了老祖宗的色彩，“這個色彩都是用礦料，自己磨出來的，我們現(xiàn)在仍然保留著礦料彩繪，而不是水泥漆。彩好了，放屋頂觀察變化，6月的烈日下暴曬，然后研究出一套彩繪配方，這些配方都是我花了很多年琢磨出來的?！?/p>
這些以前看不到的東西成了吳維清的第一手素材，他試著以翻模保留下泥塑的面部特征，再進一步學(xué)習(xí)胚體、動態(tài)和衣飾。此時，他也從制作臉譜轉(zhuǎn)入模仿古代泥塑，再從自己喜愛的潮劇中提取素材，從曹操咬靴、八王請五郎到十五貫，規(guī)模變大，手法越來越精細，耗時也越來越長。
傳統(tǒng)的大吳泥塑的工藝包括挖泥、煉泥、捏泥、燒胚和彩繪，會用到雕、塑、捏、貼、刻、劃、彩等多種創(chuàng)作技法。潮安大吳泥塑與天津泥人張、無錫惠山泥塑并稱為中國三大泥塑，但大吳泥塑區(qū)別于后兩者的最大特點在貼塑部分，而貼、印、彩更將潮汕地區(qū)特有的民俗風貌融入其中。
在吳維清看來，衣飾決定了做工。一尊泥塑若是體態(tài)好，衣服穿得好，那就可以算得上精細。
大吳泥塑的衣飾也由黏土制成，壓泥成片、折片成衣全靠泥土的特性。這種泥土在潮州話里被叫作“牛腱土”，隨處可尋，但質(zhì)地好壞不一，需要藝人在創(chuàng)作時判斷。民間流傳甚廣的關(guān)于吳潘強的一則軼事說，吳不愿受惡霸官吏指使擺布，提出“要捏像，必須挖兩土箕黃田山腳五尺以下的土，天天捶搗，捶它40天才可制作?！?/p>
在吳維清看來，貼塑的精髓勝在飄逸，即使用在武景人物中，提袍、踢甲仍要講究飄逸颯爽之氣。他從老祖宗身上學(xué)到的另一個訣竅則是，如何把握人物的神情姿態(tài)。到底什么是原湯原汁的鄉(xiāng)土味？后來，他明白，這一切都在戲臺之外，在喝茶的茶客、耕作的老農(nóng)、下棋的漢子和擠眉弄眼的農(nóng)婦身上?！耙郧白雠唧w，姿態(tài)總是把握不好，清末民國的東西更突出關(guān)節(jié)的感覺，彎腰、弓背、垂手，后來才理解清末民國的農(nóng)戶都是羞羞答答的，并不是凜然霸道的樣子?！?/p>
《曹操咬靴》
泥巴的命運
“以前潮汕民間對塗安仔的需求量很大。拜老爺，保佑生丁。有錢的時候買精致的，沒錢的時候就買普通的?！?/p>
高中時，吳維清拿去潮州城賣的塗安仔為他帶來了微薄的收入。晚上9點，梅州的客家人到潮州，看中了全部都要，用木炭筐裝滿運回去。每次做滿了就拿到潮州城里賣，一年三四次。7分錢賣一只，5分錢可以吃一碗稞條，賣掉一只，就吃一碗稞條犒勞自己。
然而塗安仔的身價在幾十年里沒有任何提高，普通的一只售價僅僅幾毛錢。奶奶曾告訴吳維清，爺爺做泥塑很辛苦，沒錢只能餓肚子。
1980年代，吳維清在工地上干活一天能賺5塊錢，干20天活才能買一只臺式電風扇。女兒考上大學(xué)，因為沒錢，只能放棄學(xué)業(yè)，外出打工。
吳維清從沒想過靠塗安仔賺錢。清末到民國初期，塗安仔主要以家庭作坊的形式批量生產(chǎn)，銷往潮汕各地，生意繁盛。后來，塗安仔漸漸退出日常生活，銷售渠道也越發(fā)狹窄，最后僅變成收藏家、海外華僑買去收藏的工藝品。
2000年左右，吳維清制作泥塑一天的收入還不到30塊。從捏塑成型、煅燒到彩繪，一個泥塑人像需要5天完成，制作時只能用原始焙烤方法，成品率較低。一套泥塑則需要十多天，難度最大的要耗費一個月。最難的地方是貼塑、給人像穿衣服。泥土碰一下就壞，一個泥塑很可能要做三到四次，做完后還必須等它自然干，不能曬太陽。干透后才能燒制，以前樹葉圍成一個坑來燒，現(xiàn)在用電窯，調(diào)到1000攝氏度。
吳維清的泥塑曾與天津泥人張一起展出過，得到的評價是：衣飾飄逸。近幾年，大吳泥塑的價格慢慢回升，但大部分作品都流向了國外。廣州的一家古玩店從他手里以很低的價格買入，再轉(zhuǎn)賣給其他人。經(jīng)濟困難的時候，吳維清也曾賣掉了二十多套泥塑精品。
他現(xiàn)在做的精品，價錢已經(jīng)遠超當年的塗安仔，但他一年的產(chǎn)量仍只有30套左右。這些泥塑被買走成為了擺設(shè)、禮品，而批量賣到廟會已經(jīng)成為了歷史。
2008年，大吳泥塑入選國家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項目。吳維清覺得自己有責任把大吳泥塑傳下去，但徒弟難覓卻是眼前的尷尬局面?！皩W(xué)習(xí)泥塑很麻煩，三年后才能出作品。兩三年時間學(xué)不好，很多人都不愿意跟我學(xué)，必須從畫畫開始，開一個臉，畫畫必須會。胚體好，彩繪不好，不行，反過來也不行。”
最后，他把在廣州讀完藝術(shù)設(shè)計、拿著7000塊月薪的兒子勸回大吳村，要求他跟著自己學(xué)泥塑，學(xué)成之后再出去工作。兒子跟著他練了三年，二十幾歲的年輕人天天坐著捏泥塑，“手藝學(xué)會后，他去做什么我都不管?！?/p>
（勘誤：468期《百年筷子》中，“店里最受歡迎的也是烏梅筷子和酸枝筷子，200元左右一雙”的“200”應(yīng)為“2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