匠人 | 張喜民 吶喊的老腔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實習記者 高伊琛 日期: 2018-01-03

幾個身穿馬褂腰扎布帶的老人,操著月琴、板胡、梆子、板凳等樂器,主唱張喜民扯開嗓子,氣勢磅礴,尾句唱完,所有人跟著應和,劉歡后來用“每一個音掉在地下都能冒出煙”來形容華陰老腔給他帶來的震撼

每一個音掉在地下都能冒出煙

華陰老腔的一聲喊,從春晚的舞臺,喊回到兩千多年前的西漢。張喜民所在的雙泉村附近,是那時渭河、黃河、洛河的交匯處——三河口碼頭,明末清初誕生的老腔,在當時還只是用船運來糧食的時候可以聽到的船工號子。

老腔是這個村子獨有的遺產,它屬于張家的家戲,口耳相傳,一是為了保密,二是譜子和唱本需要有師傅細細解釋。曲子用工尺譜記錄,這是中國傳統(tǒng)的記譜法之一,因用工、尺等字記寫唱名而得名,“就是DoReMiFa的‘前身’,譜子給你,你也不一定會,沒有標點符號也沒有音符,必須口頭教”,張喜民一邊解釋,一邊拍著大腿唱了起來,“‘六五上上,五上五上車車’就是那個‘SolLaDoDo,LaDoLaDoReRe’。 ”

唱本也是一樣,“上”、“白”、“坐”等字綴在唱詞和念白的前后,用法需要師傅解釋分明,“這個哭唱的是慢板還是快板,它不給你寫,就是必須我給你說。那都得記住,里面內容背下來,唱什么你就知道了?!?/p>

張喜民從家中翻出來幾沓老唱本,唱本的封面泛著黃,邊角有些破損,但每一本的紙張都是舒展的,仔細用木板隔著,再拿布包起來。那些唱本是他的父親藏在土塬才保存下來的,是傳家寶。

張喜民是張家的第十代傳人,家里弟兄多,沒錢念書,只上了兩年學。15歲學唱老腔,沒學幾個月就登了臺,天生的好嗓子加上環(huán)境熏出來的對老腔的熟悉勁兒,讓他在老腔的表演中如魚得水。

看過譚維維與華陰老腔表演的人,可能會驚異于古老黃土地上竟誕生出這樣的“搖滾之音”,幾個身穿馬褂腰扎布帶的老人,操著月琴、板胡、梆子、板凳等樂器,主唱張喜民扯開嗓子,氣勢磅礴,尾句唱完,全臺所有人跟著應和,劉歡后來用“每一個音掉在地下都能冒出煙”來形容華陰老腔給他帶來的震撼。

然而,這種震撼人心的表演,在過去的幾百年間都作為皮影戲的一部分被隔在簾子后面。皮影戲需要5個人,前手,負責主唱兼月琴;板胡;后槽,負責梆子、碗碗、戰(zhàn)鑼等樂器;簽手和副簽手,負責皮影。

5個人一臺戲,唱《三國演義》、《封神演義》、《隋唐演義》等故事,最短要演3個小時,長則四五小時。“生旦凈丑末都是一個人,演張翼德的時候要莽撞,嗓子要洪亮,唱京劇那種大劇的東西,關羽要穩(wěn)重,到旦角,女人說話你得扭捏?!弊鳛橹鞒?,他練就了一人分飾多角的本事。

張喜民有兩把琴,一把是民國三十年制作的,他一般不用。張喜民拿給我看,“這里面音柱是活動的,為啥呢,這個沒有校音器,是自制的不是機制的,天氣要是過于清涼,或者溫度一高,就要把它的位置來回調整一下,調調音。” 

月琴很破舊,背面還上了一根螺絲固定,張喜民十分愛惜地拿在手里,“有部件壞了換了新的,你看琴面上都有坑了,我用膠把它糊起來了”,他抱在懷里彈了彈,又停下來調了一會兒音,老月琴的音色仍然清亮。

另一把常用的六角月琴是2000年專門請木工做的,三根弦中的兩根并在一起使用,共鳴聲比較大,護弦蓋上寫著一行字,末尾的內容是“喜民班62年成立”。字是張喜民寫的,喜民班也是張喜民成立的,紅白喜事的時候,老一輩一定要叫喜民班來表演的。

民國30年的月琴 副本

33場白鹿原

2000年左右,民國時期的老人家大部分都去世了,喜歡老腔的年輕人又不多。2001年冬天,喜民班在王河村演戲,下著大雪的夜里,臺上的皮影戲演得熱鬧,臺下的觀眾只到了三五個,冷冷清清。當時華陰市文化館的黨安華正好看到這一幕,他找到老腔藝人們,提議他們從皮影戲的簾子后面出來,由“看皮影聽老腔”變成“看老腔”。

喜民班的老腔藝人決定就這么辦,那時還是石子路,他們常要騎自行車到二十里外的地方演出,早上去下午回?!耙惶旖o的一點點錢,不過那過去的錢還值錢一點,你看過去的火柴二分錢,一碗羊肉泡饃才幾毛錢,東西便宜點兒。到那邊兒也很辛苦,但這樣才能把這個事情搞好,搞好之后有人愛看,有人愛看才能傳承么。”他們抱著嘗試的心態(tài),希望改變對傳承有幫助。

老腔第一次出現(xiàn)在全國觀眾的面前,是因為06年的話劇《白鹿原》。林兆華、濮存昕等人到陜西考察,看了秦腔、眉戶、碗碗腔、漢中梆梆等戲種,喜民班的老腔藝人也去表演了,“演了之后,林兆華說再來一個,我就唱了個特別慷慨激昂的《將令一聲震山川》,吸引了他。一星期以后,他就跑到華陰來了。再回去以后,就決定要老腔去。”

張喜民提到這次經歷,仍然很興奮,“你看我那會兒都六十多了,林兆華說,你把你過去的老詞,喜怒哀樂那些劇,你每樣弄上一段兒,給我唱一唱,我看了以后決定哪一段是在什么地方放,這就不要你費腦子了?!?/p>

首都劇場的劇院很大,為增強氣勢,老腔藝人從5位增加到了10位,他們在北京訓練了二十天多天?!皩а莶唤o你說動作,只說在什么地方坐,”之前在幕后坐得很緊密的藝人們被分開了一段距離,這叫他們很不習慣,只好“能動的就動,不能動就不要動,光唱出來就可以了”。

《白鹿原》一連演了33場,人們第一次知道了“華陰老腔”。自那以后,演出和宣傳多了起來。老腔藝人們的足跡甚至出現(xiàn)在美國、德國、澳大利亞等地,觀眾都聽不懂中文,但反響強烈。

唱老腔很費嗓子,尤其是頻繁的演出和接受采訪?!百M嗓子還要會用嗓子,比如我昨天有演出,今天沒有演出,今天早起我就唱半個小時左右。兩天不唱都不行。”

在家除了練嗓子和彈月琴,張喜民還要到地里去,他還有農活兒要干?!艾F(xiàn)在天氣比較旱一點兒,沒有下雨,田上的草慢慢就上來了,你看那草,就要拔出去。兒子要工作,地又少,我一個人也能顧得過來?,F(xiàn)在種的是花椒樹,你一年不把這塊兒地弄好,第二年草長上來了,又成荒地了,重新耕作就麻煩了?!?/p>

華山北站的老腔雕像

中國的搖滾樂

張喜民和很多人合作過,但之前沒有任何演出能夠媲美2015年《中國之星》舞臺上的《給你一點顏色》,譚維維和老腔藝人的合作獲得了300名觀眾手中的299票,推薦人崔健最為激動,“你們知道你們看到的是什么嗎?你們看到的是一個教科書級的中國搖滾樂!或者是真正的中國民謠和搖滾樂結合的典范,你們是見證人!”

雖然自己也接受“華陰老腔是中國的搖滾”這個標簽,但張喜民將“搖滾”和“老腔”分得非常清楚,“不管跟什么樂隊合作,老腔的唱腔不能改變,那種慷慨激昂的感覺不能丟??梢约舆M去中國民樂的東西,但不敢做大的改變,有些洋東西不敢加,一加就壞了?!?/p>

在和譚維維的合作中,張喜民也貫徹了這一原則。在春晚的表演中,張喜民表現(xiàn)得很靈活,同一句詞“天河里舀起一瓢水啊,灑得那星星掛滿天吶”,譚維維唱完以后,他重復的一遍,是完全不一樣的味道。

華陰老腔和春晚的緣分很早就開始了,張喜民參加過《我要上春晚》節(jié)目,還曾和崔健搭檔為春晚準備了歌曲《一無所有》,最終因為種種原因沒能登上舞臺。春晚節(jié)目過審不容易,在張喜民看來,一要吉利,二要有新鮮感。今年和譚維維合作的春晚節(jié)目第一版是《給你一點顏色》,但歌里“為什么天空沒有顏色,為什么人心不是紅色”大段詞顯然不受這個舞臺青睞。

于是他們決定用《薛仁貴征東》唱詞中的“自古長安地,周秦漢代興,山川華似錦,八水繞成之流”,在接受一家媒體采訪時,他告訴了記者那句唱詞。媒體發(fā)出來的消息讓節(jié)目出現(xiàn)了變數,后來他才知道,節(jié)目信息是不能透露的。

第三個版本《華陰老腔一聲喊》最終登上了北京主會場的春晚舞臺,張喜民很喜歡主會場晚上的風景,更重要的是,“到主會場說明你的重要程度不一樣?!彼麄儼滋?點半到彩排室,晚上8點多開始彩排,“節(jié)目多,人上的多,按道理排一次,人家給排了三次?!彼麄儧]有感覺辛苦,反而由衷地高興,“我跟譚維維合作的時候說,華陰老腔是一個很小的劇種,現(xiàn)在能讓全國人民都知道,心里特別高興。你唱得再好,要是沒有人知道,等于零?!?/p>

春晚結束后,某網站票選最受歡迎節(jié)目,《華陰老腔一聲喊》位列歌舞類首位。我見到他的時候,他和同村的老腔藝人剛剛結束了“3?15”活動的演出,過兩天,還要跟譚維維去西安演出。

現(xiàn)在他出去唱老腔,會有人排隊跟他照相,情況允許的時候,他會配合“粉絲”,一路走一路照?;氐郊亦l(xiāng)的老腔藝人也受到了熱烈歡迎,在華陰的車站,聚集了鑼鼓隊和秧歌隊,藝人們還得到了華陰政府獎勵的30萬元,張喜民覺得,這代表老腔越來越受到重視了。

以前張喜民在接受采訪時說過一句“老腔演戲只夠糊口”,他說,這是實話實說,“你掙下錢了就說掙下錢了,不能哄人。我要是掙下錢了我想買個電動汽車,幾萬塊錢能開的,但還沒掙下錢?,F(xiàn)在演出比較多了,價格比較高了,以后可能比過去的生活過得要好?!?/p>

200本唱本中的一部分

山寨版我也高興

從不外傳的家戲,到張喜民這兒有了改變,“老腔如果不好好搞,那是要淘汰的。現(xiàn)在人們知道老腔了,更得傳承下去?!彼谌A陰市文化館辦了免費學習班,“年輕人特別少,基本上來的徒弟都四十七八,最大的五十多歲了?!奔幢闳绱?,張喜民還是堅持每星期去學習班教老腔,從上午11點教到下午三四點。他對徒弟的要求很寬松,沒有任何紀律約束,“條件放寬裕些,才有人繼續(xù)學這個東西?!?/p>

 張喜民的學習班開了兩期,所有徒弟都算上有八九十個,但能作為傳承人的目前為止只有兩個,張香玲和張建民?!八麄z都會唱過去的皮影戲,能唱3個小時,生旦凈末丑都可以。但是年齡有問題,一個五十,另一個五十幾了?!?/p>

在《我要上春晚》排練時,董卿曾開玩笑問張喜民,“聽說你還有些徒弟在外面演出,是很多山寨版老腔,你怎么想的呀?”張喜民說,“我很高興,山寨版也高興。”

作為以前的家戲,張喜民還是希望20歲的孫子能傳承下去。從七八歲到上大學,張猛耳濡目染地被向老腔走去。他在福建上大學,希望放假回來能和同學見面,“我說行,你去見同學,但是五天以后必須回來,回來以后,你再跟我學點兒新的東西。”

在張猛小的時候,為鼓勵他學老腔,張喜民會在記者來采訪時,教孫子幾句容易學的,讓他在鏡頭前唱。后來,張喜民干脆帶著孫子上了臺。河北臺《炫動中國風》的一期節(jié)目中,張猛彈著月琴吼著老腔,在爺爺身邊絲毫不出戲。張喜民在舞臺上說,希望孫子的出現(xiàn)能夠帶動年輕人來學老腔。

在他的構想中,希望能有這么一個老腔班,抽20個考不上大學的學生,再從中挑10個能行的。“這些能行的國家可以給他們付工資,現(xiàn)在不掙錢的事兒,人家不愿意學。”

如今雙泉村里常有外地人出現(xiàn),尋著“華陰老腔”的大名來拜訪張喜民。他總是會熱情接待,人少,在家里倒杯茶,細細聊聊。人多,他家院子前面就成舞臺,有人想看老腔,他就會演一段兒。如果你要去華山旅游,也可以順便留心看看,在華山北站的廣場上,有一群銅像,正是吶喊的老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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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10期 總第810期
出版時間:2024年10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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