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間 | 在量子力學和 重金屬搖滾樂里不安分地循規(guī)蹈矩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本刊記者 張明萌 實習記者 宋洋 王可心 劉付詩晨 發(fā)自廣州 編輯 張歡 日期: 2018-01-03

何廣平曾經(jīng)幻想過未來的生活:白天跟著大老板搞科研,晚上能戴著面具到酒吧彈自己喜歡的歌。如今他成為研究物理最前沿領(lǐng)域的教授,也擁有一支重金屬樂隊。一切不似預期,卻美好數(shù)倍

研究量子力學的大學教授搞重金屬樂隊是怎樣的體驗?對中山大學物理學教授何廣平來說,好像并沒有什么特別的感覺。一個是工作,一個是愛好,都是生活。

他樂于活在計劃中,每天都會翻開日程表,上面寫了未來三天的活動安排。在這個安排下,他將設(shè)想所有的可能性,做出相應(yīng)的plan A、plan B、plan C……直到周密至他所認可的萬無一失。

在意大利做訪問學者,何廣平利用周末去旅行,當?shù)氐矫滋m要坐3小時火車,他希望沿途經(jīng)過威尼斯、貝羅納,一張火車票6個鐘頭內(nèi)通用。幾點去最重要的景點,幾點閑逛,幾點吃東西,幾點回到車站,到哪個景點可能需要花多少時間,多了計劃有什么變動,少了旅程要做哪些更改。把每一條都列出來后,他才能放心走進車廂。

他痛恨臨時變化,老同學回中大找他吃飯,坐到餐廳了才給他打電話邀約,即便當時他什么事都沒有,仍會一口回絕,因為突發(fā)會讓他抓狂,生活本就應(yīng)該按照計劃走。

嚴謹、規(guī)律、拒絕變通,外人看來有些不近人情,但如果你看過《生活大爆炸》,那這位研究量子信息的中大教授很容易讓你看到謝爾頓的影子。

在何廣平的世界里,幾乎所有的事物都可以用科學去解釋,構(gòu)造、運行規(guī)律、應(yīng)用方式,一切都基于通行的準則。即便是流行音樂和朋克,也可以從節(jié)奏上找尋規(guī)則,通過公式得出其含有的信息量——流行音樂的信息量都在歌詞上,流行朋克一小節(jié)換一次和弦,信息量也不高。60年代的朋克音樂有了改變,前三小節(jié)一節(jié)四拍,最后一個小節(jié)變節(jié)奏,兩拍。但即使是這樣的變化也有限,按照公式,信息量很容易算出來。算上大調(diào)、小調(diào)、拜占庭音階,極限也就11乘以11,一會兒就玩遍了。

唯一的意外出現(xiàn)在極端金屬音樂上。極端金屬在前面做手腳,節(jié)奏可變,還能添加裝飾音,極大增加了信息量的可能性與不確定性。這成為何廣平世界中為數(shù)不多不能用科學去解釋的部分。在這種不確定下,生生不息的音符充滿了生命力。

如果說何廣平的生活就是一部縝密的計劃書,那極端金屬音樂就是這本書里的X因素,X在規(guī)則下貌似按部就班地運行,但又時不時帶給他驚喜。

天才是怎么煉成的

讀高中時,何廣平一直屬于大人口中“隔壁家的孩子”。高二參加物理競賽,他是唯一一個從普通中學組進入省賽的。學校高度重視,實驗室讓他隨便玩,臨近的期中考試還特批他不用考。一直考第二名的同學因此得了第一名,可到了家長會,老師當著全班說,這次第一名空缺,因為何廣平?jīng)]有考。

高一下學期何廣平就開始高考復習了,他為自己擬定了此生為數(shù)不多的長期計劃。學校的進度他從不在意,老師發(fā)模擬卷,他通常交白卷。反正期末考試的排名能堵住非議。

在何廣平的計劃中,家庭是重要的因素。高中他趕上附近的住戶裝修,每天傍晚弄得噼里啪啦。他干脆改了作息制度,晚上吃完飯8點半睡覺,睡到12點起床復習。洗把臉吃個早餐接著上學。父母成為人工鬧鐘,雷打不動每天12點叫他起床,早上六七點再做早餐。“家長不是非要輔導我作業(yè),學習內(nèi)容上也幫不了,而是要在我需要的地方幫助我。不要以為應(yīng)試教育是偶然。像我這樣全家總動員,有這樣一個嚴密的計劃,高考是不可能失手的。”

高考時,何廣平毫無疑問拿下全校第一,更以廣州市第八名的成績進入中大物理系。一切按計劃進行著。

何廣平早產(chǎn),體質(zhì)一直不太好,從小父母說得最多的就是:“你一定要從事腦力勞動,數(shù)學之類的,別去干體力活兒?!备改傅膽B(tài)度讓他感到學好數(shù)學是一件榮耀的事情。搞研究、做實驗似乎是未來最穩(wěn)妥的方向。

小時候父親抽煙,看著他說來一口,他猛地一吸,嗆得從此以后都不想碰煙。剛從北京到廣州,親戚接風洗塵,喝了一桌又一桌,吐得不省人事。從此告別酒桌。“他們從不直接說什么好什么不好,而把所有選擇擺在我的面前,愿意就玩。有了那么多選擇之后,我就發(fā)現(xiàn)那些不是好的,對我沒有長進,還不如會解微分方程有用。不應(yīng)該去強求別人接受某種生活方式和理念,而是你做展示,他來選擇?!?/p>

物理也是他的選擇。好像從有記憶起,一想到宇宙、黑洞、木星比地球大多少倍,他就會有一種懸空感,心曠神怡。那時候,他連物理是什么都不知道。到了中學,物理這個名詞才在何廣平的世界里具象化,“數(shù)學很大程度上是人為成分,不管有用沒用,一些理論,更改了假設(shè),邏輯上推下去沒有矛盾就行。物理則要求與我們所處的世界一致,它從不強調(diào)自己唯一正確,只是用盡可能少的基本假設(shè)去解釋盡可能多的同類事物?!?/p>

求學階段,經(jīng)常聽到老師講的話是:“你們上學,不是在學東西,而是在學如何學會學習的思維?!焙螐V平是為數(shù)不多從中國教育中領(lǐng)會到學習思維的人,這種思維深入到他日后生活的方方面面,讓這個人與世界格格不入,又點滴相融。

多年后諾貝爾獎頒給我,我不會覺得奇怪

在物理界的傳奇學者中,何廣平只佩服牛頓,因為他創(chuàng)造了物理,而其他人的發(fā)現(xiàn)則都是前人總結(jié),再“臨門一腳”,“牛頓給了我們一口鍋,我們才能在里面炒菜?!?/p>

何廣平現(xiàn)在炒的菜是“量子信息”,由于領(lǐng)域很新,為了時刻跟隨國際最前沿的研究成果,何廣平幾乎用的是美國時間工作。NBA巨星科比說他看到過早上4點的洛杉磯,何廣平每天都在羊城日出后才上床。

現(xiàn)在科研成果在發(fā)表前大多會放在類似e-print等網(wǎng)站上,如果不留意,有時候研究就是白干活兒。2003年,他研究量子秘密分享問題的一個變種,當時沒人做,沒想到當年在香港做訪問學者時,有人做報告,題目和他相同,思路和方法一模一樣,對方文章已經(jīng)正式發(fā)表了。從此他開始訂閱郵件列表,每天更新同領(lǐng)域的最新成果,每篇文章都至少看一下摘要。

這些年他最怕的就是外出開會,一走一個星期那種。如果會場沒有網(wǎng)絡(luò),那簡直是地獄般的災難。回家開電腦,郵箱早就累積了幾十封,這些成果得花一個月才能補回來。

“每一秒都重要。我總覺得既然自己想到了,別人是不是也會同一天想到。如果今晚多睡兩小時,明天一開電腦別人是不是就發(fā)出來了。”每天都感覺就像“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總要提防別人跑在了自己前面。帶有焦慮味道的生活讓何廣平時刻保持緊張,他甚至不太喜歡用手機,打字太慢。在睡覺時,也習慣關(guān)機——那是必須要睡的時候,也是提高效率的必要準備,不能被打擾。

前沿科學的研究給教學帶來了不少好處。在課堂上他能和同學分享前沿科學的經(jīng)驗教訓。他本不愿教學,但學校并沒有專門的科研崗位,只好承擔起了課程任務(wù)。沒想到無心插柳,上過他課的同學一片好評。

在劉靖宇寢室,何廣平是唯一一位“零差評”的老師,偶爾逃了他的課,劉靖宇內(nèi)心會難得內(nèi)疚一番。學生凌匯濤還記得,何廣平用三類母雞生蛋的PPT來講解熱寂學,將略顯生硬的道理講得生動形象,“我覺得他發(fā)自內(nèi)心地喜愛物理,雖然教學對他而言可能只是一個任務(wù),但是他的教學質(zhì)量挺高的。

“我這人有種病態(tài)的責任感,甚至有種病態(tài)的英雄感,既然出生在這世上,就要對全人類負責。千萬別變成希特勒,毀滅一大堆人?!焙螐V平說,“那我做教學,就有責任做好?!?/p>

受研究領(lǐng)域影響,他的文章引用不算高,他最得意的作品現(xiàn)在只發(fā)表在二流雜志上,由此引申的另一篇,只能發(fā)在三流雜志上?!拔抑浪任野l(fā)在那些最高級別雜志上的文章,技術(shù)含金量高過很多很多,甚至多年之后,別人翻出那篇文章,給個諾貝爾獎,我一點也不會覺得奇怪?!?/p>

像“暗瘡”一樣直接

劉靖宇上大學物理課之前,曾在網(wǎng)上查閱過何廣平的照片,直覺告訴他,這個留著長發(fā)、扎馬尾辮的老師一定很前衛(wèi)。他玩世不恭的臉上寫著嚴謹,也寫著故事。只是他沒想到,何廣平竟是搞搖滾樂隊的,還是重金屬。嚴謹?shù)拇髮W教授形象情理之中又意料之外地破裂了。

十幾年前,何廣平開始留長發(fā)。在那之前,廣州的樂隊圈留長發(fā)的都是玩流行搖滾的,或者是攝影記者們。為了區(qū)別,他一直沒留。21世紀初形勢變化了,國內(nèi)流行搖滾式微,攝影記者也換了路線,何廣平馬上留起了長發(fā),畢竟長發(fā)是重金屬的“標配”。尤其是對玩old school的人,金屬感的最佳表現(xiàn)形式就是甩發(fā)。

和音樂的緣分得追溯到六七歲時,那時滿大街的“泉水叮咚響”,要么就是紅歌,很難上口。何廣平家有個短波收音機,不知聽到了英文歌還是粵語歌,直覺告訴他,這個音樂味道對了。長大了些開始網(wǎng)羅各式音樂,通過電臺找到歌手,搜尋相關(guān)的錄音帶,再根據(jù)錄音帶鳴謝名單尋找同類的歌手。他就這樣豐富了自己的音樂觀。硬搖滾、重金屬……概念也就慢慢清楚了。

何廣平把興趣放在了極端金屬上,“極端金屬有內(nèi)在的力量,你別管歌詞也別管形象,這種音樂給人的感覺是很積極很正面的,它會引導你一起加入到這個行列之中?!甭牭竭@類的音樂,晚上10點多了,何廣平還想蹦跶下樓去操場跑幾圈。

1996年前后,學校搞樂隊,起名叫“station”,所有人都覺得難聽,希望改名。學校要求與青春有關(guān),何廣平想,“說到青春老是美好陽光,得有逆向思維。青春也有殘酷的部分,為什么要掩蓋回避,那就叫暗瘡吧,也是青春的一部分。”名字最終沒被學校采用,到他自己組樂隊時終于派上了用場。

“暗瘡”這個名字直接又真實,就像金屬樂本身的特質(zhì)。“別人一聽就覺得啊這么惡心,有與眾不同的感覺。你名字已經(jīng)不開胃了,不能去搞迎合所有人的音樂,那就弄點不同的東西?!?/p>

在樂隊里,何廣平包攬了所有的詞曲創(chuàng)作,他甚至給自己的風格命名“京劇死亡金屬”,也算是在音樂規(guī)則下的先鋒實驗。貝斯手阿謙去年剛剛加入暗瘡樂隊,他想看看這種風格走下去會如何。

在阿謙眼中,何廣平在樂隊日常安排里考慮得很周全?!八偨o人感覺一切都在他掌控之中,我們也不會太擔心,”阿謙說,“這不是控制欲,他比較自我,一切行為都是在控制自我,不會允許別人控制他?!?/p>

相識多年,何廣平一直以理性的形象出現(xiàn)在阿謙面前,即使是在臺上表演,頭發(fā)甩得虎虎生風,也是以理性為前提的投入,但他投入的程度很深,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外界環(huán)境無法干擾,觀眾不理他,無所謂。觀眾很high,也無所謂。

在學校,何廣平不會主動提起樂隊的事,他甚至從來沒有背著吉他在校園里出現(xiàn)過。遇上有演出的時候,他不會把吉他帶到教室去,而寧愿多走一趟回家拿?!爱吘共皇潜韭毠ぷ鳌R才掠胁涣加绊?,讓人覺得我不務(wù)正業(yè)?!弊罱淮沃写螽厴I(yè)快閃,他應(yīng)團委老師之邀去伴奏了一段,這是他這么多年在學校第一次公開表演。

有時候何廣平會思考下人生,小學討論數(shù)學問題的時候,他就幻想著以后有個搞研究的工作挺好,在一個大的研究團隊里,大頭目說什么,他就開始溶液燒瓶一陣搗鼓。喜歡音樂了,就覺得,白天研究,晚上能唱歌,甚至不用拋頭露面,戴個面具到酒吧彈自己喜歡的歌,有這樣的雙重身份就很滿意了。

但是現(xiàn)在,工作上他不用做別人的下手,研究題目自己覺得可以獨當一面了。音樂,起碼不需要戴面具,唱的更是自己的歌。“兩方面都超出了我的預期,在四十多歲的時候,我已經(jīng)實現(xiàn)了我的人生理想。我活得很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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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10期 總第810期
出版時間:2024年10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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