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會 | 夜場圍城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本刊記者 張明萌 實習記者 梁詩涵 發(fā)自廣州 編輯 白偉志 日期: 2018-01-03

午夜夢回,小敖腦袋里仍響著酒吧的節(jié)拍,沉重不息的鼓點與絢爛幻化的燈光,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深夜里格外分明。再閉眼,多年的燈紅酒綠歷歷在目,又一睜眼,紙醉金迷鋪滿難眠時分,秒針滴答,直到天明

小敖剛被新東家開除了,那是廣州數一數二的酒吧,CATWALK。小敖被朋友帶去,門口一黑一白兩只貓一下抓住她的眼球。進去點杯喝的,坐在吧臺看表演。表演顯然精心策劃過,舞美和DJ與表演者配合天衣無縫,現場氣氛high到高潮。人們舉著手,跟隨鼓點,魔性扭動,boom,boom,boom。就這里了。小敖下定決心,重操故業(yè),這是她來廣州后最喜歡的一間酒吧。在這之前,她已經先后在三家酒吧工作過了。

被開除后,小敖哭了兩天。她好像終于可以徹底離開夜場生活了,可午夜夢回,腦袋里仍響著酒吧的節(jié)拍,沉重不息的鼓點與絢爛幻化的燈光,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深夜里格外分明。再閉眼,多年的燈紅酒綠歷歷在目,又一睜眼,紙醉金迷鋪滿難眠的時分,秒針滴答,直到天明。

北京某夜場,一對情侶在迷幻的燈光中相擁

酒吧工作指南

小敖生在湖南婁底,這從來不是一個發(fā)達的城市,大批人員出外打工。留在當地的人們過著并不富裕的生活,據婁底市2009年統(tǒng)計,2008年,全市職工人均收入1746元。正是在這一年,小敖進入了當地一家酒吧,名叫99。

這是小敖深思熟慮了一年的結果,她本該在湘潭念大學,但苦于“生活沒有目標”且“一直缺愛”,讀書成為了無用又無望也浪費時間的事情。家里給的700塊生活費,她揣在兜里,背著包邊打工邊全國旅行。旅行結束了回家,新開業(yè)的酒吧招人,小敖投了簡歷便去了?!昂闷?,想看看到底是什么樣子的?!?/p>

大一軍訓的時候,小敖被教官帶著去過一次酒吧,叫了幾杯洋酒。芝華士兌著不知綠茶還是紅茶,喝著味道很怪,小敖抿了抿就不敢碰了,怕被下藥。教官還說,洗手間不要隨便去,一定要去得提前跟他打招呼。小敖被嚇到了。正兒八經上工了,她發(fā)現根本不是那么回事。第一天工作的晚上,腦袋里的印象只剩下忙忙忙。一個人看三四張散臺,不停搞衛(wèi)生,倒酒,點煙,上水果,還沒回過神來,天就已經快亮了。

酒吧服務員首要任務是學會察言觀色,隨時緊盯客人的一舉一動。幾個客人來了,坐的距離遠近,說話時的表情,敬酒時誰先敬誰,看下來,客人之間的關系得了然。

小城的酒吧不會有太多高素質客人,大多大腹便便,透著油膩味,往卡座一坐,整塊陷進去,呼來喝去,不合意就罵。他們坐姿難看,打著赤膊,自帶大爺光環(huán),還時常不肯給小費。

小費幾乎是酒吧服務員的收入支柱,但每個酒吧都有消費上交機制。以全國連鎖酒吧蘇荷為例,在其2012年員工手冊中就寫明:員工消費50%歸自己所得,50%上交作為小費基金,供集體活動使用。剩余金額每季度一次統(tǒng)一發(fā)放給員工。而小敖最后工作的CATWALK要求悉數上交,違者十倍以上罰款。

員工們都愛給小費多的客人。小敖遇上過一個特別大方的,點根煙,啪,200元。酒灑了,擦一擦,啪,200元。地臟了,掃一掃,啪,200元。桌子又臟了,再擦擦,又是200元。光這一個客人就給了800元。

同事閑聊,一個在珠海No.88酒吧工作過的朋友總會說那邊有多么好。小敖才意識到99酒吧是在模仿No.88。她被吸引,一心“想去外面的世界看看”,辭職遠走,進了No.88。

大概五年前,那是No.88最興盛的時候,珠海的酒吧排名里它始終位居前列。在這個以休閑著稱的海濱城市,酒吧文化如日中天。經濟特區(qū)的光壞帶來了更多的外來人口,毗鄰澳門也吸引了不少境外人士。小敖在婁底建立的酒吧印象全然坍圮。

珠海的酒吧制度齊全,服務方式和婁底完全不同。每天作息顛倒難免會厭倦,新東家設立了一整套體系,讓所有的服務員不斷有新的目標去沖刺。剛入職,普通服務員只能看散臺,干好了,升成VIP服務員,能去盯一些帶沙發(fā)的散臺,再做得好些,高級服務員,能一人盯一張臺,高級卡座,最低消費上千。一桌客人服務費100元,一晚上來幾桌,再加上小費,一個月收入上萬也不算太難。每個月還有考核,評優(yōu)秀員工,評微笑大使,評上了,酒吧墻上貼照片,“這是一種榮譽啊,會讓你在枯燥的生活中不斷找到新的目標,去奮斗,去拼。” 小敖工作了半年,照片在墻上貼了半年。甚至有客人給她寫過表揚信,全手寫,這在酒吧幾乎是沒發(fā)生過的事情。

當然,要求也是高了不止一個檔次。只要客人掏煙出來,就得去點燃,哪個客人抽什么牌子的煙要記住,抽煙的頻率要清楚,最好能在客人想抽又還沒拿出來的時候迎上去點燃。一個大果籃,客人的眼神盯著哪一種水果,馬上送上去。買單的客人叫什么名字,也要記住??腿耸裁炊疾蛔觯鲃尤フf話,既是鼓勵消費,也是“讓客人爽”。

偶爾小敖也會“飛單”——客人喝得迷迷糊糊時點東西,故意跟客人抬高價格,超出的價錢就進了自己兜里。第一次飛單,一個客人點了300塊的飲料,應該是一打,小敖只給了他8支。那天是周末,人爆滿,沒人發(fā)現,她仍緊張得要死。同事就不一樣了,一飛就是一千兩千,一個月收入光靠飛單就能上萬。飛單一被發(fā)現就會被開除,小敖好不容易才會鼓起勇氣“干一票”。

領導會讓服務員浪費客人的酒,小敖會良心不安,“你來消費,我還要讓你浪費,為了銷售,多不好?!钡廊贿@么做著。浪費的方式也多種多樣,原則是不被發(fā)現。一桌人喝酒,全部倒在小杯子里,故意多倒幾杯,撤杯子時一同帶走。卡座的客人玩得開心,倒一兩杯,直接拿走。

看得人多了,小敖一眼就能認出誰是有錢的。有錢人進來往那兒一坐,渾然天成的氣質和派頭,隔幾米都鎮(zhèn)得住場,再黑都仿佛閃著光。他們大多會把自己打理得干凈精神,頭發(fā)一定抹了東西,再短都會抹。皮膚極好,一看便是高級護膚品打造的結果。衣服剪裁得體,不管怎么坐都不會有皺紋,而且一定會有手表,不知道什么牌子,但必定很貴。服務的時候,眼神和你對視,滿瞳孔的是風雨彩虹,透著自信,活生生的人生贏家。給小費不磨唧,也不會像暴發(fā)戶一樣一給給一堆,點根煙還會說謝謝?!白鹬兀褪亲屇愀械奖蛔鹬??!毙“娇偨Y。

沒錢的就更明顯了,盯卡座的時候,來了一群疑似團購的客人,用低于卡座最低消費數倍的錢坐那兒,小敖去點煙,不讓。去倒酒,不讓。去喂水果,不讓。小敖疑惑地看著,對方一桌人眼睛都在躲閃?!八麄儾桓艺劭茨愕?,覺得承受不了這樣的服務,夠不到這樣的檔次,所以心虛?!?/p>

家人對她的工作從不支持,對外絕口不提。過年了,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提醒:“你不準告訴別人你在酒吧工作?!毙“揭欢扔X得委屈。她對服務員工作本身并不反感,讓別人高興的事兒,有什么不可以呢?酒吧夜場也只是都市人釋放情緒的地方而已。

夜場人生

在小敖眼中,酒吧是個很簡單的地方,里面塞滿了荷爾蒙和赤裸的欲望,被勢利包裹著,越是簡單粗暴,越是在明滅燈影下上演著一幕幕光怪陸離。

有些故事來自酒吧服務員間的口口相傳,喝醉了的女生發(fā)酒瘋,不惹別人,只自顧自地脫衣服。一件件脫,一件件扔,惹得一群人圍觀,最后被保安用衣服蓋住拖走了。發(fā)了財的男人,定點定地方撒錢,一把把百元鈔往空中扔,像《了不起的蓋茨比》里的場景。同事們都聰明,在那個點蹲守,一晚上能撿個千把塊。

有些是自己看到的,一個貌似暴發(fā)戶的客人過來,買了幾千塊的酒,請幾個姑娘喝,小費也是六七百塊地給。但姑娘眼神里都是敷衍,男的送了一束花,姑娘拍了張照就扔了?!皬拇┲虬?,夜場姑娘都能看出對方是什么層次,不是愿意為她們花錢,她們就看得上的。”一般人也就識相結束了,這位客人偏不,各種殷勤各種周到,無視所有冷面,姑娘說有事欲離開,男人一把抓住包,“不要走。”“要走?!薄安豢梢??!薄拔揖鸵??!薄安荒茏摺!比绱私┏至艘粌蓚€小時,最后還是銷售經理出面解決。

有群男的帶了一個女生來玩,女生長得不錯,男人們往死里灌。小敖倒酒時,女生悄悄跟她說:“他們在灌我,你少倒一點。”小敖聽了,被那群男人看在眼里。臨走時,不給小費就走了,女的拉著說你得給啊。一個男人一臉不情愿扔了一把錢在小敖手上,小敖找個燈一照,都是一塊五毛的。加起來不過十塊。

有時她也會無奈。過年時,一個二十多歲的女生在喝酒,等著次日早上的飛機。一個上了年紀的男人過來搭訕,把她灌醉了,當場就開始摸來摸去,小敖都看不下去了。最后男人把她抬走了,小敖很難受,“她還跟我說定了機票,第二天就回家了,都不省人事了還能回家嗎?她醒來會不會光著身子躺在某個賓館,心想自己怎么會這樣,一輩子是不是就這樣毀了?”

酒吧的話語體系和白天的文明社會是完全不同的。大部分情況下,一杯酒和一個眼神已經能填滿兩個陌生人的距離了。盯臺的時候,如果一個男人覺得女孩不錯,便會委托小敖代為轉達,“你幫我說說,敬杯酒吧?!薄暗绵??!鞭D述后,女孩往對方看看,覺得還行,舉起酒杯隔空一碰,就算認識了。至于之后會發(fā)生什么,那就看他倆的造化了。

“酒吧泡妞首先靠眼神,音樂那么吵,說話是聽不到的。他對你有感覺,要靠眼睛來看。”小敖總結。據她觀察,搜尋獵物時,男人會左顧右盼,掃視全場,眼神游離但透著狡黠,一旦鎖定獵物,眼神會尖銳,有時還會燃著一團火,欲望的火?!鞍滋齑蠹沂钦幼?,可喝酒后,在這樣環(huán)境下,人與人的距離更容易拉近。笑一下就接受了對方,喝杯酒也算接受了對方?!?/p>

酒吧的人都是怎樣的狀態(tài)呢?小敖想過,但沒想明白。她的印象里,來酒吧的人都沒安全感??赡苁前滋焯珘阂郑部赡苁巧畈豁樞?,來這里發(fā)泄??墒沁M入陌生環(huán)境,一開始總會無所適從。她不止一次在服務的時候感受到客人無助的眼神,這種無助在她日后去酒吧消費時終于明白了,“本來在陌生人很多的地方,就會警覺。要是服務員不太上心,這種警覺就會轉移成對自己的懷疑,你會覺得是不是我沒錢,所以不在意我?”小敖和朋友在吧臺點了杯酒,服務員的眼神她一下就明白了,“太熟悉了。大概意思就是,我知道你有沒有錢,我知道你什么層次,我知道你什么階段。我雖然在這里工作,但是我的工資并不比你低。”服務員嘛,哪有不勢利的,她覺得自己算是特例了。

逃跑吧,小敖

在婁底工作時,小敖干得熱火朝天。一次和妹妹的一群同學一起去玩。都是知根知底的朋友,偏偏一個海歸對小敖冷言冷語,回家后妹妹說,“你就是一月收入一兩千塊的酒吧服務員,大家也知道是什么樣的。你還沒一點擔心,沒一點憂郁,還沾沾自喜,誰看得上你。”刺骨的話像冰水一般從頭澆到腳,這比父母責罵更讓她痛心。也是從那時起,她開始琢磨怎么離開酒吧。

從婁底到珠海,再到上海,再到廣州,小敖換了四五個酒吧。連續(xù)四五年過著日夜顛倒的生活,在No.88時還好,人為設置了一些職業(yè)目標供奮斗。可生活圈子太小,別人都是晚上有時間,她是晚上沒時間。同事們也看不起自己的職業(yè),她不止一次聽到同事跟人介紹自己的工作:我在酒吧,做……銷售。

“做夜場的,生活處于各種不被看好之中,尤其是女生,不管是DJ、dancer還是陪酒,除了管理層,總是能穿多暴露就得多暴露。稍微漂亮些的,總免不了被騷擾,別人總會以為你可以試試,而且不會被正經對待,酒吧嘛,玩玩而已。

“如果不有意識為自己的未來做準備,很容易在這種環(huán)境沉淪、迷失,因為你每天都會看到有錢人揮霍,自己心態(tài)沒放好,被別人罵了,或是覺得自己去服務很別扭,伺候有錢人難以接受,拉不下架子,而離開這種生活,辭職,但結果不過是從一家酒吧跳到另一家酒吧,從一個夜總會跳到另一個夜總會,你很難想象脫離這種環(huán)境,能做別的什么?!?/p>

當然,也有把酒吧服務當作事業(yè)追求的人,喜愛活動派隊策劃的、喜歡音樂DJ的、喜歡夜生活推廣的,對大部分人來說,酒吧就是夜生活的一種方式。好的酒吧,也的確給很多人帶來了放松的氛圍和釋放壓力的場合。

目標再多,也有達成的時候,在No.88做到高級服務員,小敖終于可以一個人看一張卡座,生活每天重復只剩下厭倦。去上海,去廣州,也是換湯不換藥。有段日子她打定主意換了工作,攝影師助理,在廣州,工資兩千多,她還要打錢回家,幾乎連飯都吃不起。無奈之下又干起了酒吧服務員,不敢讓別人知道,半年多沒發(fā)朋友圈。多年的工作成了唯一的衣食手段,想逃離而不得,生活與夜場死死捆綁,回不去,走不了。

在CATWALK,她沒把小費上交,又被發(fā)現是經常性的“私吞”,于是越過了罰錢,直接被開除了。這算是“毀滅性”的打擊,相當于信用污點,別的酒吧知道了,很難再雇用她??蛇@說不定也是徹底斷絕與夜場關系的好時機。

小敖哭過了,又找了份攝影的工作,日夜加班。從婁底工作開始,她就買了不少書,叔本華,柏拉圖,論語……走哪兒都帶著,現在已經5箱了。很多她看不懂,又買了不少服務業(yè)的書,有個酒店前臺寫了本《酒店那些事兒》,她覺得,哪天自己也能寫,名字就叫《酒吧那些事兒》。

(文中小敖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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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10期 總第810期
出版時間:2024年10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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