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眼 | 故事有講完的一天嗎?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本刊記者 杜強 日期: 2018-01-03

人是經(jīng)驗的總和,卻總想著掙脫。對渴望講述新鮮故事的人來說,這簡直是災難。如果只擅長對現(xiàn)實進行奇形怪狀的模仿、移植、嫁接,恐怕很難成為好作家、好詩人。

春節(jié)回家采訪秦腔戲班,我總在琢磨,人們?yōu)槭裁疵詰賯鹘y(tǒng)和老舊事物?一種解釋是說,傳統(tǒng)社會的知識大多來自經(jīng)驗,而經(jīng)驗總是寄身于老舊之中,也就是說,它源自一種不經(jīng)省察的思維。當我跟家族中的老人提出一些質(zhì)疑的時候,他們總是回答說,“這是老根本?!?/p>

但有兩樣顯而易見的東西,就我所能想到的來說,常人卻總是追求新鮮:性和故事。即使最體恤老祖先的人也不例外。一個人追的星、聽的歌往往會停止進化(不信問問30歲以上的人TFboys是干嘛的),但對新奇故事的需求卻永不止歇。

這門技藝十分古老,大概原始人圍著篝火就開始講故事了,比如你爺爺原先是怎么一棍子打暈了你奶奶并扛回山洞然后就有了我們其樂融融的一家子之類。或者偽裝一下,出身微寒的英雄如何斗倒了惡龍娶回美貌的公主,從此過著莫名其妙的幸福生活。

但是,故事“新鮮”的邊界在哪里?小時候不懂數(shù)學,我曾擔心人類有一天會把文字的所有排列組合都試驗完,然后陷入無所事事的恐慌。顯然,故事的構成單元要比文字少得多,曾有學者總結出民間故事的一般結構,比如英雄、公主、蛇(誘惑)、壞人的詭計、智者的指點等等。故事真有講完的一天嗎?

電影《阿凡達》幾乎要被視為神作了,我仍記得第一次觀影時的震撼,以及很快便嗅出來的陳腐氣味。人類對潘多拉星的殖民,不過是西方世界殖民歷史的翻版,甚至土著納威人的相貌都以非裔為模板。男主角對人類文明的反叛,跟《與狼共舞》中凱文?科斯特納對西方世界的反叛如出一轍。要說有一點點新意,無非是潘多拉星生態(tài)系統(tǒng)的設定,但也是現(xiàn)實思潮的粗糙顯現(xiàn)。

有沒有可能創(chuàng)造出完全新鮮的“故事”?任何人都不曾經(jīng)歷過、故事元素在現(xiàn)實世界中找不到任何對應物,一種純粹的新鮮。當然不行,我們只能基于經(jīng)驗去理解,更需要與現(xiàn)實的對應來引起代入感和同理心。

人是經(jīng)驗的總和,卻總想著掙脫。對渴望講述新鮮故事的人來說,這簡直是災難。如果只擅長對現(xiàn)實進行奇形怪狀的模仿、移植、嫁接,恐怕很難成為好作家、好詩人。所以有人說,這門技藝的首要秘密在于拓展經(jīng)驗的邊界,像是一處空蕩蕩的房間,卻能描述出被熟視無睹的、有意義的細節(jié)。而這需要故事講述者對生存境況的高度知覺。

即便意識到這一點,新鮮的極限仍是不可知。不過,既然人類經(jīng)驗在更新,經(jīng)驗的邊界也在更新吧,譬如秦始皇再暴虐,當時應該也不會誕生出《1984》。

現(xiàn)實中,糟糕的故事講述者永遠不會滅絕,甚至往往活得很好。大概是因為人類的記憶力沒那么發(fā)達,一生能聽的故事也有限,比作朝三暮四的猴子也許不恰當,但也差不太遠。仔細想想,老天爺對人還真是挺仁慈。話又說回來,籠子里也有猴子根本不想吃橡果,再多也沒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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