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不起，給我一分鐘，我去送一個客人?！?/span>
耳邊傳來一點桌椅拉動的聲音，阿基師歉意地中斷談話，立起身，穿過大廳，滿面笑容地迎上去，把幾個就餐完畢的客人送到電梯口。我們坐在餐廳一角的一張小餐桌旁，他背靠窗戶，以135度的視野將餐廳里的變動盡收眼中。
下午兩點，餐廳大堂里空曠起來，稀稀拉拉還有三四桌客人。當最后一桌幾個20歲上下的年輕人準備離席時，他再次跟我說“對不起”，起身，穿過大廳，招呼，相送到電梯。
回到座位上，他繼續(xù)面帶微笑地看著我，眼神專注、神情親切，這份恭謙有禮的質(zhì)感，或許用餐廳近來廣受好評的一道臺灣鹵肉飯形容最貼切：“肥瘦參半，增一分嫌膩，減一分則柴?！?/p>
在某知名餐飲點評網(wǎng)上，這一小碗標價58元人民幣的鹵肉飯，被列為“魔都最不能錯過的25碗飯”之首。
“真是很受歡迎?！彼托牡叵蛭医榻B“阿基師臺北料理餐廳”如何把這道最稀松平常的臺灣小吃做得與眾不同。巍峨高聳的帽子，一塵不染的雪白主廚制服，把他不到1米6的小身板襯托得神采飛揚。
餐廳正門口，真人大小的“阿基師”形象招牌笑容可掬地迎接客人到來。一側(cè)，柜臺最顯眼處，一溜獎牌不動聲色地展示著這位名廚的行業(yè)地位：1981年國際中餐烹調(diào)大賽金牌獎；1986年行政院推廣梅花餐大賽金梅花獎；1987年亞太地區(qū)烹飪大賽海鮮熱炒冠軍、切雕季軍；1993年中國國際烹調(diào)大賽金牌獎；1995年中華美食展薪傳獎，多倫多佐治勃朗餐飲學院最高榮譽廚師獎……
鄭衍基，江湖名號“阿基師”，是臺灣島內(nèi)家喻戶曉的明星大廚。
對大陸食客而言，他另有一個更富有傳奇色彩的身份——臺灣“總統(tǒng)府國宴”“御廚”。自1970年代起，先后服務(wù)過蔣介石、嚴家淦、蔣經(jīng)國、李登輝、陳水扁等5任臺灣地區(qū)領(lǐng)導人。
“我是來交朋友的”
窗外，深褐色的外灘老建筑群矗立著，不動聲色地提醒著就餐者——這里，是上海灘最具十里洋場風情的黃金地段。
當日午市，餐廳上座率有七八成樣子。鄭衍基面帶笑容，一桌一桌地過去招呼客人，遞上自己的名片，送上一個小紅包。紅包上印著“有緣”二字，并有他本人的親筆簽名，里頭是一塊小小的金幣巧克力。
“謝謝您到來，給我這個機會。小弟我來寶地，初來乍到，就是來和上海本地民眾們交朋友，和大家結(jié)緣的?！?/p>
998/人的“兩蔣國宴”、888/人的“李登輝國宴”，999/人的“陳水扁國宴”，到888/人的“馬英九國宴”。臨近年底，許多大公司搞年會、“尾牙”，這些“國宴”系列的預訂也多起來了。
去年7月，在幾位在大陸有生意的臺灣地產(chǎn)企業(yè)家的鼓動下，剛過60歲生日的鄭衍基以個人品牌、技術(shù)入股，在上海開了第一家以他命名的餐廳。定位高端的餐廳選址在最有上海腔調(diào)的老外灘，地價自然也是最辣手的——據(jù)說，每月租金高達百萬臺幣。
闖蕩大半年下來，鄭衍基說自己和伙計們都還在“跌跌撞撞的摸索中”，“最大的難度是如何滿足每一張?zhí)籼薜淖彀??！薄吧虾Ｊ鞘澜缂壍膰H大都會，老祖宗遺留下來的傳統(tǒng)味道是濃油赤醬，現(xiàn)在要求吃得精致和養(yǎng)生。我從臺北帶過來的就是‘精致’和‘養(yǎng)生’的調(diào)味觀念。”
身為行政總主廚，他每周一次飛臨外灘五號。只要這一天坐鎮(zhèn)餐廳，他事必躬親，百般殷勤，一桌一桌地笑面相迎，致歡迎辭，再把一桌一桌地客人送到電梯口。
他并不忌諱這一套“點頭、哈腰、鞠躬，是有一點兒拍馬屁的意思”。“我用我腰的柔軟度，讓你感受到我最高的誠意度。（腰）絕對要柔軟，讓別人感覺到你的誠意，但不能讓人感到惡心，否則，你還是失敗了。”
“阿基師哈靈。我也算是吃過很多餐廳的人，第一次見到大師傅自己這么一桌桌過來招待客人的?！币患液商m駐滬公司職員 Amanda興奮地說著第一次的經(jīng)歷。年底，她所在部門選在“阿基師”聚餐慶賀。她把用手機拍下的菜肴、紅包、與阿基師的合影發(fā)到了微信朋友圈。照片上，手持紅包的Amanda笑得花枝亂顫，阿基師照例是燦爛的招牌式笑容。
餐廳外場的一位服務(wù)生悄悄告訴記者，周立波曾帶著太太來“阿基師”就餐過幾次。“我覺得他們兩個要是ＰＫ一下，阿基師未必會輸給他。”
作為餐廳的“金字招牌”，鄭衍基把個人功能發(fā)揮到了“極致”。
碰上一家人到餐廳為長輩過節(jié)，他有辦法叫“媽媽”比人家兒媳婦叫得還親切。若是一大家子到餐廳為90歲老人祝壽，他會當著滿桌兒孫的面一本正經(jīng)地說：“奶奶，我跟你要一個東西，你一定要給我?！?/p>
她會納悶哦，坐在那里不知道該怎么辦，不過通常她會答應，以為我大概是要一個紅包。然后我說，奶奶，當著您兒孫面前，你答應再多活九千九百一十歲好不好？她的腦筋通常還沒有回過神來，但是一般反應會說好。她的兒媳婦、孫子們已經(jīng)聽到了。于是我再說“奶奶，恭喜萬歲萬歲萬萬歲”，再說一些什么“福如東海如潮漲，壽比南山高于天。愿奶奶好好保重身體，繼續(xù)瀟灑地游走人世間”。
他擅長玩“?！钡目诓藕蛻兡芰?，也讓電視臺制作人一眼相中。一檔《型男大主廚》的電視廚藝節(jié)目在島內(nèi)紅了9年之久，收視率常年穩(wěn)居同類節(jié)目之首。2011年，他以跨界身份捧得臺灣金鐘獎最佳綜合節(jié)目主持人獎。
“讓客人坐下來即使吃一個很簡易的午餐，都享受到被重視、被尊敬的心情，這是很多人想要的?！彼^頭是道地分析，不，是向我“匯報”?！拔覀冞@里貢獻的不僅僅是食物的精致，也是心靈上的慰藉，一種快感?？赡苣愕絼e家，他們不會玩這個梗，服務(wù)上想不到這么細膩?！?/p>
這就是他自己總結(jié)出來的“拉面理論”，一條變兩條，兩條變四條，四條變八條，八條變十六條，口口相傳，加上網(wǎng)絡(luò)時代的新傳播，“不得了”。
正聊著，手機忽然響了，他照例又是一聲“對不起”。然后，微微側(cè)過身，對著電話那頭，謙恭有禮，“是是是，嗨嗨嗨（日文）……您放心，我一定提前半個小時到場，做一個暖身?！?/p>
16歲入行，46年的磨礪和打拼，鄭衍基說自己很早就明白了一個道理：要在行業(yè)和環(huán)境里立足，光有技術(shù)是不夠的。所謂起心動念、起承轉(zhuǎn)合，“每一個心思都要很細膩，抱著一個很濃的菩薩心，去面對一切事情。”
“你以為呢，天下這么多大廚，不少我一個阿基師的。為什么我會比其他人更多一些機會呢？”
2011年10月21日，臺北，第46屆臺灣電視金鐘獎，《型男大主廚》主持詹姆士、阿基師、夏于喬、曾國城獲綜合節(jié)目主持人獎
“歡喜心”和“甘愿受”
在臺灣，阿基師的人生故事，堪稱經(jīng)典的青年勵志教材。
鄭衍基的父親原是福州一帶跑船的小商販，常常往來于福建和臺灣兩邊做“以物易物”的水貨買賣。1949年國民黨兵敗，退守寶島，臺海隨后進入封鎖狀態(tài)?；夭蝗ブ?，鄭父只得跟著國民黨軍隊從彰化港口上了岸。在那里，他結(jié)識了鄭衍基的母親。那時，國民黨心心念念“反攻大陸”，鄭衍基的外公害怕女兒跟著大陸人跑，堅決棒打鴛鴦。于是，一對小情侶私奔到了臺北，
“我都想不出來，幾十年前，一個臺灣鄉(xiāng)下的小女孩怎么就敢跟著一個男生跑了?！比缃裆頌閮蓚€女兒的父親，鄭衍基感慨父母當年“浪漫”得不可思議。一家人在臺北扎下根來，靠開福建風味的小吃面店為生。
10歲左右，鄭衍基就在店鋪里幫忙洗碗、炒菜、下面。他不愛念書，在廚房里幫忙卻幫得特別起勁，一做菜就感到渾身精神都上來。上國中后，他就決定要當一名廚師。
這讓父親勃然大怒，因為那時操“三把刀”（菜刀、剃頭刀、裁縫刀）的手藝人是沒有社會地位的?！八f你明明有腦筋，為什么不好好讀書。我就氣他，說讀書讀書，讀得越多就輸?shù)迷蕉?，把他氣得一句話都講不出來?！?/p>
基于這一段經(jīng)歷，盡管自己兩個女兒都沒有進入和餐飲相關(guān)的行業(yè)，一身技藝無嫡親傳人，鄭衍基倒也不覺得有什么特別遺憾之處。
一次離家出走，迫使父親最終讓步，拜托家附近飯店的廚師收兒子當學徒。當時，臺北長安西路上的廣州飯店是幾個撤退來臺的高官像于右任、俞鴻鈞、陳誠等家廚開的。在那兒，他學會了做滿漢全席的手藝。
那時，老師傅從不主動教學徒，打罵是常有的事。鬼精靈的阿基師手腳勤、嘴巴甜，總是主動上前幫這幫那，師傅們心情一好，多半就會說出自己料理的訣竅。若是碰上那些藏著獨門技術(shù)的，他就會站在附近切菜，一邊偷學手藝。
碰上老師傅做糕餅，他用眼角偷偷瞄，根據(jù)秤鉈的距離來判斷面粉的用量，然后沖到廁所寫下剛剛死記的步驟，利用空班休息時在廚房偷練習。因為，師傅也不會天天做同一道菜。他往往費上半個月才能把一道菜的流程看完。試驗品被他壓到垃圾桶最下面，偷吃要懂得擦嘴巴。
早年的“偷師”練就了鄭衍基過人的眼力，菜肴點心但凡一過目，就記在腦子里。至于湯品一類的，他聞一聞，口里抿一抿，用什么湯底熬的，成分有哪些，下多少比例水，熬了多久，都能說個八九不離十。
他的東家、福榮飯店的董事長對下屬們有一句名言：你們要當商業(yè)間諜的話，就跟阿基師學吧。
父親后來染上酗酒的毛病，家道逐漸中落。母親因為給人家做保，被債權(quán)人告到法院。那時，他剛剛升任一家大飯店的主廚。于是，賣掉父親留給他的兩棟房子，替家里還債。
最苦的時候，他一天做四五份工。上午9點到飯店上班，等餐廳午休時間，再跑到電影院門口去賣小孩子的玩具?？斓较挛?點再趕回餐廳上班，等晚上9點半餐廳打烊，他跑去做地下火鍋店的宵夜場。忙到凌晨1點半，如果精神還很好，他騎個腳踏車到中央市場去搬漁貨，接西瓜。接一顆西瓜10塊錢，一個晚上接一百顆，可以賺一千塊?！耙粋€二三十公斤重的西瓜從卡車上砸下來，一個禮拜下來，臉色鐵青?！?/p>
休息日，他和他太太就承接“外會”，兩個人4只手能夠應對一百多號人用餐的大型宴會。同為餐飲業(yè)出身的太太一個人負責外場，他在廚房單打獨打十幾桌的料理。等他自己做完菜，就幫太太端菜，整場宴會結(jié)束后，太太幫著收拾、整理。夫妻倆辛苦完后，一結(jié)算拿到一筆收入，“哇覺得好開心”。然后腳踏著三輪車把器具、食材廢品送回家，一覺睡到天亮，又是新的一天。
五六年間起早摸黑，他和太太終于把連本帶利高達七百多百萬臺幣的債務(wù)還清。
回憶起過往的苦日子，篤信佛的鄭衍基用“歡喜心，甘愿受”6字來形容自己對命運無常的心境?！熬秤龊芎玫臅r候，不會自我感覺良好；碰上不好的時候，也不會頹廢喪志?！?nbsp;
他始終有一種如影相隨的危機感——“如果發(fā)生最壞的事情時，怎么辦？”
這也一覽無遺地顯現(xiàn)在他的生活習慣上。譬如節(jié)儉，雖然年收入高達近千萬臺幣，他上下班代步至今還是一輛舊摩托車，賺來的錢全交給太太一手打理，每個月的生活花費絕不超過五千臺幣。在電視臺錄節(jié)目時，他只吃泡面和面包。
譬如勤奮，平均一天工作15個小時。飛上海的前一天，他還在臺北錄電視節(jié)目錄到凌晨近1點，回到家洗澡后在被窩里迷糊一會兒，早上5點多起床趕飛上海的飛機。
圓融，積極，勤奮，360度“無死角”的正能量。這樣子的人生態(tài)度，似乎沒有理由不成功的。
他的確也把自己經(jīng)營得風生水起——手中掌管13家連鎖餐廳，在島內(nèi)3所高校任教職，出版了七十多本菜譜，有自己紅達9年的電視節(jié)目。作為知名公眾人物，他也是各種講座的?？?。如今，年過六十，他又一路西進，闖蕩上海灘開創(chuàng)新事業(yè)。
我請教他何以如此精力過人?！肮ぷ鲬B(tài)度好，生活起居之間很嚴謹，你的能力就貢獻在做事情上，能量很多。肚子餓的時候，簡易的飲食吃一點，飽了后再想把事情做好?！?/p>
他煙酒不沾，自稱惟一的“毛病”就是喝黑咖啡。“要的就是回苦甘甜。咖啡在藥膳學里是真正的養(yǎng)生飲料。如果你疲倦到耳鳴，喝黑咖啡可以減緩?！?/p>
下午5時，餐廳的燈陸續(xù)亮起來。管理層會議結(jié)束，送總主廚去浦東機場的司機已靜候門口。一個身著防寒便服的瘦小男子朝我走來，神情疲憊，表情陰沉，如同窗外的天氣。約有十幾秒左右，我居然沒能認出他，就是那個總是笑瞇瞇的“阿基師”。
這似乎也印證了之前他和我們的攝影師說的不是玩笑話。當時，連續(xù)“咔嚓”幾十張他面帶招牌笑容、各樣pose的照片后，攝影師示意是否可以拍幾張他不笑的?！翱墒牵也恍Φ臅r候，樣子很嚇人，像個地煞星?！?/p>
在趕往機場的車上，這種怪異的沉郁持續(xù)了足足有8分鐘，他又切換進“阿基師”頻道，和記者有說有笑起來，聊起從老蔣到馬英九等各任領(lǐng)導人的飲食習慣、軼事和第一夫人們的各自做派。下車奔向值機柜臺之前，他反復叮囑記者：到臺北務(wù)必要打電話給他。
“我的手機號就在名片上。一定讓您吃香的、喝辣的，把您招待好?！?/p>
阿基師獲得的各式美食獎?wù)?（圖/彭輝）
大老板和二老板們
1970年代末，鄭衍基還是臺北國賓大飯店的一名小學徒。一天，和他相熟的大師傅忽然對他說：過幾天帶著你出門。“我說去哪里，他說這個不能和你講。”
一個禮拜后的一個早晨，一輛中型軍用卡車停在酒店外頭。他一聲不響地跟著師傅上了車，眼前只覺得一片烏七八黑，根本不知道自己被帶往何處。
到了“總統(tǒng)府”廚房，他給主廚當下手，幾個身上斜挎著槍的人在一旁盯著他們煮菜。等菜煮好了，其中一個阿兵哥說：師傅，我肚子餓，還沒吃飯，你分一點東西給我吃。“其實，是怕你下毒。”因為神經(jīng)太緊張，小學徒手一哆嗦，把一碗雞絲干貝粥潑灑三分之一到地上。
當時，國賓飯店的業(yè)主、幕后老板許金德是國民黨“中央評議會”委員之一。國民黨為了照顧自家的干部，常把承辦國宴的業(yè)務(wù)交給國賓的廚師來做。
到蔣經(jīng)國上臺，已升任主廚的鄭衍基正式獨挑大梁，經(jīng)常出入總統(tǒng)府承辦國宴了。他用心研究江浙菜系，搜羅了一堆歷史文化方面的書籍，特別去了解奉化的土特產(chǎn)，包括蔣介石以前在家里，母親會做些什么菜給他吃。
“我們也只能在家常小吃這一道上去琢磨，畢竟還是要有國宴的樣子，太粗俗不行，得和燕窩、鮑魚這些高檔菜肴搭配著來?！痹趪缟?，他陸續(xù)選用過脆鱔、雪菜干絲等奉化地方菜，后者尤令他感到得意?！把┎说拿废阄?，配上干絲的柔滑、Ｑ彈口感，每回上這道雪菜干絲，都是一片叫好聲?！?nbsp;
當時，做國宴的廚師都要經(jīng)過“國家安全局”的身家調(diào)查?！耙膊粫缘盟麄兺ㄟ^什么管道能查到大陸這邊。還好，家父早年在大陸是營商的，沒什么可疑的地方，我算是三代清白。”
這也是鄭衍基連著幾任領(lǐng)導人都能承接“國宴”的原因之一。
李登輝接任后，“總統(tǒng)府”里的安保維持過往的編排，但已經(jīng)不那么嚴格了。到第一任民選領(lǐng)導人陳水扁上臺，再也沒有荷槍實彈的阿兵哥虎視眈眈地盯著廚師們做菜了。
“現(xiàn)在，像我們這種熟面孔進‘總統(tǒng)府’，連檢查都不用檢查了。守衛(wèi)的阿兵哥一看到我就說：哦，阿基師你來了。我說，是啊，你們老板還沒吃飯呢。”
在“御廚”和“總統(tǒng)府”隨扈人員的口中，領(lǐng)導人被喚作“老板”，副領(lǐng)導人就是“小老板”或者“二老板”。兩蔣時代，鄭衍基只有機會做“國宴”，蔣家的廚師都是他們從大陸帶過來、跟著南征北討的老兵?！八麄儯ㄊY氏父子） 怕啊，被人毒死，只相信自己的班底?！钡搅岁愃鈺r代，他就經(jīng)常出入他們的家中，為他們做私宴和各種小型宴會。
進出大真北安路和甜愛路，鄭衍基有一肚子可以津津道來的故事。
最好伺候的是陳水扁，“畢竟農(nóng)家子弟出身，以前沒吃過好的”；呂秀蓮吃素，加工食品是不碰的；最會吃的是李登輝，因為在日本留過學，受日本飲食文化的熏陶，吃得很精細，講究食材新鮮，牛肉必定要用進口的日本松阪牛肉。
吳淑珍和我很好，其實是一個良家婦女啦，惟一的缺點就是有點貪。兇也是很兇的。
有一次，阿扁自己爆料，說有一次她拿著菜刀過來想自殺。記者聽了很訝異，他們就跑來問我說：阿基師你經(jīng)常去阿扁官邸，他家里的刀子有很多把么？放的地方好不好拿？
我聽了很莫名，我說我們?nèi)ニ氽∽鐾鈺?，都帶自己的刀子，因為他們家的刀子不夠利。講完了后，我問他們干什么問這個。他們說今天阿扁向他們爆料，說他老婆和他吵架吵不過，就會鬧情緒，拿著刀子想自殺。
我說，不會啦，她坐輪椅，站不起來拿刀子的。我忽然覺得自己講漏嘴了，只好硬拗，接著講那個流理臺很高，她拿不到啊。其實，你想，一般家里流理臺的櫥柜打開來，里面有抽屜，是有可能拿得到刀的。”
后來，鄭衍基特意叮囑陳家的傭人，交待他們把家里的菜刀收好，盡量放得高一些。
歷任臺灣“第一夫人”里，鄭衍基最喜歡的是小蔣的夫人蔣方良?！半m然是蘇聯(lián)人，國語講得超好。我們在廚房做菜，她有時會偷偷跑進來問（模仿蔣方良柔聲細氣的聲調(diào)）: 師傅這個怎么做，那個又是怎么回事，問你一堆。好感動哦，很有親和力。”
最酷的是馬英九的太太周美青。“我叫她美青姐，叫她‘總統(tǒng)’夫人，她會生氣的?！庇写危鐣诟s飯店里舉行，“我把現(xiàn)場布置得特別漂亮，結(jié)果周美青過來了，說鄭師傅把這個拿開，把那個去掉，我不要。唉，她就直接就這么講了！她一般就穿個牛仔褲，簡單的Ｔ，平底鞋，不過她本身就夠高。”
每年，身為“愛心大使”的周美青號召公眾參與世界展望會發(fā)起的“饑餓三十”活動，都會邀他站出來共同響應。每次，他也都義不容辭，呼吁年輕人一起禁食30小時，體會饑餓的感覺，激發(fā)幫助遭受不幸人士的責任感，“因為我在臺灣3所大學當教授嘛?！?/p>
在島內(nèi)，阿基師擁有五十多萬粉絲。身為公眾人物，他常常在各個場合承擔起傳播“正能量”的角色， 譬如臺灣經(jīng)濟低迷，年輕人就業(yè)不理想，他就在媒體上以身說法：拿幾Ｋ薪水不要緊，“只有不努力的演員，沒有不合適的舞臺。不管對方是不是好老板，你都要當好下屬！”
馬英九每次見到他，都會親親熱熱地叫上一聲“阿基師”，然后拉著他的手說：我把你當成我非常要好的民間朋友?！拔艺f：謝謝錯愛，我哪里承擔得起啊。他說：絕對可以?！庇幸淮?，他到“總統(tǒng)府”做公益演講，結(jié)束后，馬英九還特意跑過來說聲謝謝。
有一次，馬英九握著鄭衍基的手，說想請他做“民間的國策顧問”。
我嚇了一跳，說：我沒讀過書，怎么對“國策”插得上嘴。他說沒有啦，如果民間有事情需要你來推動，你可不可以協(xié)助國家出來幫忙。湊巧，我本身的肖像權(quán)代理已經(jīng)簽給了三立電視。我就說：我需要問一下我的經(jīng)紀公司。他說什么？你還有經(jīng)紀公司啊，那就算了。
“老江湖”留了個心眼，馬英九的也心知肚明。個中原委，非常微妙——“型男大主廚”是三立電視臺的節(jié)目，而三立屬于綠營。后來，鄭衍基和三立的董事長提到這件事。“他說你千萬別答應，我說我心里清楚，萬一到選舉的時候要我出來站臺，那我到底要不要出來呢？”
三十來年的“御廚”生涯，使得鄭衍基得以“零距離”旁觀臺灣政局變遷和要人的命運起伏。藍綠兩大陣營的黨魁、骨干們都是他服務(wù)過的客戶?！拔医?jīng)常和別人講，你別聽那些人嘴上講些什么，要看他底下在干些什么。有時，我做料理給藍營的干部吃，幾杯黃湯下肚，都在那里自己批斗自己。我在旁邊偷聽，我的媽呀，他們都在挺綠營的。”
古有圣賢曰：治大國如烹小鮮。我和他打趣，既然效力過這么多政壇要人，島內(nèi)又有這么大的知名度，不如投身政界?！昂芏嗳撕臀议_玩笑，讓我別做大廚了，出來選個‘國會議員’當當。我說我不做這種傷天害理的事。為什么？那些民代都在為了自己的私利瞎搞胡搞?！?/p>
“做一個快樂的廚師多好，你有創(chuàng)意，把菜肴藝術(shù)表現(xiàn)出來。你說，一個音樂家有哆來咪發(fā)唆拉西7個音符，大自然界的食材何止千百來種呢。彩繪藝術(shù)家會畫畫有什么稀罕？我也會畫畫啊，我用食材的顏色來堆疊啊，我的畫不但是有品位的，還可以吃的?！?/p>
“在臺灣當領(lǐng)導人，真不是人干的，被罵得跟畜生一樣。馬英九出門被丟鞋子啦，李登輝被人潑顏料?！彼麚u搖頭。
在他下車趕飛機的最后一刻，我抓住最后機會，讓這位差點當了“國策顧問”的大廚最后談?wù)剬ε_灣政治生態(tài)的看法——“太自由了，自由到無法無邊，沒有法度。我有時會批評臺灣人：人家大陸現(xiàn)在經(jīng)濟搞得比我們好，而且，我一下飛機就在公路兩旁看到豎著大牌子，上頭寫‘民主’、‘法治’。”
“大陸的鄧小平同志講過：不管是黑貓白貓，會抓老鼠的，就是好貓。一句不就結(jié)了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