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話 | 金沖及 黨史研究是門科學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本刊記者 鄧郁 特約撰稿 劉功虎 發(fā)自北京 編輯 鄭廷鑫 日期: 2018-01-03

“我和中宣部的人說過,宣傳和研究,有聯(lián)系有差別。宣傳,是為了把已經為人知道的東西讓更多人知道;研究,是要解決沒有解決的問題”

金沖及 

生于1930年12月,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原常務副主任,主編過《毛澤東傳(1893-1949)》《周恩來傳》《劉少奇?zhèn)鳌贰吨斓聜鳌?。著有《孫中山和辛亥革命》《二十世紀中國史綱》《轉折年代:中國的1947年》等。

1991年中央黨史工作領導小組副組長胡繩與金沖及,攝于玉泉山

北京,胡同里的前毛家灣1號,曾為林彪故居。如今是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所在地。

經過原林彪和林立果的房間,走道盡頭出現(xiàn)了一間兩面環(huán)書的老式書房:歷史學家、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原常務副主任金沖及的辦公室。

84歲的金沖及紅光滿面,和來訪者一一握手。

24年前,在距離此地20公里的玉泉山,他參與編寫了胡繩和胡喬木主導的“官修”黨史《中國共產黨的七十年》(以下簡稱《七十年》)。胡喬木評價這本書“陳言大去,新意迭見,很少沉悶之感,不是某種‘宣傳品’”。

“‘文革’已經把黨史狹隘化或極端功利化,變成路線斗爭的歷史,不僅帶來黨史敘述的混亂,更重要的是帶來政治活動的混亂。80年代撥亂反正時,發(fā)現(xiàn)黨史上的問題太多了。86年高校黨史課就停了。(但)《七十年》對中國問題的反思相當深刻,特別是對文化大革命那段敘述?!敝醒朦h校黨史部教授王海光給出了極高的評語。

為何在那樣一個時刻,會出爐這樣一本“出新”之作?胡繩和胡喬木在寫作過程中如何指導、討論,對于一些歷史問題和人物怎樣評點?金沖及整理出了“二胡”當年的談話記錄,結為《一本書的歷史》出版了?!暗搅诉@個年齡,留給自己的時間有限,與其自己寫一本書,不如寫他們怎么思考的,對后人更有用?!苯饹_及說。

在《七十年》出版的前后,他分別主持編寫過《周恩來傳》和《毛澤東傳》。兩套傳記因為使用大量從未公開過的檔案而受矚目,周傳還獲得了鄧穎超的肯定。

采訪時金沖及數(shù)次提到高文謙。這位昔日同事1993年赴美,帶走他寫的周傳“文革”部分的初稿。10年后,高文謙所著的《晚年周恩來》在境外出版,金沖及認為“史實沒有編造,但兩段史實之間全是他的個人推想,卻讓讀者誤以為是史實”。這成為他后來著史不能忘懷的“反面教材”。

他這輩子受胡繩、龔育之等老輩黨史學者、理論家耳提面命,濡染至深,又堅稱自己并非保守之人。他自豪于單位擁有的資料占有條件和文獻開放的尺度:“從中央文獻研究室公布出去的(黨史)檔案,大概比哪個單位都多?!蓖瑫r反對史學研究中過分地追求“翻案”和“標新立異”。

“現(xiàn)在也沒什么官職了。希望你們聽了我的回答,不要覺得我是個太官僚的人哈?!辈稍L最后,他笑著說。

周恩來和毛澤東在江西廬山住地 ,1961年   圖呂厚民

現(xiàn)在沒有“二胡”這樣的理論工作者

人物周刊:胡喬木說,這本書要出新,至少五分之一篇幅要帶議論。你覺得這是個很高的要求嗎?

金沖及:這本書值得注意的有三點。一是他們總是強調,要有一條貫穿全書的脈絡線索,要有“一口氣”。喬木同志說過,寫一本黨史要把它當成一篇長論文,當作是黨史工作者在跟別人講黨的歷史。他說我們現(xiàn)在很多書,章、節(jié)、段,是一個方塊加一個方塊,就把文章做死了。

第二,胡繩說過,這本書40萬字,要寫(中國共產黨)70年的事情,要告訴人家,要解決什么問題?該詳細的地方詳細,不惜筆墨;哪些大家都了解的,三言兩語就交待過去好了。他引用過《木蘭辭》“萬里赴戎機,關山度若飛”。喬木說過,有些材料,能讓人身臨其境的,就要展開。比如大革命是一段悲壯的歷史,就要用悲壯的文字。傷心的歷史,要讓人看到有傷心之處。關鍵的地方要有特寫鏡頭。

第三,夾敘夾議這個問題,他(胡喬木)后來也說,有時候,議論就在敘述中間。不要像法官寫判決詞,你已經都替讀者思考好了。他的意思是不要離開事實去發(fā)很多議論。

最后通過的討論會上,胡喬木講,希望以后也能用這樣的寫法來寫。

人物周刊:那《七十年》這本里究竟哪些地方該粗,哪些地方宜精,你們的裁量權怎樣,編寫者的個人色彩和黨史的客觀評價,如何統(tǒng)一協(xié)調?胡繩多次召開討論會,有很多個人意見,會不會說這個書,胡繩的個人色彩很強?

金沖及:史實很清楚的,沒有什么問題。但碰到某些,比如說,(寫到)第一個《關于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分析了(一些歷史問題的)階級根源,(是因為)中國是小資產階級國家。胡繩匯報了這個問題,為什么?這么講是有問題的,意味著“無產階級就不會犯錯誤”。但事實上,無產階級如果對形勢判斷錯誤,照樣也會犯錯的。這樣的論述和中央發(fā)表的重要文件《關于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是不一致的。

還有一個例子,說明胡繩非常厲害。講到建國初,書的原稿說“雖然新中國成立了,但是還存在很多困難”。胡繩說,這樣講,太一般了。(改成)“中華人民共和國誕生了,但是新中國仍然有一個是不是能站得住腳的問題?!彼@條非常厲害。

他講了4個方面:第一個,軍隊。建國初期華南和西南都還是國民黨的。特別是土匪,我們在明處,他們在暗處;第二是經濟;第三是外交,美國敵視,蘇聯(lián)對你還不放心。周圍,印度、緬甸對你害怕;第四,你變成執(zhí)政黨了,(怎么治國?)這些問題不解決好,建立了你也站不住腳。我以前從沒這么想過,胡繩這么一講,感到確實是這樣。

我來這里搞的第一本書是《周恩來傳》。一上來碰到一個問題:周恩來的缺點和失誤寫不寫?那個時候,“文革”剛結束,許多老同志說,我們有什么資格來批評總理?但有的事是事實,為什么不能寫?

比如說中共中央七十號通告是周恩來起草的(注:1929年冬的通告,提出黨應組織工人罷工和地方暴動),革命博物館有位老研究員打電話給我,說這個通告以前都是作為立三路線來批的,不可能是周總理起草的。我說,手稿在那里啊。沒什么好討論的。

李立三講“直接革命的形勢已經到來”,周恩來起草的通告是“直接革命的形勢將要到來”。李立三那個時候要“飲馬長江,會師武漢”,周恩來寫的是“我們要準備進攻大城市”。七十號通告是“左”,但周恩來和李立三還是不一樣。我覺得這是科學的、實事求是的態(tài)度。你不說,反而不利。

不光晚年,大革命時期也有啊。比如說顧順章(注:中國共產黨早期領導人,中共地下情報人員,1931年被捕后投降國民政府)叛變,他的家屬分散在中央幾個主要機關,這些人都做了“斷然處理”,這是事實。過去說宋襄公婦人之仁,但那個時候你不下這個決心,黨中央全軍覆沒。

人物周刊:你說胡喬木也希望后來能延續(xù)《七十年》這種做法和風格,那為什么后來花費16年寫作修改的黨史第二卷,學術界有意見認為比不上第一卷?你覺得是這樣嗎,如果是,原因是什么?

金沖及:第一卷我經歷了,由胡繩同志主持,上面是喬木管的。大革命這部分讓我修改。《七十年》這一本實際上是他們倆把著的。后面的第二卷,等到完成的時候,喬木和胡繩都去世了。

講到工作態(tài)度,胡繩搞這本書的時候,到北戴河,晚上起來夢游、耳鳴。喬木1990年發(fā)現(xiàn)癌癥,1992年去世。那時經常暈,惡心。但送給他3章看,20萬字,5天,不但看完,還詳細地改了。這個我真的很感動。

胡繩也強調要準確。比如寫抗日戰(zhàn)爭剛開始,《七十年》的原稿里寫“全國人民同仇敵愾,滿懷信心”(大意),他說,別寫那么滿,中國那么大,很多地方的人連日本人打進來還不知道呢。而且大多數(shù)的人說要反抗日本人,但能不能打贏,對國民黨又不抱什么希望。一般人是這種心情。你要說得那么高,那共產黨的工作就太容易了。

人物周刊:“二胡”這樣的拍板者、主持者的條件,后來基本上不可再現(xiàn)了?

金沖及:是?,F(xiàn)在很難找到能代替他們的。一個他們親歷了許多關鍵時刻,他們常在領導人身邊。另外他們的理論水平、知識面,胡繩講胡喬木是“百科全書式的學者”,我看胡繩也是。無論是經濟學、哲學、歷史學、文學、社會學,他都能講出你沒想到的道理來。

1991年《中國共產黨的七十年》編寫組部分成員,左起龔育之、金沖及、胡繩、鄭惠,攝于玉泉山

黨史是科學

人物周刊:聽說1991年出完第一卷,有參與編寫的學者痛哭,既為“文革”耽誤的10年,也為修史的多年辛勞。

金沖及:文化大革命我被審查了5年,說我參加了國民黨的特務組織“學運小組”?!拔母铩遍_始,他們說找我“外調”。到了那兒,一部汽車停在那里,跳出幾個人,把我拉去關了整整一年。押送回來的時候,又審查了4年。審查的味道,你們不容易感受到呵。到干校,3年不許回家。不能隨便跟人講話。有次喝水,杯子碰了人家一下,第二天大字報就出來了,“階級斗爭新動向:有人竟然跟審查對象碰杯!”

5年,沒有結論,到底是不是特務,黨的生活也沒有恢復。搞文物的王冶秋聽說我學歷史的,問人家,聽說我沒什么問題,下調令我就來文物出版社了。我也沒有為過去的5年懊喪,一心就想怎么把工作干好。

人物周刊:做了大半輩子黨史,你認為黨史是政治理論還是一門科學?

金沖及:當然是一門科學。你要有論點,你拿證據來。有一次路甬祥做報告,說科學為什么發(fā)展,一個是社會需要,第二個是人的好奇心。這個我以前沒聽過。確實,我們自己也想弄清楚,每件事情的來龍去脈。

我寫過一篇小文章《從寫翻案文章談起》。有的人,一下感到有和別人不同的看法,就成了固定的成見。以后的一切材料都是為了符合這個“翻案”,事實上背后留下個大窟窿,一點就破,整個都站不住了。

我和中宣部的人說過,宣傳和研究,有聯(lián)系有差別。宣傳,是為了把已經為人知道的東西讓更多人知道;研究,是要解決沒有解決的問題。

人物周刊:在這本書出來之前,有些問題是屬于黨史研究的敏感問題和有重大爭議的問題,比如土地改革、延安整風、抗日戰(zhàn)爭的正面戰(zhàn)場、文革的評價等等,而從《七十年》出版后,這方面有變化嗎?

金沖及:這個之前,已經陸陸續(xù)續(xù)放開了。你讀《毛選》的話,對正面戰(zhàn)場也有肯定的。我跟臺灣的學者講,我是國民黨教育長大的。1947年讀的大學,解放前讀了兩年。這一類問題,我一直覺得沒什么不可以講的。當然以前是講得少點。 

一些學者用功,但掌握史料少

人物周刊:北大梁柱教授與歷史學者楊天石教授,最近就楊教授寫的蔣介石有過爭論。你怎么看?還有你主編過《毛澤東傳》,怎么看高華教授的《紅太陽》將延安整風歸結為黨內高層權力斗爭?

金沖及:(笑)要說他們,還有第三個人,寫《晚年周恩來》的高文謙,他出國前就坐在你們現(xiàn)在坐的沙發(fā)上,我們聊了一個下午。

我沒看完《紅太陽》,但我聽說了這個書。有一次我和高華在山西聊了半天。我差不多比他長一輩。他父親是廈大地下黨,我是復旦地下黨,他父親被打成右派,這個對人看問題確實會有影響。

延安整風,說實在,他看的材料太少。延安整風核心的會議記錄,我是系統(tǒng)地看過的。他這些都看不到,只能拿公開發(fā)表過的材料來說。所以我覺得,有些東西他比較隔膜,靠猜。延安整風當然有些問題,特別是“搶救運動”。后來毛澤東也說,我一直向你們敬禮,(你們也該還我一個禮吧,你們不還禮,)我這手就放不下來了。但是1941年9月和1943年9月,系統(tǒng)的政治局的記錄我都看過,他根本不知道這些會是怎么開的。照我看,這些會上要解決的一個中心問題是,反對主觀主義。

我和高華說過,我和他父親一輩,他吃苦頭我也吃苦頭。吃過那么多苦頭,我還是想把我們國家搞好……我是很溫和,不極端的人?,F(xiàn)在很多人盡講國民黨好的,盡說共產黨不好,我感到不符合事實。他還是太年輕,沒有經歷過。包括楊天石,也還是年輕了一點。他比我小6歲,照理說小得不多,但……至少對這個社會,我比他看得多。

人物周刊:楊奎松對你寫的《二十世紀中國史綱》給予了充分肯定。但也提到了關于歷史人物的道德評判。比如關于蔣介石,“金書就只講蔣介石九一八事變以后如何不抵抗,對蔣隨后在錦州、熱河、長城抗戰(zhàn)問題如何主張抵抗,調兵遣將,如何與張學良發(fā)生爭執(zhí),卻未置一詞。”

金沖及:你注意到沒有,在《中國共產黨的七十年》里,有一句“當時國民黨的主要領導人對抗戰(zhàn)也作出了很大貢獻”。當時我寫的是“蔣介石也是對抗戰(zhàn)作出了很大貢獻”,后來胡繩把蔣介石改成了“國民黨的主要領導人”。在1991年,敢這樣講的,還是不多吧。

人物周刊:那《二十世紀中國史綱》這本當中的“回避”?

金沖及:這個……我沒有太用心。我不會對蔣全都抹殺,但蔣介石不抵抗,是有這個思想。但蔣介石和汪精衛(wèi),我是嚴格區(qū)分的。蔣介石還是有民族主義。《史綱》里,我也講了他在臺灣有兩條可取之處:一條是他還是搞民族主義,對美國不是什么都聽;一條是他反對臺獨。

經濟建設不能搞群眾運動

人物周刊:胡繩在《七十年》出版后講,“書里有點沒講清楚,毛主席在解放后哪些問題做對了,后來為什么一步步走錯了”。胡繩是之前沒意識到嗎?你自己又怎么看毛澤東后來的過失?

金沖及:胡繩后來也想回答這個,他后面寫了,“因為他(毛澤東)基本是從群眾的革命戰(zhàn)爭過來的,他把這個經驗永久化了,用這個辦法對待建設工作就搞壞了?!?/p>

胡繩這個觀點我是完全同意的。毛澤東后來的錯誤,無論是“大躍進”還是“文革”也好,都跟這個有關。要把群眾發(fā)動起來,大搞群眾運動。但是經濟建設根本不能,非搞亂不可。(為什么發(fā)動)文化大革命,毛澤東確實覺得社會有黑暗面。我看到原件,當時農機部部長陳正人給薄一波寫信,說他到洛陽拖拉機廠蹲點,發(fā)現(xiàn)許多干部無法無天。薄一波把這封信送給毛,薄一波寫:我看這是我們多年來不抓階級斗爭的緣故。毛就在后面批了:“同意一波同志意見?!彼嫌X得,恐怕靠不住,將來還要變。他把問題看得特別嚴重。所以他跟胡志明說,趁我還有一口氣。

要整一整,那么多干部,哪個好哪個壞,我(毛澤東)哪里都認得?最好的辦法,群眾最清楚了,把群眾充分發(fā)動起來。這是他這一生成功的經驗。但經濟建設,完全要另一套辦法,不能這么做。

人物周刊:在你主編的《毛澤東傳》里,林彪死后毛澤東的心態(tài)這一段,以前也沒看到過,很有現(xiàn)場感。這些材料的來源是哪里?

金沖及:我把他的病歷,包括他的手記,手抖得厲害寫的,我都印了。為什么呢?讓人了解,很多東西是他老了以后(寫的),這個,還有他的病,對他的決策有影響。

人物周刊:蕭延中教授撰文提到,你主編的《毛澤東傳》里引述了一段現(xiàn)在廣為人知的毛澤東晚年的自我評價:“我一生干了兩件事:一是與蔣介石斗了那么幾十年,把他趕到那么幾個海島上去了;抗戰(zhàn)八年,把日本人請回老家去了。另一件事你們都知道,就是發(fā)動文化大革命。這事?lián)碜o的人不多,反對的人不少。這兩件事沒有完。這筆‘遺產’得交給下一代……”我很好奇,這么重要的一段話,為什么沒有具體出處呢?

金沖及:我是聽張玉鳳(毛澤東晚年的機要秘書)和吳旭君(毛澤東晚年的保健護士長)講過。她們不是在同一個時候聽的。這個不是一般的傳聞。在注釋里沒寫,是疏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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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10期 總第810期
出版時間:2024年10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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