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中情人 | 痛苦是貴重的器皿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文 安德烈 編輯 翁倩 日期: 2018-01-03

我人生的前16年都住在窯洞里。向陽的黃土坡上有成排的窯洞。每家基本都有兩孔窯,然后用磚的、石的或者土坯的墻圍出一個院子,獨(dú)門獨(dú)院、種花種菜。躺在炕上總能聽到山上的狐貍叫。夏天我們用大盆曬一下午的水沖涼,

我人生的前16年都住在窯洞里。向陽的黃土坡上有成排的窯洞。每家基本都有兩孔窯,然后用磚的、石的或者土坯的墻圍出一個院子,獨(dú)門獨(dú)院、種花種菜。躺在炕上總能聽到山上的狐貍叫。夏天我們用大盆曬一下午的水沖涼,冬天就基本只趕著大年三十才提著塑料袋下一趟山去澡堂。

本地的西瓜特別好吃。每到夏天的傍晚,誰家買了西瓜就要切好端出去分給周圍幾家,說說笑笑就坐下來打麻將。我家那時是泥坯墻、大立柜,隔壁鄰居家是磚墻、組合家具。不止如此,他家就連麻將都沉甸甸的。我喜歡端著西瓜去叔叔家看爸媽打麻將,然后找姐姐玩兒。姐姐大我3歲,白得像團(tuán)雪,不可思議。

就是在姐姐的書桌上,聽著嘈雜的搓麻將的聲音,我人生第一次讀到了《撒哈拉的故事》。

很長時間里,我都把三毛和瓊瑤劃歸一處。她們是姐姐喜歡的臺灣的女作家。一直到上初中看了《還珠格格》和《萬水千山走遍》,我才終于把兩人徹底區(qū)別開來。這一區(qū)別,便是芒果臺不斷重播《還珠》,而我不斷找回三毛重讀的十幾年,橫貫了我全部的青春。

初三那年,因為競賽獲獎,我第一次去了西安參加省理科實驗班選拔。西安天熱,姑姑買了短褲短袖給我。我抱著衣服哭了很久,因為腿臟,穿短褲就會露餡兒。我非常不自然地考完,入選了,可最終還是放棄了。

后來讀到三毛在德國學(xué)習(xí)的故事。雖然留學(xué)歐洲,但她家境談不上好,生活費(fèi)是靠父親在案頭一個字一個字碼出來的。知道這一切來之不易,她特別節(jié)省,經(jīng)常拿黑面包泡湯打發(fā)三餐。她只有一雙靴子,德國冬天的雪很厚,每天走過雪地,靴子就會灌進(jìn)雪水。她到了教室要脫下鞋來,放在暖氣片上烤。如此往復(fù)。她每天像釘在桌子上一樣,念書、學(xué)習(xí),拿到全班最優(yōu)。

我知道那是屬于窮孩子的自尊。

再后來我到了西班牙,只在巴塞羅那幾個月,卻從未去馬德里。也曾經(jīng)到過幾次德國。去過冬天里寒風(fēng)凜冽的紐倫堡,去了希特勒當(dāng)年的點(diǎn)將臺,也在溫暖的初秋抵達(dá)過杜塞爾多夫和漢堡,但并沒去過柏林。

我的人生并沒去尋找過三毛的足跡。認(rèn)識很多荷西,卻未曾見過哭泣的駱駝,沒有探尋過撒哈拉沙漠。隨著年齡老去,會更多地用宿命來搪塞對人世的有限認(rèn)知,越來越能體會她輕描淡寫過的愛恨和憂煩。為了好勝心執(zhí)著地努力過,拿過比最低工資更低的獎學(xué)金,整月整月地吃方便面。存錢旅行,真誠愛過,也曾希望過我所能及的自由日子,希望此生可以徹底來過?;脡粢话?。

三毛人生的收尾令人耿耿于懷。她萬水千山走遍,回臺灣之后發(fā)瘋般寫作,母親送飯都不敢驚擾,只能放在門口??上麓蝸砜?,依然滴水未進(jìn)。她短命,失去年輕時的美,換來一身疲憊和誤會?;浇逃芯涿裕荷癯S猛纯嘣炀鸵粋€器皿,使之成為貴重的器皿,所以痛苦叫人有益??伤烤箍梢允⒎攀裁??似乎不平凡的人永遠(yuǎn)走不上一條平凡的路。多數(shù)人都化歸在路上,變成泥土消失不見,三毛卻一直熠熠有光。

我大概永遠(yuǎn)沒有辦法責(zé)怪三毛。她遁于無形。女人身上多,男人身上少;小孩身上多,大人身上少。與其給她一條平凡的出路,還不如讓她的不平凡再無退路。 

她時不時出現(xiàn)在我的頭腦中。那一剎那,我是低著頭穿過伊利諾伊大學(xué)校園的青年。她在遠(yuǎn)遠(yuǎn)的草坪上半躺,看見我就站起來。她仍看著我,忽然蹲下去在草坪上拿了一樣什么東西,然后向我走來。她把右手舉得高高的,手上有棵小草,向我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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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10期 總第810期
出版時間:2024年10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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