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鐘指向數(shù)字6和7之間的空白區(qū)域時，老廣醒了。他摸出手機看了一眼天氣預(yù)報——昨晚睡前，他已經(jīng)看過一次了——依舊是晴。期待又落空，他滿以為今天能來場大雨：“我們每天都盼趕快下雨，下雨就能休息。”
放下手機，老廣不情愿地起床了，坐起來的時候，腰間隱隱作痛。長期坐在駕駛室里讓他落了個腰疼的職業(yè)病。恰逢工期緊張，工作到天亮的話，這種酸痛就會成倍放大，“全身都會疼的?！狈块g里彌漫著工友幾天未洗的衣服和腳臭混合而成的復(fù)雜氣味，老廣簡單洗漱一下，出門上工地了。
老廣本名呂康維，是一名入行幾年的挖掘機司機。在外地，工友喊他“老廣”，只因他來自廣東。實際上，他只有25歲。
十年前，當(dāng)老廣還是小廣時，看家里沒錢，兩個姐姐也都在上學(xué)，“再說可能也不是讀書的料”，初中未讀完便輟學(xué)了。出了學(xué)校，他先是在酒店餐廳當(dāng)服務(wù)員，工作內(nèi)容無非端菜、收菜碟、拖地，以及給客人倒水。工資極低，一個月只能拿到750元。有些客人看不起人，“女客人會好點，男客人就不行?！苯o客人倒紅酒，倒多了會被訓(xùn)斥，因為“紅酒倒多了不好喝”。
這樣干了兩年，老廣的表哥看不下去了，覺得他這么干沒前途，把自己的挖掘機借給他，讓他學(xué)著開。18歲的老廣開始天天跟著挖掘機跑，“工在哪，我就去哪里”，想著日后也能每個月拿幾千塊的工資，心里就很高興。挖掘機開工時，沙塵飛舞，艱苦的工作環(huán)境沒有把他嚇跑，“習(xí)慣就好了?！?/p>
當(dāng)學(xué)徒時，老廣的第一個工地在山里面。當(dāng)時天氣冷，他一去就感覺：“完了，在山里面，又沒人玩，又沒有（人）說話，青春都埋在山上了?！笨上氲介_挖掘機的工資比當(dāng)餐廳服務(wù)員多多了，就堅持了下來。老廣在山里跟著師傅學(xué)技術(shù)。他要是忘了師傅教的，會遭一頓罵。晚上，他還要跑去幫師傅洗衣服，“想他多教一點技術(shù)給我們，不然他不教的?！蹦玫降谝还P正式工資時，他請那些“說”過他的老師喝了一頓，又給自己買了些體面的衣服?！拔液芨屑け砀?，沒他帶我，可能我現(xiàn)在也不知道在哪里了?！?nbsp;
上工的日子，老廣要在駕駛室里坐滿12個小時，把多余的泥巴用挖掘機一斗斗裝上拉泥巴的車，再做些“雜七雜八人工搞不動的東西”。在工地上待久了，老廣的皮膚“基本和古天樂一樣，黑黑黃黃的”。他給駕駛室兩邊的玻璃窗安了窗簾，能避免陽光直接暴曬。
他最不喜歡去山里面修高速公路，挖石頭。聽電臺是他對抗漫長獨處的唯一辦法。每天上班，他關(guān)上車門，打開音樂電臺，興起時跟著吼兩句。有時工程趕到天亮，他得把音樂開到最大聲，一邊喝紅牛，一邊靠音樂驅(qū)走困意，熬過凌晨2點到4點最困的兩個小時，就不困了。他打電話到電臺給朋友點歌，“想到什么點什么”，“基本每次點的歌都不一樣?！崩蠌V喜歡港臺歌手，很愛點黃家駒和四大天王，也很喜歡王菲和陳慧嫻。他也給老婆點歌，點《女人花》，但“老婆應(yīng)該聽不到，因為是當(dāng)?shù)氐碾娕_”。點歌次數(shù)多了，電臺主持人都能認(rèn)出他的聲音。
除卻這些點歌聽歌的輕松時刻，機器轟鳴的工地實際危機四伏。一旦操作不當(dāng)，就會連機帶人整個翻過去。這事兒曾經(jīng)在老廣的工友身上發(fā)生過一次，他立刻拿手機拍了一套九宮格，發(fā)在QQ空間里。朋友追問怎么發(fā)生的，他戲謔道：“等我一轉(zhuǎn)過來，它已經(jīng)睡在地上了?！崩蠌V自己也有大意的時候。有次趕著下班，他沒有看清楚地面情況，開著挖掘機抄近道，直接從80度的陡坡開下去了。過后再想，他把自己嚇出一身冷汗。
老廣從業(yè)多年，遇到過兩次事故，有一次發(fā)生在自己身上。
那天，老廣在挖掘機里干活，突然“轟隆”一聲，工地的山體塌方了。等他反應(yīng)過來，想叫窗外的徒弟躲開的時候，已經(jīng)晚了——塌方瞬間吞沒了他的徒弟。老廣拔出自己被埋住的腳，喊上旁邊的工友，“我當(dāng)時還不知道怕，心里就一個想法，救人?！辟M力把徒弟挖出來后，人已經(jīng)斷氣了，“一個人說沒就沒了?！?/p>
老廣把徒弟抱出來，身上都是他的血，之后好幾天晚上都沒有睡好覺。徒弟生前對老廣很好，每天早晨會給他買兩塊錢餃子當(dāng)早餐?！笆潞笪胰⒓映鰵?，看見他老婆和小孩，感覺自己很內(nèi)疚。”
也有很開心的時候。老廣給一個女老板開了3年挖掘機，一年到頭只見一次面?！八芟嘈盼业?，畢竟人家一臺大挖機一百六十幾萬給你自己開?！泵吭鹿べY發(fā)下來，手里有錢，他請工友們喝飲料，到外頭吃兩頓。最開心是碰上下雨天，能休息，他一般用來睡覺?！叭绻さ乜拷稚暇腿ソ稚瞎浣郑暇W(wǎng)，吃些好吃的。否則就只能睡覺打打牌?！彼€在駕駛室里養(yǎng)了一株綠植，用紅繩固定住廣口飲料瓶，還買了朵假的大紅花，綁在綠植上，覺得這樣“美觀”。
2011年底，老廣結(jié)婚了，對象是工友介紹的。之所以要工友介紹，是因為極少有女性在工地上干活，煮飯阿姨往往是唯一的女性。兒子很快出生，老廣每次回家，都給他拍很多照片，放在空間相冊里。前兩年，工地在重慶，他一年只能回兩次家，一次最多呆十幾天。
最久的一次，老廣有7個月時間沒見到老婆孩子?；氐郊?，發(fā)現(xiàn)孩子都跟他不親了，“畢竟沒有長時間陪在他身邊?！眴査那槿绾危f：“肯定不會好了，每次回來都不要我抱他?！眱鹤尤缃耖L大些了，能說話了，老廣每次打電話回家，就把兒子叫過來，聽他在電話那頭喊“爸爸”。
但老廣覺得自己結(jié)婚太早了，“怎么說呢，有了房子，成了家，就會有壓力，而且（壓力）很大?！?年前，家里給了老廣點錢，再加上打工積蓄，他湊夠首付，在老家江門買了個98平方的房子，“為了小孩子以后教育好點。”
他跟我算了一筆賬，每個月房子按揭要還2500元，兒子讀幼兒園，交500塊錢學(xué)費，奶粉300塊，加上生病看醫(yī)生，每個月花在孩子身上的錢起碼上千。前兩年在重慶，月薪能拿到八九千，倒也還好?，F(xiàn)在老廣不愿意去外地了，在廣東開挖掘機，一個月只能拿到五六千。裝修房子時，他借了外債，現(xiàn)在還沒還清，加之結(jié)了婚，壓力一下大了，“都不敢怎么休息”。有時婆媳吵架，他在外地很郁悶，“我媽說這個，我老婆又說這個，不知道幫誰啊?！弊詈笏荒茉赒Q空間里發(fā)幾條“說說”緩解煩悶。
自從2010年徒弟出事故后，老廣就開始琢磨著改行了，但一直沒找到更好的出路。姐姐經(jīng)常喊他一起做生意，他又矛盾：“估計我這輩子都是打工的了，想做生意沒本錢，想改行沒文化?！蔽腋袊@開挖掘機這行的確辛苦，老廣說：“累也沒辦法咯，拿別人工資，再苦再累也沒辦法啊。”他還說，開挖掘機是“為小小的城市做小小的貢獻”。
寫這篇文章時，老廣在QQ上喊我。知道我在寫他，他扔了個驚恐的表情過來：“不會吧，不要嚇我啊。”我說是呀，大家都不知道挖掘機司機是個怎么樣的職業(yè)。聽了這句，老廣突然理直氣壯起來：“就應(yīng)該寫寫我們挖機的職業(yè)，要不然別人都以為我們像藍翔廣告寫的那樣月收一萬多，其實我們沒有啊?！?/p>
在中國，大多數(shù)挖掘機駕駛員都是通過師傅收徒、一邊教一邊做工程這種方式培養(yǎng)出來的。
中國已出臺挖掘機駕駛員操作資格認(rèn)證，但管理較之國外先進國家還有些混亂。
挖掘機學(xué)習(xí)并不困難，但開好并不容易，尤其是在大型設(shè)備保養(yǎng)和科學(xué)使用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