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雀羚后人的錯位人生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本刊記者 王燕青 發(fā)自上海 日期: 2018-01-03

一個民族品牌繼承者的百年悲歡離合

顧炯為坐在沙發(fā)上。即便是在家里,他還是穿了灰色西裝,打了紅色領帶。他聲音洪亮,一再說不好意思,87歲了,“很多事情記不清了。”

如果不是外人闖入,顧家已經(jīng)半個世紀不再提及“百雀羚后人”的身份了?;貞浧鹉切┹x煌的往事,顧炯為就像回憶一個外人般冷靜。

百雀羚家族脈絡

一個民族品牌的誕生

1903年,顧炯為父親顧植民出生在上海嘉定縣黃渡鄉(xiāng)的一個普通農(nóng)家。童年時,顧植民讀過幾年私塾,認得一些字。

顧植民7歲那年,上海灘盛行“雙妹”牌花露水。為了推廣營銷,廣生行先發(fā)制人,進行了為期3天的減價酬賓活動,滿城皆知。

由廣東南海青年馮福田在香港創(chuàng)建的廣生行,除了“雙妹”,還有明星產(chǎn)品雪花膏。顧植民出生那一年,馮福田在上海成立了廣生行發(fā)行所。那時的上海遠比香港繁華,工業(yè)熱潮應運而生。

1894年,中國在甲午戰(zhàn)爭中慘敗,被迫割地賠款。為了支付賠款、解決財政危機,清政府被迫放寬民間辦廠限制。上海因為地理位置優(yōu)越,資源豐富,引來無數(shù)創(chuàng)業(yè)者奮力掘金。

1911至1918年,辛亥革命至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中國民族資本迎來第一個發(fā)展的黃金時期。實業(yè)救國”、“民主共和”成為當時并存的兩大思潮。在此驅動下,民族資產(chǎn)階級傾向于投資新式工業(yè),比如棉紡織業(yè)、面粉業(yè)、火柴、毛紡織、榨油、造紙、玻璃等。此等繁盛的景象吸引各行各業(yè)在上海風生水起。

1917年,澳洲華僑馬應彪在上海建成了第一家由中國人開辦經(jīng)營的現(xiàn)代化百貨公司——上海先施百貨公司。這一年,14歲的顧植民決定去十里洋場闖一闖。

為了應付生活,文化程度不高的他不得不從煙紙店、小茶館、工廠的學徒工開始做起?;燠E6年,他并未因此有大改變。與同鄉(xiāng)一名女子成婚育有一女后,顧植民慢慢變得善于與人打交道。他開始在米號、典當行、百貨店當起了伙計和店員,也練得了流利的口才。

顧炯為出生的1929年,顧植民已經(jīng)同一位上海灘小姐——徐幀志結婚一年有余。徐出生在一個富裕的知識分子家庭,受過良好教育,會講英文。顧炯為覺得母親是父親的貴人。這一年,顧植民應聘進先施百貨當營業(yè)員。這段經(jīng)歷改變了他,也改變了顧家的命運。

當時,國產(chǎn)化妝品品牌與國際化妝品品牌已經(jīng)展開了激烈的商戰(zhàn)。顧植民經(jīng)常在《申報》上看到廣生行與英國的夏士蓮互打擂臺。雖然以夏士蓮為代表的洋化妝品在上海暢銷一時,顧植民還是判斷國產(chǎn)化妝品的機遇很快就會到來。在此之前,出于反對北洋政府對日“二十一條”賣國條約,國內(nèi)已經(jīng)掀起了抵制日貨、提倡國貨的運動。再加上一戰(zhàn)期間,英國到中國的海運航路不安全,上海市面上的夏士蓮一度斷貨。

顧植民在老板馬應彪的安排下,專門負責先施百貨化妝品的銷售和市場調(diào)研。他是個精明的商人,看到了這個市場豐厚的利潤和廣闊的市場。加上多年摸爬滾打,他對化妝品原料的進口渠道早已了然于胸。他不僅熟識了各種工藝,更是練就了一個“聞什么就是什么”的鼻子。

當顧植民一心想要創(chuàng)辦自己的化妝品品牌時,廣生行已經(jīng)在上海建了工廠(上海家化聯(lián)合股份有限公司前身)。他決定放棄中層職員的位置及豐厚待遇,于1931年獨資成立了富貝康化妝品有限公司。

上海原盧灣區(qū)崇德路91弄(培福里)33號,一幢石庫門3層樓房,這是顧炯為對百雀羚最原始的記憶。這里不僅是廠房,也是他們的住所: 生產(chǎn)車間在一樓,4間房子約百來平米。

顧植民自己研究了配方,原料大多采用進口香料。他重金挖來一名技術工,設置了兩條生產(chǎn)線:一條香料攪拌混合,兩三個人工;一條是成品包裝,兩三個人工。最初,他們只生產(chǎn)一些花露水、胭脂。慢慢地,又增加了香水、香粉。

這些產(chǎn)品并未很快成氣候。顧炯為后來得知了這個故事:顧植民遇到一個瞎子,請他算一算叫什么名字好。瞎子掐指一算,說:“百雀羚?!薄鞍偃浮笔恰鞍嬴B朝鳳”的意思,“羚”又與上海話“靈”諧音。百雀羚迅速打開了市場,甚至挺進了大西北。因為西北地區(qū)有一種鳥就叫“百雀”。

銷售出身的顧植民是個營銷高手。他不僅在報紙、墻體上打廣告,更是帶著技術工直接走進電臺直播間給全城百姓講百雀羚的工藝特點。

 1937年,上海淪陷。 江浙滬一帶的民族資本家開始將產(chǎn)業(yè)撤到重慶。留在上海的也舉步維艱。因為“規(guī)模不大”,顧植民并未受到?jīng)_擊。他更是提煉工藝,推出了一款以“百雀羚”為商標的“百雀羚冷霜”。

這款冷霜的不同之處在于,“是純油脂的?!鳖櫨紴檎f因為保濕效果強,加上又特別“香”,圓圓扁扁的藍色鐵盒包裝的百雀羚冷霜迅速走俏。顧植民大張旗鼓,將“有限公司”改成“無限公司”,又遷址擴大了生產(chǎn)規(guī)模。

徐幀志除了跟外籍香料供應商打交道外,還專管百雀羚的財務、配方保密、原料稱重以及衛(wèi)生操作等工作。有一天,因為一個疏忽,穿著高跟鞋的徐幀志從二樓摔了下來,因此喪命。這對顧植民和百雀羚都是一個沉重的打擊。

不過,顧植民很快又娶了一位新太太——律師羅偉貞。她只年長顧炯為5歲。

孫志芳家族合影,后排左三抱小孩者為孫志芳,其所抱小孩為顧真揚

沒想過接班的小開

“我好怕。我好怕?!?她突然抓住我的手,喃喃地說。

“你在怕什么?”我仔細打量她:面頰松弛、腰身微駝,一絲不茍地穿著灰色呢子長裙花色上衣,燙著優(yōu)雅的滿頭卷發(fā),涂著精致的紅色指甲油。她81歲了。

嫁給顧炯為時,18歲的她是中國制罐廠老板孫文豪的二女兒孫志芳。見慣了大世面的她怕極了公公顧植民,說他是大老虎,因為“太嚴格了”。她不敢去百雀羚幫手,反倒去外頭做起了會計。

因為母親的意外去世,顧炯為不得不中止報考大學回到百雀羚。

1945年抗戰(zhàn)勝利后,上海物資極度匱乏,外貨大量進入上海,化妝品品牌也多了起來: 妮維雅、雅霜、雙妹、百雀羚、力士。永安公司樓下的化妝品玻璃柜里常常連樣品都斷貨。百雀羚成了城中名媛貴婦的首選。民國第一美女胡蝶、天涯歌女周璇、名伶阮玲玉都是它的用戶。百雀羚取代德國“妮維雅”,成為了國內(nèi)化妝品第一品牌。

隨著百雀羚逐漸打開東南亞各國市場,顧植民成為上海灘頗具名望的民族資本家代表之一。他在法租界買了一套新式公寓。與培福里的石庫門相比,“簡直鳥槍換大炮”:蠟地鋼窗、煤氣設備、獨立的衛(wèi)生設備。當時上海普遍的生活習慣還是“生爐子、倒馬桶”。

顧植民意識到隨著市場開放程度的加深,必須進行技術創(chuàng)新和人才創(chuàng)新。

與父親不同,顧炯為內(nèi)斂、善感,喜歡自己鉆研,“我這個人旁的沒什么,就是好學。”他專門設計了一套自動化生產(chǎn)設備,將兩條生產(chǎn)線合二為一,并且大量減少了人工環(huán)節(jié)?!拔沂悄顣?,覺得靠勞動力太土了?!?/p>

顧植民凡事親力親為,既是老板又是工人。他有時甚至親自跑到車間參與生產(chǎn),一天的上班時間比工人還長。

顧炯為覺得父親辛苦,又看不慣父親的管理手段,“對學徒工管得很嚴,甚至于動武。”“我看他像地主一樣?!备赣H對他的管教也極其嚴格,“棍棒底下出孝子?!?/p>

“年輕總歸有點火氣,(他)覺得我不聽話?!鳖櫨紴橄脒^自殺。父親甚至對他說:“本來準備這個企業(yè)交給你的,你這么不聽話!好,我請外頭人!”

正巧,一個叫董大可的年輕人毛遂自薦?!皝碡Γㄉ虾T?,意為“厲害”)得不得了?!鳖櫨紴橛X得董很圓滑,“做人也挺能干,事情也能做。”董大可大學未畢業(yè)就進了百雀羚。

“父親不喜歡跟他不一條心的人,”這個隔閡一直伴隨著顧炯為,“(當時)我只管內(nèi)部的生產(chǎn),從沒有想過要把百雀羚做成什么樣子。”回想起來,他神情黯淡地說,“我不是反對父親,(只是)這個做法我看了不舒服。太古板了!”

顧炯為并不如他想象的那般了解父親。與當時的一批實干家一樣,顧植民在后來的所作所為都表明他是另有胸懷。他來自底層,苦干熬出了頭,他想通過經(jīng)商實現(xiàn)自己的抱負。

上海解放后,當?shù)氐拿褡遒Y本家有的選擇去臺灣繼續(xù)經(jīng)商,有的選擇從政。有人勸顧植民關掉工廠去臺灣另起爐灶。顧植民不愿意。曾經(jīng)的蔣管區(qū)成捆成捆的鈔票買油條、上繳黃金兌換一錢不值的“金元券”、發(fā)行“億元”大鈔,這些情景讓他對臺灣不抱希望。也有人勸他去印尼,無奈他語言不通。

他再一次選擇留在上海,“順勢而為”:主動學習國家政策法令,積極參加政府組織的物資交流活動,參加保衛(wèi)世界和平簽名運動……生怕落后。

1949年8月,上海市人民政府、解放軍上海市軍事管制委員會執(zhí)行中央政策,成立了上海市工商聯(lián)籌委會。顧植民積極加入了工商聯(lián)。“我知道他在里面是權威?!痹陬櫨紴檠劾铮赣H的權威代表著“不甘人后”。

上海工商界訂立愛國公約,要求按時交納稅金、不欠稅、不漏稅、不逃稅。顧植民帶頭在“愛國公約”上簽了字。第二年,抗美援朝,顧植民帶頭表態(tài)要捐出百雀羚冷霜。他當即就啟動了兩班制生產(chǎn)模式,工人輪班倒休,集中生產(chǎn)支持前線。

“我當然知道百雀羚了!我結婚的時候已經(jīng)有百雀羚了,沒有的話,阿拉(上海話,意為“我”)也不會嫁給你啊。因為阿拉父親也是老板。”81歲的孫志芳坐在87歲的顧炯為身邊“咯咯咯”地笑。

“我爸爸比較老實,沒有他爸爸……”她狡黠地笑,眼睛偷瞄了一眼顧炯為。

“我爸爸不老實???”還未等她說完,顧炯為就不樂意了。他們互相看了一眼,孫志芳立刻改口,“他爸爸能干?!?/p>

 “我怕,我年齡還小呢,18歲就結婚了。”那時的孫志芳沉浸在對愛情、對生活的美好期盼中,不曾想過時代的浪潮會將她和她的家推向無以復加的困境。

顧家合影人數(shù)最全的一張合影,左起:二兒子顧真平、顧炯為、小孫女、 二兒媳婦、孫志芳的弟妹、大孫女、孫志芳、孫志芳的弟弟、孫志芳的侄女、大兒媳婦、大兒子顧真揚

“不要怕,不要怕”

1950年下半年,上海的輕工業(yè)日用品市場空前活躍起來。一方面是因為抗美援朝需要大量的軍需品,另一方面是1950年秋季開始的土改使得農(nóng)村購買力增強。不過沒多久,一場聲勢浩大的“五反”運動就此展開。

“怎么隨隨便便就算國家的了?”顧家父子都想不明白。

上海工商界聚集了一幫名流,包括榮毅仁。當時的榮毅仁在全國8個城市開辦了24家工廠。他都無償給了國家,并開始從政,成為“紅色資本家”。更多的,政府采取“適當照顧”的政策,就地給他們安排工作。只是,這些顯赫一時的老板們失去了對企業(yè)的主導權、管理權和所有權。

“公私合營有定息。國家還會付一點固定資產(chǎn)的利息,算有投資,給點利益?!鳖櫨紴榭粗赣H、母親、姐姐(同父異母)、自己、妻子、兒子、后母的名字一個一個被登記上報,“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就戴上了資本家的帽子”。他心里很不舒服,“好處沒有,階級倒算壞的階級?!焙竽割I養(yǎng)的一個女孩,取名“顧敏敏”,也被劃為“資產(chǎn)階級”。

1956年年末,公司更名為“公私合營富貝康日用化學工業(yè)公司,顧植民因心肌梗塞意外去世了。他沒有留下只言片語。他的第三任夫人羅偉貞成了管事的,顧炯為開始全面負責技術科的工作。

顧炯為很積極,他報考了華東化工學院(現(xiàn)名“華東理工學院”)無機化學系,上了5年夜大。“我感到知識不夠?!背擞⒄Z、法語,顧炯為還自學了俄語、德語。培福里的鄰居們都說“哪有小開這么拼命的”。此時,百雀羚產(chǎn)品體系已增加至8大類,年產(chǎn)值已近千萬。

六年后,公私合營富貝康日用化學工業(yè)公司改名為“上海日用化學二廠”,搬離崇德路到靜安區(qū)的句容路15號。

那時的上海就已經(jīng)流行換房:拿張紙條寫上自家的住房情況和期望情況,貼在人民公園的“換房角”,或者干脆貼在電線桿上。通過換房,顧炯為也帶著妻兒搬到了南昌路278弄的光明邨。

光明邨的房子小多了:兩個房間加上一個閣樓,統(tǒng)共不過40平米。不過,按照現(xiàn)在的說法,因為地段好,每平米單價提升了許多。

顧炯為大兒子顧真揚已經(jīng)開始讀初二了。他每天都要提前到校,把6點早新聞的要點抄寫在黑板右側的長條框里。因為他是中隊宣傳委員。

突然有一天,班長通知他不用抄新聞了。因為他是“資本家”、百雀羚老板的孫子,“班級的宣傳陣地不能掌握在狗崽子手中,必須奪回來”。他還在痛恨昔日的玩伴翻臉把他的籃球也奪走時,校長成了批斗對象,父親也成了“狗崽子”、“臭老九”。顧炯為和繼母羅偉貞被發(fā)配到車間當配置工、包裝工。

“你到底在怕什么?”當孫志芳第三次對我說“她怕”的時候,我開始覺得她喋喋不休了。

“這個社會越來越壞了。”她的記憶停留在舊時光。

一天深夜,一群戴著紅袖章的人闖進了她的家。他們厲聲喝道:要實現(xiàn)“無產(chǎn)階級專政”,要沒收“四舊”。他們翻箱倒柜:金銀首飾、存折、有價證券、電視機、幾十張黑膠唱片、全新歐米茄手表、自行車、蔡司照相機……全部裝箱帶走。

 “我那個時候說我父親運氣真好!我后母低頭受批斗,我也受批斗?!奔夹g科被封了起來,顧炯為每天早上第一件事就是到車間向毛主席畫像請罪。

“我們吃虧太厲害了。”孫志芳的關鍵詞是“運動”,“我講心里話,這個運動太多。我們自己講講,不然要戴上反革命帽子了。”她看著弄堂對面的人家也被抄家,被拉走的“四舊”也足有一卡車多;她看到他們也被掛上了“吸血鬼”、“大資本家”的牌子。

看著散落一地的旗袍和碎玻璃渣,她不停地安慰年幼的小女兒顧真紅:“不要怕,不要怕?!?/p>

顧炯為在書房展示百雀羚

說不清的家族事

3年后,顧炯為的長子顧真揚下鄉(xiāng)到東北,他的同父異母妹妹顧敏敏成了支疆青年。

“老鄉(xiāng)家里全用百雀羚?!币驗橘Y產(chǎn)階級帽子,顧真揚不敢提及百雀羚,但他還是有了一份自豪感:“69年3月份,和蘇聯(lián)打起來,據(jù)說部隊趴在雪地里幾天幾夜埋伏,每個戰(zhàn)士都帶著百雀羚防凍?!?/p>

妻子在下鄉(xiāng)時結識顧真揚。嫁入顧家,婆婆孫志芳給她描繪了自己的嫁妝:兩套百雀羚鳥紋飾的全銀餐具。上面的鳥栩栩如生。不過,也被當作“四舊”沒收了。

“我們年輕時就用百雀羚?!鳖櫿鎿P的妻子大呼,“變了變了!”她拿出百雀羚的藍色圓鐵盒,指著上面的鳥說,“這根本不像原來的那么生動!”

她有著典型的上海女主婦掌控一切的架勢,不停提醒丈夫和公公:“跑題了。”顧炯為只得說:“現(xiàn)在社會上的說法,很新潮?!?/p>

顧真揚小時候,新潮的事莫過于吃西餐。他記得祖父顧植民的公寓正對著當時赫赫有名的西餐館——紅房子西菜社。祖父常帶他和弟弟去吃。

他原本可以過少爺?shù)纳?,無奈“世道已經(jīng)變了”。下鄉(xiāng)種了3個月地的他,又被抽掉去毛澤東思想宣傳隊當演員,“演員化妝用的都是百雀羚!”

再回到上海時,“12年沒了?!?/p>

顧炯為在1976年恢復了原來的職稱和技術工作。只是,他變得沉默寡言,對化妝品行業(yè)的熱情驟減。尤其是當父親當年欣賞的董大可被提拔為技術科科長時,他覺得失落。“我待在里邊沒地位了?!彼嬢^的是,“我父親喜歡他?!?/p>

一個偶然的機會,顧炯為被輕工業(yè)局調(diào)往市日用化學研究所工作。這讓他覺得,“上帝安排好(每個人的生活)?!薄皼]辦法?!边@是他最愛說的話。

6年后,日化二廠經(jīng)過資產(chǎn)重組變成了上海鳳凰日化有限公司。廠里的老書記又把顧炯為找了回來。他很快就考取了日化行業(yè)高級工程師資格證書。他很滿足,“他(董大可)現(xiàn)在還沒有高級工程師,我倒高級工程師了。”

雖然顧炯為漲了工資和獎金,生活還是不輕松。他和孫志芳的工資加起來每月150元。歲月熬白了他的黑發(fā),也壓垮了羅偉貞的身體,繼母在醫(yī)院度過了最后半年。

顧炯為對羅偉貞沒有感情。他后來意識到,很有可能在他母親去世前,羅就與父親有染了。

顧真揚偶爾帶著妻子去舊公寓看羅偉貞。妻子覺得她很小氣,“大冬天取暖器都不開?!?/p>

 讓他們感情最終破裂的還是因為財產(chǎn)糾紛。“蘇州的房產(chǎn)、浦東的房產(chǎn)、花園洋房、存款……”他算不清,只知道很多。當初父親買下一處房產(chǎn)時花了好幾根金條。

羅偉貞學過法律,懂得如何操控。她把顧植民留下的財產(chǎn)全部轉移到了自己名下。房產(chǎn)部分,有的變賣,有的因政府動遷獲得現(xiàn)金補償。最后,這些錢全部轉入養(yǎng)女顧敏敏名下帶到了澳大利亞。

她們不怕顧家鬧上法庭:羅偉貞只比顧炯為大5歲,不存在贍養(yǎng)關系。

“因為階級關系,有一段時間上山下鄉(xiāng),她(顧敏敏)對我們恨得牙癢癢?!鳖櫿鎿P和父親一樣覺得不公平。他試著去查那些房產(chǎn)、存款的下落,“應該能追得到。但是因為已經(jīng)處理掉了,房子動遷了,什么都沒有了。就這樣完了?!?/p>

日化二廠在上世紀90年代被迫宣布破產(chǎn)時,顧炯為覺得百雀羚似乎也要完了。這個品牌專利以50萬的低價賣給了一個香港商人。可他轉念一想,“我認為是上帝安排的,沒什么可惜,也沒什么可恨的。就可惜那之后出來的產(chǎn)品不像我們那時候認真。我可惜的是這個牌子……”

顧真揚恨不得這個牌子不曾存在過?!爱斈曩Y產(chǎn)階級抬不起頭?!毕锣l(xiāng)回到上海,他被分配到祖輩創(chuàng)立的日化二廠當工人。整天與香料打交道,他身上總是“很香”。走在路上、坐公交車,總有人對他指指點點。他覺得丟人。

廠里希望他到職工業(yè)務大學攻讀化學專業(yè),像父親一樣成為高級工程師。他不愿意,就去廠校給工人們講課?!皬S領導讓我去當教師好大的面子了!一個小小開在上面講課,很危險的,(算)是路線錯誤?!睆S里的人叫他小小開,他覺得難聽。

上海賓館的一則招聘啟事讓他徹底成為百雀羚的“旁觀者”。

情同路人的父子

作為顧氏家族的第三代,顧真平和顧真紅對百雀羚的感情更淡。顧真平早年間去日本學語言、打工。顧真紅隨后也去了。

他們結婚時,孫志芳給他們各買了一套4萬塊錢的私房。

“我大兒子記憶力好,聰明?!辈稍L這天,顧真揚夫婦去看望年邁的父母,孫志芳逢人就夸,也惋惜兒子的命運,“就是碰到文化大革命,倒霉!”

顧真揚并不是沒有嘗試再次改變命運。1992年,“鄧小平說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我就開公司了?!彼矏蹟[弄小零件,于是離開旅游局,辦起了影碟機維修部。

“我?guī)退鲐攧眨资制鸺??!睂O志芳覺得驕傲。

當時影碟機價格很高,修理費用也不低,“有零件200、300,沒有零件100塊。生意好,來不及干?!?/p>

顧真揚與祖父顧植民一樣,善于營銷。他鉆研各種電器維修知識,成為專家,然后到文化局舉辦的培訓課上當講師,“一場課兩三百人,一講講了8年。”又去電臺錄制節(jié)目,普及電器維修知識。

顧炯為聽到電臺里兒子的聲音,總要錄下來。“我沒想到(父親)會錄音。(自己)一聽相當精彩。”顧真揚瘦削的臉上露出了輕松和愉悅。

“我大兒子有一點天才?!睂O志芳聽著高興,總不忘插一兩句,大多是重復性言辭。

從影碟機到DVD、數(shù)碼產(chǎn)品、電腦,維修部越做越大。 “常規(guī)性的毛病(一天)修個十來臺沒有問題。” 顧真揚又請了3個技術工人、兩個前臺和一個后勤。與旁人80、100塊一個月的工資相比,他又成了一個小富人。

顧真平也帶著一筆錢從日本回來了。顧炯為說小兒子回來后開始“買股票,做得很好,買了大房子”。提到小兒子,孫志芳流露出一絲神傷:“現(xiàn)在父子關系變得比陌生人都……”

搬進大房子的顧真平被整個顧家拋棄了。他們認為他忘恩負義,沒有盡到贍養(yǎng)父母的義務。顧炯為記得顧真平從日本發(fā)跡回國時,送給自己兩只手表。他不以為然,覺得這是輕蔑的做法。顧真揚和妹妹每個月都會補貼父母。尤其是婚后跟隨丈夫遠赴美國的女兒。

光明邨的房子太小、太舊,顧炯為賣得16萬后搬到了金沙江路,2011年又搬到清澗路。86平米的空間被緊湊地利用起來:吃飯時,客廳變成了餐廳,靠墻的單人床被收起;睡覺時,客廳變成了臥室。換房的差價是顧真紅貼補的。

顧炯為分得很清楚。顧真揚也分得很清楚, “他們兩個老人說(房子)過戶給妹妹,我們沒意見?!?/p>

顧真平搬進大房子,把婚房以每月4000元的價格租了出去。長期以來的冷漠惹惱了顧炯為。

為了摸清他的財務狀況,顧真揚專門去了趟房管局。

“現(xiàn)在這個房子要四五百萬了?”父親不確定地問他。

“不止的。”

“要上千萬了。嘿嘿?!?/p>

“千萬沒有?!?/p>

“七八百萬總歸有的。”

“六七百萬。”

“那個時候之后兩三百萬?!?/p>

他們就像在談論別人家的事。顧炯為總夸大兒子記性好,他記不清楚的數(shù)字、年份,顧真揚都記得。

因為生活開銷大,顧炯為要求小兒子將租房的部分收入作為贍養(yǎng)費。

“他不肯。”顧炯為再三強調(diào),“當初我兒子同媳婦結婚的時候跟他們講好的,不是送給他們的?!彼终f要把房子賣掉,70%的房款歸小兒子。顧真平也不愿意。

顧真平不直接與父親聯(lián)系,而是從舅舅那打聽消息。當他得知父親把自己告上法庭時,他想了一個招:找到母親,連哄帶騙地從她那得到一張委托書,委托他在房產(chǎn)證上加上“孫志芳”的名字。

他的計劃一下就被顧炯為識破了,“加就加嘛!她同意(不收回房子)我沒同意,夫妻共同財產(chǎn),要我們共同同意才可以?!鳖櫨紴閷@種事總是很篤定。

法院最終判決父親收房,顧真平知道父子關系已無修復可能。

收房那天,顧真平早早地把鑰匙掛在門上?!八阍诹艘粋€角落?!鳖櫨紴檎f。法院的執(zhí)行人員剛走,顧真平?jīng)_了進來。

他面無表情地問父親:“你干嘛!我這個房子你要收回???”他想父親應該會為輸了一段關系感到悲傷。

第二天,顧炯為發(fā)現(xiàn)自己反倒被反鎖在門外了。他幾乎是拽著門把手拿定了主意:來場更絕的——賣房,房款一分都不給小兒子。這是顧真平?jīng)]有提防的。

一套市價120萬的房,顧炯為只要了80萬。他要快速出手。

“他來求我!”顧炯為覺得小兒子開始慌了,“求我不要賣!”他像扳回了一局。

“付款已經(jīng)付了?!?/p>

“你收回(房子),我給你養(yǎng)老錢?!?/p>

“要看你的運氣,退得掉是你的運氣,退不掉那沒辦法?!?/p>

“我給你孝敬錢,一手拿支票一手拿房子!”

顧炯為本也不想走到這一步,聽到小兒子這么說,他想起了辦法?!耙彩巧瞎偎??!蔽ㄒ坏慕馓邹k法就是判定交易無效。顧炯為想了3個點:中介違規(guī)操作、故意壓價、買房人的意愿。他又贏了一場官司,卻也挽不回一段關系。

“(小兒子)給我二三十萬,我就過戶給他了?!?/p>

前段時間,顧真紅回國探親了。“我女兒去了就不想回來了?!睂O志芳心疼女兒在美國“勤勤懇懇,苦得不得了”,但她仍然覺得這是值得的,“像我們做父母的,看得多了。怕死了這個社會。”“他的女兒我們送到澳大利亞去了?!彼钢复髢鹤宇櫿鎿P。

“你們愿意去美國嗎?”

“當然愿意了,想都不用想?!彼兊门d奮。

“當然愿意了?!睂O志芳重復著。她這輩子最羨慕的是姐姐。

“我姐姐嫁得好得不得了,我姐夫是軍官。我姐姐現(xiàn)在工資也高,房子也大,因為我姐夫的(級別高)。”“共產(chǎn)黨蠻安定的?!睂O志芳最終“不敢”去湖州參加姐夫的追悼會,只一個人留在上海,坐在沙發(fā)上痛哭。

坐在沙發(fā)上的顧真揚沒了精神勁兒,嘴角還有些歪,頭發(fā)也花白。7年前,一場腦梗讓他不得不放棄維修部。孫志芳怪他一邊工作一邊在上海大學工商學院報讀專升本,太操勞。

顧炯為覺得大兒子與他心性相近,“從來不去游玩場所,白天工作晚上念書,沒閑功夫。”

“都是上帝安排的,沒話講”

現(xiàn)在,父子倆聚到一塊兒聊退休后的生活。

“現(xiàn)在想想后悔了,如果從旅游局退休,事業(yè)單位,鐵飯碗,想想真傻了?!?/p>

“我現(xiàn)在退休工資四千多。(如果從)事業(yè)單位(日化研究所退休)八千多?!?/p>

“現(xiàn)在在搞雙軌制合并,就是這個事情,很難的?!?/p>

“什么合并?”

顧真揚通俗地解釋:“它壓下來,你提高一點。原來有幾年都在試啊,它不動,我們加上去,國家希望縮小差距,但是接近不了?!?/p>

相比之下,孫志芳最快樂,“我退休工資2600多塊,將近3000塊。我說不要加了,已經(jīng)很高了。”

百雀羚的喜怒哀樂已與顧家無關。他們成了局外人,只偶爾感嘆“產(chǎn)品不如從前好聞”。他們把百雀羚在市場上的乏力歸因為“不是上海家化的親兒子,美加凈才是”。

2013年,第一夫人彭麗媛把百雀羚當作國禮,百雀羚公司終于打了一場翻身仗。

顧炯為還惦記著他曾為百雀羚設計的那套自動化生產(chǎn)設備。他想拍照留個念想,沒人同意。這是他最大的遺憾。

顧真揚躍躍欲試。他告訴自己的退休好友們,“我是百雀羚的孫子”,這個他曾避之不及的身份,讓他現(xiàn)在多了一份榮耀。

舊時舊事,顧炯為并未覺得“幸”或“不幸”。

孫志芳的“我好怕”來得毫無征兆。顧炯為也怕,更多的是憤恨。他的小開生活早在一片批斗聲中落幕。他后悔曾偷偷燒掉了所有的照片,沒有留一張父親的照片。

不過,他堅持認為,“都是上帝安排的,沒話講?!?/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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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10期 總第810期
出版時間:2024年10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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