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1月的永州，晚上有些陰冷。張杰中午喝了酒，頭暈，幾個菜端進客廳后，就到過道抽煙。不一會，拿著手機走進來，給老婆唐慧看新聞， “勞教廢除了”，高興又靦腆。唐慧低頭吃飯，有克制的笑意，細聲說：“你到網(wǎng)上播給我看看?！?/p>
唐慧收拾得干凈：小絲巾、灰色長外套、黑色高跟鞋。干練，說起話柔弱，大眼睛凝視著。下午的訪談，我正猶豫如何開口，她主動講起案情。還是那些細節(jié)：女兒的悲慘、上訪的辛酸、警察的罪過。當我提起被指出的謊言，她會解釋原因，訴諸底層的無奈。委屈、痛苦、 歇斯底里的瞬間、強烈的恨……這故事，這情景，7年來重復(fù)無數(shù)遍。依然情緒飽滿。眼圈紅了，眼淚隨著掉。嘆一口氣，巨大的失落開始籠罩。
唐慧容易高興，一會兒又恢復(fù)過來。屋里響起了央視男播音腔，是丈夫打開了網(wǎng)絡(luò)視頻：“三中全會決定廢除勞教制度……”
“怎么沒聽到？”因為說著話，她錯過了宣布的瞬間。男播音再次響起，她立即捕捉到信息：“只是決定廢除，還不是廢除。”
播音停止，冷冷清清。墻上貼著女兒的字：“繁華散盡后，能否停留？”“流年染指悲傷?！睆埥苣暇W(wǎng)。唐慧默默收拾桌面。短信響起，是采訪過的記者來問感想，可唐慧記不得是誰，盯著屏幕努力回憶。電話響起，音節(jié)之間拉得很長——嗯，我記得……勞教廢除，不是我的功勞，是你們記者……不過我聽說，只是決定廢除，還不是廢除……”
張杰說起唐慧總帶著驕傲?！坝衅恼驴湮依掀?，”說著就搜索起來。唐不會上網(wǎng)，評論都是張杰告訴她的。
他是小區(qū)的水電工，人們并不知道他和本省這則特大新聞有什么關(guān)系。當他們討論他老婆和女兒時，他會默默走開?！安幌肼牐睆埥苷f。
唐慧怎么看張杰？她說他膽小、害怕挑戰(zhàn)。她說當年他死命追她，她說當年去外地打工，孤獨寂寞，總害怕被瞧不上，后來她回家鄉(xiāng)照顧生病的父親，正是最脆弱的時候，張杰表現(xiàn)出關(guān)心。她決心和這個男人在一起，卻遭到母親的反對。她把唐慧綁了起來。乖乖女唐慧爆發(fā)出叛逆?！霸绞墙?，我越要”，唐慧對我說。母親終究擰不過她。
穿過亂哄哄的市場，往上走一段樓梯，唐慧蹲下，將卷閘門推起。唐慧的母親患了骨質(zhì)疏松。她坐在床邊，蹺二郎腿正抽煙。因為矮小佝僂，兩腿懸在空中。她戴金耳環(huán)，手指套倆粗大戒指，聲音沙啞，說起話來有一股氣勢。在村里，她是個強人。幾位村民概括她的個性：不欺負人，但誰也不敢欺負她。村干部也來和她商量大事，兩人抽著煙謀劃起來，唐慧坐在一邊沒插話。唐慧像母親還是父親？她有些害羞，“像爸爸吧。爸爸性格好?！蹦赣H立即反應(yīng)過來：哦，你是說我性格不好咯。
母親對唐慧有愧疚。當年她忙于農(nóng)活，要供養(yǎng)兒子念書，又要照顧患先天小兒麻痹的小兒子，就中斷老五唐慧的學業(yè)，任她哭了一下午。后來母女一吵架，唐慧總是搬出這個委屈?！耙恢痹刮也凰o念書， 這兩年沒有怨了?！蹦赣H說。
唐慧敏感聰明，本應(yīng)有更好的命運。走在永州的街道上，唐慧突然說，有一天哥哥惹怒了母親， 母親一氣之下把唐慧拖到學校去?？伤呀?jīng)長到六年級的模樣，要重新回到三年級，她感到很羞恥，一路又哭又叫。
唐慧出生于零陵區(qū)二十多公里外的農(nóng)村，張杰是鄰村人。像中國許許多多的農(nóng)村，很難在那里遇到年輕人。在當?shù)?，許多認識她的人都說，她是勤勞又能干的婦女。婚后她有了女兒樂樂（化名）。她只想要一個女兒。1990年代進城后，她摸索各種生存門道。她想給予女兒自己沒能得到的一切。
樂樂長得很快，轉(zhuǎn)眼間11歲了， 1米58的身高，亭亭玉立，圓圓的臉，蓄披肩長發(fā)。照片里，她穿花裙子坐在草地上，笑得燦爛。唐慧把女兒送到最好的小學念書，但每天得坐半小時公交車。
在樂樂升上五年級這年，唐慧摸到了生意的邊。絕味鴨脖賣得很火。盡管和女兒睡一張床，可交流并不多：做完生意回家，女兒已經(jīng)睡著了；凌晨起身準備材料，女兒還在睡夢中。一塊吃飯的機會都很難得。傍晚來臨時，女兒會給送鴨脖送飯。張杰呢？他在家中配合著。但唐慧覺得，他似乎總粘在電視前，似乎那才是無比精彩的世界。
沉悶的郊區(qū)生活里，課余生活顯得孤單貧瘠。不遠處永州職業(yè)技校對面的溜冰室，成了樂樂愛去的地方。唐慧說，每個周末，樂樂都會前去溜冰。
溜冰室是雜亂的場所，混合著少男少女們的娛樂、自由及誘惑。溜冰室老板記得樂樂個挺高，行事卻像八九歲的小孩。
也許是離家近帶來的安全感，樂樂熱情主動，缺乏戒備。2006年，15歲的劉小賢（化名）時常和11歲的樂樂結(jié)伴溜冰——在一份材料中，她說那是在正月——她們在溜冰場認識了王某。樂樂上前搭了話，幾個人便一塊玩了。第二天再去溜冰時，王等4名青年勸她們一塊去廣東。她們并未答應(yīng)，只接受了邀請在一塊吃飯喝酒。“我只喝了一口，而樂樂只要王某喊她喝她就喝，后來她就喝醉了?！彼齻?nèi)圆淮饝?yīng)一塊去廣東。劉說，后來再沒和樂樂一塊玩了。樂樂去找過她一次，說王某從廣東回來了，說自己又和他們溜了冰。
2006年10日3日，樂樂繼兩天前徹夜未歸后，失蹤了。唐慧斷定是王某拐走了女兒。唐慧報案稱，樂樂曾說那一夜和王某度過。一份自述里，樂樂說自己騙媽媽，那一夜沒和王在一塊。但眼下唐慧否認女兒說謊，是自己為引起警察重視，才咬定了王某。她也確實充滿戒備，“他是開發(fā)廊的?！?/p>
從未和警察打過交道的唐慧，第一次接觸便產(chǎn)生了懷疑。樂樂留下字條離家出走后，唐慧不能理解警察為何不立案。直到她找到區(qū)公安局長，拿到批示，警察才開始尋人。這也是她第一次見識了“批示”的能量。
后來水落石出，王某并沒有拐走女兒，唐慧仍是氣憤——為什么警察不能詢問滿24小時才放人？如果清白坦蕩，為何要拿梯子搭墻放走王某？她解釋，因為如此，才和親戚圍住拘留所、將警察揪住。警察的邏輯則相反：正是因為他們的包圍，又確實排除王某作案的可能性，只能從圍墻上將之放走。
這是不愉快的開端。深深的猜忌、套圈式的推斷，此后貫穿了唐慧案的全過程。
唐慧熱情又敏感。端水果、噓寒問暖，甚至讓我將材料拿回賓館?？捎置刻煸儐栁胰ツ膬?，見了誰，他們說了什么。
女兒是她情緒的按鈕。她拿著二審判決書，一字一句挑出來：樂樂扇了賣淫店老板娘一巴掌——寫這細節(jié)就是為了死刑不被復(fù)核！“搭訕”周軍輝——怎么可以說是搭訕！周必是預(yù)謀已久，故意引誘的！與周“發(fā)生性關(guān)系”——說得他們自然而然似的？！得知女兒被稱為“桃花癲”，她幾乎尖叫起來。
對唐慧而言，這些詞語過于殘酷了。女兒曾是她全部的夢想、未實現(xiàn)的人生、奮斗的源泉。未盡監(jiān)護責任？她說出身底層得為生計奔波；底層是不是完全沒有責任？便說也曾自責。自責追悔、難以接受的現(xiàn)實之重，都化作仇恨——讓施害之人全部判死，她說那是為女兒報仇，是母親的愛。
你也忍不住分辨，那究竟是冤屈過重？是母愛太濃？還是自我意愿太強烈？盡管唐慧的悲痛充滿了感染力，讓人覺得她可憐，不忍質(zhì)疑。
某個下午，唐慧帶《南方人物周刊》記者去看自己蹲守的地方。一棟居民樓的隔熱層，她在墻上敲出小孔，透過它盯著對面的一舉一動。有時站累了，就坐在一邊。透過小孔，她在20平米左右的“柳情緣休閑中心”，離家3 公里外的情色服務(wù)場所，看到了女兒。
湖南永州，唐慧說自己當年就在手指的這個地方探出半個身子悄悄看休閑屋里有沒有女兒
二
“柳情緣”如今不復(fù)存在。從孔里望去，店鋪緊閉，街道清冷。7年前的夜晚，這里要熱鬧一些。 夜幕降臨，24歲的柳情緣老板娘秦星開始張羅生意。秦星念過高中，像許多農(nóng)村青年那樣，畢業(yè)后到城里謀生，開過店，賣過衣服。從照相簿記錄的過往歲月看來，她面容清朗，總開懷笑著，比出一個個V字。后來他結(jié)識了公務(wù)員陳剛，照片里，兩人甜蜜擁抱著。
秦星生意并不景氣，在朋友的建議下，她決定開一家“按摩店”。2006年春節(jié)前后，秦星向陳剛借3000元，加上自己存下的幾千元，在零陵區(qū)柳子大酒店不遠處，經(jīng)營起“柳情緣休閑中心”。
曾在“柳情緣”從事性工作的玲玲描述她們一天的生活：上午睡覺、下午逛街上網(wǎng)、吃過晚飯開始上班，通常在凌晨3點下班。
玲玲那時還是技校的學生。根據(jù)她的自述，她交往了男朋友，可男友總在訴說貧窮，央求著帶她去賣淫。起初她不同意，但偶爾也經(jīng)不住勸說，間或去掙點零花錢。后來她懷孕了，為瞞住家人，便主動要求男友帶她去“上班”，掙錢墮胎。
2006年，玲玲來到了柳情緣休閑屋。那時柳情緣瀕臨倒閉，最后一名小姐也離開了。秦星挺熱情，玲玲湊足錢去做人流的那一天，秦星陪著去了，還照顧了幾天，“像對待自己的親妹妹一樣”，這讓玲玲感到少有的溫暖。不久后那離開的小姐因錢花光又回來了，玲玲也決心留下來， “認真上班，不出去玩了”，后來還認陳剛和秦星為干兄姐。
那一年，經(jīng)玲玲男友介紹，他幾個朋友又給秦星帶來4名女孩子。柳情緣生意好轉(zhuǎn)，女孩們相處得挺不錯。離開7年后，當小姐丹丹回憶起柳情緣的生活時，她說總是“說說笑笑”、“很自由，想來就來”。秦星懂得籠絡(luò)人心，丹丹記得生日時，秦還送給她一件衣服。讓她驚訝的是，和客人沖突時，秦星會站到自己一邊?！昂攘司?，一進店就亂摸”的客人，誰都不愿接待，秦星便跟著拒絕。“哪里有老板有臺費不賺的？有的巴不得你去，賺他自己的臺費錢就行?！?/p>
在柳情緣，小姐們一次不過夜的服務(wù)收100元，秦星抽成30元，小姐得70元?！坝袝r錢多會把錢記到秦星那，下班再拿錢”，玲玲通常會把都錢交給“男朋友”。小姐們大多是“男友”帶來的。男友們都是年輕小伙，成天打牌、上網(wǎng)、無所事事，靠小姐們養(yǎng)著。玲玲想著天長地久，“為了以后更好的生活”而掙錢，“一輩子只跟他在一起。”男友哄著她，求著她，也帶其他女孩上班，為此倆人時常吵架，可她卻不愿離開。一方面，她把錢都交給男友，一方面又希望“他全心全意對我，不要為了錢哄我上班”。她說不清內(nèi)心的需要，也許是寂寞是自卑是攀比。秦星哥哥秦軍的觀察是，似乎有男朋友才能比較驕傲，沒有男友的，則顯得可憐。玲玲告訴我，“很少女孩子一個人出來上班，就算跟男朋友分了也會再找?！蹦莛B(yǎng)男人，是她們拴住愛情馴服男人的最大本錢。玲玲和男友維持了4年關(guān)系，后來遇到了現(xiàn)任丈夫，從此在男友的視線里消失了。
直到許多年后，丹丹才悟出道理——“帶你上這個班，怎么會是愛你呢？就是利用你賺錢。”當時她是十多歲的小姑娘， “覺得愛一個人什么都愿意”。當然，邁過了第一關(guān)，也發(fā)現(xiàn)錢來得輕松。丹丹覺得自己算幸運的，因為男友從不打罵自己，還幫她洗衣服，而自己“想上班就上班，想給錢就給錢”，在關(guān)系中占主導位置。他們是溜冰時認識的，酒后發(fā)生性關(guān)系。后來他替她“還了債”，又帶她去賣淫，不久后她發(fā)現(xiàn)自己“愛上了他”。
小姐華華則沒那么幸運，“男友”要求沒收全部的錢，禁止她“亂走亂用錢”，有時還動手。大家都看不下去，最終秦星借給華華幾千元“分手費”，把男人打發(fā)走了?？煞质趾蠛荛L一段時間，她都為沒有男人而苦悶。
10月初，店里來了個叫小青的小姑娘，她是周軍輝帶來的。小青原名樂樂，11歲，小學五年級的學生。周軍輝19歲，在理發(fā)店工作。他們是3天前在溜冰場認識的。周軍輝溜得很好，樂樂被他吸引了，便去找他聊天，倆人牽手一塊溜，晚上發(fā)生了性關(guān)系。這使周軍輝被判強奸罪，判決書稱，他們從認識到發(fā)生關(guān)系有半天時間，周應(yīng)從面相和言談判斷樂樂為幼女（終審判決書描述了上述的情景，一審判決書則加入了當晚威脅、強迫情節(jié)）。
秦星和周軍輝堅稱自己并不知道樂樂11歲。根據(jù)樂樂的自述，她起初說15歲，“后來告訴他們真實年齡，可誰也不相信。”
玲玲和丹丹問過她多大了，“他今天說16，明天又說15，又說14”，問她叫什么名字，“她一下子叫這個一下又叫那個”，“一會東一會西……后來我們就叫她小青瘋子?！?/p>
根據(jù)玲玲的描述，樂樂喜歡玩耍，“隔壁一些男孩只要和她說過話，她就去纏住別人。劉潤他們跟秦星認識也是經(jīng)常去店里，但是很少找女孩子，他們一去小青就粘著，搞得很親密，所以我們也叫她桃花癲?！痹诓牧现校覀兛吹搅吮桓婧妥C人對類似情況的陳述。但樂樂行事幼稚，陳剛提及她曾偷喝秦星侄女的太子奶。作為11歲的幼女，樂樂并不能為自己的行為負責，卻遭遇了成人世界的誤讀、利用和侵害。
玲玲介紹，店里的小姐有些到外面租房，樂樂則和她們住到店里租來的三房一廳。華華和樂樂關(guān)系最好，其他人對她“很平淡”，有一名小姐“脾氣不好很嚴肅很兇，小青經(jīng)常買點東西討好她”。
李海（化名）曾幾次在網(wǎng)吧見到樂樂和周軍輝，周軍輝跟他說“小青很愛他，愿意為他做所有事”?？衫钣X得周并不愛她，判斷依據(jù)是：“有時小青坐到周軍輝腿上，周軍輝不耐煩，讓她站在一邊看他打游戲?！?/p>
李海和周軍輝是小學同學，他們都出生于永州農(nóng)村。但李海并不是很熟悉周軍輝，他對周的印象是“長得帥”。村里經(jīng)濟蕭條，畢業(yè)后同學各奔東西，直到2006年，他才在永州零陵區(qū)遇到周軍輝。李海發(fā)現(xiàn)，周和樂樂在一起后，便很少去理發(fā)店了。他注意到周抽起了芙蓉王香煙，輕松又悠閑，這讓他很是羨慕。
玲玲說，那段時間是柳情緣很紅火，小姐人數(shù)一度達到十多位，“都是來來去去的……這么多女孩子在一個小發(fā)廊都想多賺點錢”，有競爭的意味。在丹丹和玲玲的記憶里，樂樂和秦星有過一次爭吵，但她們沒見過誰進行了威脅強迫，“她在店里是自由的”，“看不出她的痛苦”。對周軍輝則接觸不多，“他很少去店里，去就是拿錢，拿了錢就走?！?/p>
周軍輝為什么拿錢？玲玲的回答讓我很驚訝。 “規(guī)則”似乎已內(nèi)化成她的自主意識，“因為小青是被周帶去的，所以小青賺的錢他會拿走，除非小青和周軍輝分手?！?/p>
周軍輝在送樂樂去柳情緣10天后，離開了永州。另一名男青年開始向樂樂要錢，秦星讓劉潤去教訓他。此后劉潤以男友自居，也曾問樂樂要錢。
樂樂在“柳情緣”3個月所掙的錢里，秦星拿30%抽成，周軍輝多次親自或托人從秦星處拿走樂樂“賣淫”所得款。周軍輝辯解說，那是樂樂自愿給他的。
2006年10月一天中午，“秦星安排樂樂去賣淫，樂樂不從，與秦發(fā)生爭吵，樂樂朝秦星臉部打了一巴掌，陳剛見狀也朝樂樂臉部打了一巴掌，并講沒大沒小的。樂樂便哭。周軍輝聞訊趕到‘柳情緣’后亦朝樂樂臉部打了一巴掌，并要樂樂尊重老板，不要和老板吵架。”上述事件和賣淫所得的分成寫進了終審判決書，是判決周軍輝、秦星和陳剛強迫賣淫罪的主要依據(jù)。
當唐慧發(fā)現(xiàn)柳情緣里的樂樂，她前去解救?，F(xiàn)場3名小姐和警察楊軍祥描述，“樂樂不愿走”。玲玲不在現(xiàn)場，回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床被拉開了。
“一個11歲的小女孩怎么可能不愿意走？”唐慧激動地尖聲反駁，聲稱“樂樂沒有表情，有點恐懼的樣子”。
唐慧嚴密保護女兒，至今沒有記者接觸過她，她也從未出庭。她經(jīng)歷了怎么樣的精神世界？人們所描述的世界在11歲女孩的認知里又是什么模樣？不得而知。后來她被鑒定出“生殖器皰疹”和“創(chuàng)傷后應(yīng)激障礙”。周軍輝、秦星則在幾年后被處判死刑，陳剛獲無期徒刑。
死刑最終未被核準。最高法刑一庭負責人接受媒體采訪時稱：樂樂 “未被完全限制人身自由，除有一次因不服從賣淫安排，被打臉部外，未發(fā)現(xiàn)被害人受到二被告人的其他暴力侵害”，“雖然周軍輝、陳剛實施的暴力程度較輕，但被告人是成年人，且系多人，而被害人年僅10歲，孤身年幼、身心脆弱、易受傷害，缺乏自我保護能力，此情形足以對被害人形成較強的精神強制，迫使其不敢反抗?！?/p>
而根據(jù)樂樂的說法：周軍輝暴力強奸了她，威脅要告訴老師和同學。她被迫賣淫一百多次，遭到劉潤等4人灌酒踢打、暴力輪奸（均以強奸罪被判刑，但他們認為自己只是嫖娼），有時周軍輝和陳剛會捆她、打她。
遭到多人威脅——秦星威脅她，要敢回去“打斷你的腿、割斷你的舌頭”，“殺你全家”；“陳剛、周軍輝說，不聽話殺你全家”；周軍輝向她要錢要分手費，“不給就殺你全家”……
沒有人身自由——“每次賣淫，都有親信跟隨。被選中的小姐必須有專人陪同”；每天下午都去上網(wǎng)，“但要有兩人以上，不能走遠”；一份自述又寫道：“足足關(guān)了我兩個月。到晚上喊我上班。12月放我出來，天天叫人跟著我，逃也不能逃。 30號那天媽媽找到我，我心里高興，但也很害怕，想認不能認，害怕他們殺死媽媽?！?/p>
長達7年的訴訟，讓唐慧家中積攢起一大摞案卷材料
三
這封自述寫于樂樂被解救的13天后，和案件材料、對警察的控訴一并送往湖南省公安廳。唐慧要找到更大的領(lǐng)導。女兒解救出來后，唐慧的不信任繼續(xù)升級，為什么解救樂樂遭到暴力阻攔時，警察楊軍祥毫無作為，只是駕警車離開了？為什么救出樂樂后中斷偵查，一段時間后才去柳情緣抓人破案？后來楊軍祥對《南方周末》的說法是，當場并沒有任何阻攔。沒有立即抓人，是因為缺乏證據(jù)，自己一直蹲守，等抓到容留賣淫的“現(xiàn)行”才拘留了秦星。
無論如何，唐慧斷定秦星背后有巨大的保護傘。最讓她憤怒的其實是警察那句，“你女兒哪像11歲？”
信件兵分兩路，一份由親友送達領(lǐng)導，一份由自己跑到長沙寄送。很快收到效果，時任公安廳治安總隊長批示給永州公安局劉建寬，讓他“予以高度重視”。
在當?shù)?，劉有著“敢拍桌子”的嚴厲形象?006年底他調(diào)來永州時，永州公安系統(tǒng)剛發(fā)生過一次震蕩——原永州市公安局副局長王石賓因涉黑在7月被雙規(guī)，他涉嫌為犯罪團伙充當保護傘。隨后幾個月，永州打擊了一系列犯罪行為?！捌偏@該犯罪團伙涉嫌的綁架、非法持有槍支、故意傷害、非法拘禁、非法經(jīng)營、聚眾賭博、行賄受賄、強迫交易、徇私枉法、偷稅等刑事案件137起?！?/p>
2007年春節(jié)后的第一個辦公日，當劉看到唐慧跪在雨雪中時，決定見她。不久后就下了批示： “務(wù)必嚴懲徹查，并追究民警辦案不力的責任?！?/p>
楊軍祥后來受到“嚴重警告”的處分。永州警方也加大力度辦案，該案的定性也愈加嚴重。一位知情人說，為了尋找證據(jù)，警方還把樂樂在某個賓館“賣淫”的時間段內(nèi)，所有住店男人的身份證信息全部轉(zhuǎn)出來供辨認，有疑似的便叫回來調(diào)查。
領(lǐng)導的批示激勵著唐慧。從此每一個環(huán)節(jié)都要去追、去敦促，辦得不力的，則立即舉報。她總結(jié)出一套規(guī)律：“要見領(lǐng)導就要跪”，“女人上訪比男人更容易”，“有女兒的法官都比較支持”……更為重要的是，她意志堅定，韌性過人，有時一跪就是幾十小時。從公安局跪到檢察院和法院。從永州跪到長沙和北京，凡是重要節(jié)日，她都去上訪，風險越大，效果越明顯，她也為此吃了許多苦頭。
唐慧很快成為維穩(wěn)對象。公安3次申請勞教，并沒有被批準。維穩(wěn)壓力主要落在了唐慧戶口所在地——富家橋鎮(zhèn)身上。唐慧和他們斗爭，被限制在房間里，她就跳窗，被限制購買去往北京的車票，她就繞道而行。她挨過打，也進過黑監(jiān)獄。當?shù)鼐S穩(wěn)者則軟硬兼施，打壓又討好，和她維持著奇特的關(guān)系。
唐慧說她必須保持不斷上訪的狀態(tài)，不然案件就會松懈下來。一位和她相熟的記者的觀察是，唐慧聰明、懂策略，把訴求抬高，留下討價還價的空間，就算打了折扣也能達到自己的目的。
在唐慧家中成堆的材料里，我看到了幾份關(guān)于維穩(wěn)人員的考核辦法。上面某些條款還被劃出重點線。其中《永州市駐京信訪維穩(wěn)勸返辦公室成員目標管理考核辦法》規(guī)定：
“確保上訪老戶行蹤心中有數(shù)……未接出造成初訪的每次扣2分，造成重訪的每次扣4分，造成集體訪的每次扣6分，造成惡性事件被通報的扣8分……”
“接收的上訪人員未及時勸返而滯留北京（72小時內(nèi)勸返）又不能說明情況的，每天每人次扣5分……本單位穩(wěn)控對象在京失控倒流或者中途返回而掛號的，每人次扣責任單位人員13分，扣小組其他人員5分……”
維穩(wěn)制度提供了一種尋找清官的幻想。如同許多老百姓的想法，唐慧覺得，“底下爛透了，但上面總有好的?！?/p>
基層維穩(wěn)壓力巨大。一位記者見證了一幕：唐慧起訴永州市勞教委一審敗訴后，維穩(wěn)人員打來電話，唐慧不接，對方就不斷打，最后發(fā)來安慰短信，“很多人支持你?！蹦菐啄觊g，逢年過節(jié)他們會給唐慧發(fā)祝福短信，給她送錢送慰問，還幫她解決了低保問題。有時也哭訴自己不容易，哀求唐慧不要上訪、理解他們。唐慧有時心軟，有時則不。
“他們不過是想要保住烏紗帽，”唐慧保持著高姿態(tài)。至于他們送來的“慰問金”，也是“主動送來，他們不提條件，知道我最討厭交換”。
勞教案后的某個“敏感時期”，她在北京見到律師胡益華，當?shù)卣粠腿藛T也適時出現(xiàn)在了咖啡廳，讓她回到永州，并承諾幫她解決一次醫(yī)療糾紛，最后她獲賠6萬塊。
為防止唐慧上訪，2011年樂樂案二審開庭前，當?shù)卣畮ヒ姼咴褐鲗彿ü佟０凑仗频拿枋?，法官說，“你沒管好你的女兒，你女兒在外面混的”，這讓她感到氣憤，于是拿著材料跪到省委門口，“希望得到領(lǐng)導的重視”。
隨后，當?shù)卣殖兄Z幫她聯(lián)系分管刑事的院長。最后只見到了那位她不信任的法官。“以我的方式也能見。”唐慧說。她跪了幾個小時，終于見到了“領(lǐng)導”。可當開庭后唐慧再到湖南省高院“下跪”求見時，她和安保人員發(fā)生了沖突。她被打了一頓。最后富家橋鎮(zhèn)以省高院的名義，賠給唐慧1.5萬元。
就這樣，唐慧不斷“求見領(lǐng)導”，不斷下跪，不斷上訪，不斷溝通。為了抗議，她曾在永州中院刑一庭庭長張曉龍的辦公室吃住18天，為了催促超過期限的判決書，又曾在永州中院立案大廳滯留15天。她曾以死相逼，也曾當庭拿鞋打被告人秦星、追打秦的辯護律師。每當聽到侮辱女兒的語言，她就有一種難以控制的瘋狂，她說，吼出“死給你們看時”，她是真有死的念頭和決心。
6年，她全身投入到案件中。通過她的努力，警方將秦星的罪名由最初的“容留賣淫罪”變成“組織賣淫罪”，通過她的絕食、靜坐和下跪，案件改為市檢察院公訴，將“強迫賣淫罪”寫入起訴書。2012年6月，歷經(jīng)6個合議庭、18位法官審理之后，二審維持了一審最后一次重審的判決。在那次重審中，除維持秦星、周軍輝死刑，陳剛、劉潤無期徒刑外，原來被判有期徒刑的蔣軍軍、蘭小強被改判無期徒刑。
這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各方各持邏輯。有人推斷，判決是維穩(wěn)的結(jié)果。案子拖了這么久是因為核心證據(jù)不足、相互推諉踢皮球的結(jié)果。湖南省紀委預(yù)防腐敗室副主任陸群曾接觸過七八起這樣的案子，“地方法院怕當事人惹事，為了息事寧人，從重判，把矛盾往上踢?！?唐慧則堅稱，正是遲遲不下判決，自己才不斷上訪。
不管如何，唐慧一度接受現(xiàn)實。拿到判決書后，她開起花店，似乎要開始新的生活。8月2日，民警把唐慧帶到了一個賓館，審問上訪期間的行為。第二天，她就被勞教了。
2013年7月15日，湖南省長沙市，唐慧訴永州市勞教委行政賠償一案二審唐慧勝訴。宣判后，廖隆章（右）和唐慧交流
四
“整個案子兩個字：維穩(wěn)”，這是鄧飛的總結(jié)：6年來，唐慧在維穩(wěn)系統(tǒng)里，隨著外部能量變化而不斷起伏。
接受采訪這天，鄧飛安排了3撥人在咖啡館，多頻道運轉(zhuǎn)、將資源整合，他輕車熟路。他是免費午餐發(fā)起人，這兩年在公益圈干得風生水起。辦公室16格的架子上，正反兩面擺滿了獎?wù)拢依藦腃CTV到民間組織再到商業(yè)機構(gòu)的諸多獎項。他剛剛寫完新書《柔軟改變中國》，講述了公益兩年。從“圍觀”到“柔軟”，“改變中國”始終是愿景、機會和雄心。
2010年見到唐慧時，鄧飛還是一名調(diào)查記者，像呼嘯而來的大批記者那樣，他陷入了焦慮：如何在7天內(nèi)調(diào)查出永州朱軍槍擊法官案的真相。
記者的匯聚成了上訪者的機會，他們成群結(jié)隊涌到酒店，剛做完宮外孕手術(shù)的唐慧正是其中之一。在悲情上訪故事里，自己如何脫穎？于是謊稱朱軍是樂樂的干爹，朱軍正是為了樂樂，才槍殺了法官。聽聞消息后鄧飛立即跑去唐慧家……
說起唐慧，鄧飛充滿糾結(jié)。他厭惡謊言與市井，可是，“底層機會這么少”。他說最開始只是想幫助樂樂，于是聯(lián)系搜狐網(wǎng)幫其治病，找記者采訪讓律師援助。案件并沒有引起關(guān)注。
兩年里，鄧飛轉(zhuǎn)型公益，唐慧全身心追她的案子。直到2012年，鄧聽聞唐慧被勞教的消息，進行了微博營救。微博短小精悍、利于傳播，一個個案例證明了它的威力：它可以尋找真相可以救人可以打拐可以反腐可以做公益……人們發(fā)言評論轉(zhuǎn)發(fā)，也成就了一批意見領(lǐng)袖。鄧飛是成功的實踐者，他在微博發(fā)動救助鐘家姐妹，引發(fā)輿論狂潮，也成功發(fā)起“免費午餐”微博公益活動。
2012年8月3日，律師最早收到唐慧丈夫張杰的求救短信，隨后在微博發(fā)出救助呼吁，鄧飛也加入傳播。
140字里元素豐富：11歲幼女賣淫上百次；雞頭獲假立功免死、為零陵公安分局政委堂妹；母親追責公安，被零陵公安抓回送勞教——幼女受害最能喚起普遍的同情心，公權(quán)力作惡最能激發(fā)公眾憤怒。當無辜的受害母女遭遇罪犯與公權(quán)力勾結(jié)，公眾將積蓄好的憤怒傾瀉出來，紛紛加入聲討。
湖南紀委陸群，一名副廳級官員 ，因敢于發(fā)言、為家鄉(xiāng)民工討薪，他的微博賬號“御史在途”受到熱捧。唐慧案爆發(fā)后，他也加入拯救隊列：呼吁釋放唐慧、批評永州公安。隨后傳統(tǒng)媒體也跟進了，永州警方被推到了浪尖。
8月5日《人民日報》官微突然發(fā)聲：“專家最近宣布，經(jīng)三級指標體系測評，民族復(fù)興任務(wù)已完成62%。然而，當湖南永州遭強暴幼女的母親因上訪被勞教的新聞傳出，這一數(shù)字顯得如此蒼白。一個國家的強大，不應(yīng)只有GDP和奧運金牌，復(fù)雜的數(shù)理模型中，更應(yīng)包含百姓的權(quán)利與尊嚴、社會的公平與正義?！彪S后新華社也對永州警方發(fā)起追問。
《人民日報》微博被轉(zhuǎn)發(fā)12萬多次，是7月下旬賬號設(shè)立以來最受關(guān)注的一則，它表達正義——當然，也“需要打出名氣”，鄧飛說。
體制內(nèi)官微迅速推動事態(tài)，同時贏得贊譽。人們發(fā)現(xiàn)，它似乎改變了呆板的面孔。“摘星手010”轉(zhuǎn)發(fā)稱：“北京，這里是人民日報，當年參與發(fā)起真理標準討論的人民日報。”
摘星手是人民網(wǎng)輿情監(jiān)測室秘書長祝華新的賬號，他將體制內(nèi)媒體這種現(xiàn)象歸結(jié)為，“打撈沉默的聲音”。他們漸漸認識到，網(wǎng)絡(luò)是大眾麥克風時代，微博則再次提供成為意見領(lǐng)袖的機遇。對熱點事件及時發(fā)聲，是一次新的嘗試。
鄧飛每天直播進展。線上凝聚關(guān)注，線下營救也在展開，氣氛看起來有些緊張。律師描述他們和張杰在黑暗中的簽署，以及擺脫尾隨的汽車的驚險。
風暴之下，官方也宣布了行動信息：政法委前往永州展開調(diào)查，承諾公布結(jié)果。永州公安局則在微博中以僵硬的公文體，說明“立功”非假。自然沒什么人相信，只招致了質(zhì)疑和攻擊。
被羈押9天后，唐慧獲釋。湖南省勞教委撤銷對唐慧的勞教決定，稱唐慧應(yīng)承擔法律責任，但由于女兒身心受創(chuàng)，需要唐慧照顧，不予勞動教養(yǎng)。
夢想著被媒體關(guān)注的唐慧，迎來了大量采訪。唐慧一遍遍聲淚俱下訴說女兒遭遇，說他們打她，一直打她，把生殖器放入她口中……一遍遍表達她的仇恨：讓那些犯下罪行的人，全部處死；那些不盡職的警察，全部脫下警服。輿論表現(xiàn)了對唐慧的支持，說她是“偉大母親”。
那些天，唐慧和她女兒的故事幾乎占據(jù)了所有形式的媒體。焦點之下，議題迅速發(fā)生轉(zhuǎn)變。8月12日，微博賬號@新華廣東快訊：#唐慧#能否成為“第二個孫志剛”？2003年，以一個懷揣著夢想的大學畢業(yè)生的生命的代價，換來了對收容遣送制度的反思，且很快作出了糾正。今天，若能以一個媽媽上訪6年反被勞教的代價換來對勞教制度的反思，且很快作出糾正，那就是進步。我們不能總是付出生命的代價才作出反省。
鄧飛則在微博宣布：一個激動人心的時刻來臨，新華社發(fā)力！追責和檢討齊頭并進，唐慧案進入第二季，勞教制度怎么辦？！湖南敢為人先不？
孫志剛案標示著新聞所能到達的影響力高度，也帶來了啟示：升華個案意義，直觀呈現(xiàn)制度之畸形，引發(fā)人心凝聚，最終以輿論之勢改變制度。某種程度上，這是記者職業(yè)榮譽之所在，是英雄夢的寄托，是過去十年新聞業(yè)最有成效的召喚和激勵。
2003年，孫志剛舉世矚目，曾在中共中央農(nóng)村工作領(lǐng)導小組主管辦公室工作的段應(yīng)碧曾對《南方人物周刊》記者披露，改革收容遣送制度的設(shè)想，從1990就開始，但一直遭到公安系統(tǒng)反對。2002年以后，城市下崗潮消退，社保體系初具雛形，借著“孫志剛事件”的輿論環(huán)境，“我們順勢做文章”，多方合力，才將收容遣送制度廢除。而廣州一名警察則在案件后，棄職投奔了新聞業(yè)，他感慨說，“還是媒體的能量大?！?/p>
這會是第二個孫志剛案嗎？2012年，關(guān)于勞教制度的討論轟轟烈烈。5月，律師開始在重慶為因言獲勞教的人辯護。他們當中的許多人，僅僅只是在網(wǎng)絡(luò)上發(fā)表了對某些官員或政府的不同意見，就被關(guān)了一兩年。他試圖證明，這是惡的制度。關(guān)于勞教唐慧，他認為真正原因在于“維穩(wěn)”需要：在某些特殊日子，上訪是不被允許出現(xiàn)的。那是為了預(yù)防上訪而勞教她。
律師斯偉江和徐立平研究起唐慧案，當唐慧要求起訴永州市勞教委時，他們成了她的律師。后來又有律師加入其中。2013年7月，勞教賠償案二審開庭，永州公安局長蔣建湘出庭，按照她的律師的轉(zhuǎn)述，蔣說：“我作為公安局長，按照現(xiàn)行的制度，下面報上來，我沒有理由不去這樣做。不勞教唐慧就是失職，但不管怎么樣，她的女兒受到了傷害，我們做這個沒有上級政府站得那么高，沒有考慮到人文關(guān)懷的問題。 樂樂是我們的孩子，唐慧是我們永州的老百姓。需要給她們這種關(guān)愛?！?/p>
“這話說得多漂亮”，她的律師在電話那頭說。看起來是對立的雙方，她的律師卻想到了合作。
2013年8月1日，湖南永州，下班回家，唐慧的丈夫坐在電腦前搜索瀏覽有關(guān)女兒和妻子的新聞
五
“如果唐慧是偉大的母親，我們的母親是什么呢？” 廖隆章反問我。
當看到“不勞教唐慧就是失職”被大V們“斷章取義地攻擊”時，他決定站出來?！笆Y建湘敢于出庭， 有擔當，不回避問題，這樣的體制內(nèi)健康力量應(yīng)該保護起來，不能誰出頭就打誰！”
廖是《民主與法制時報》記者，自稱在辦公室門口撿到了別人寄來的卷宗材料。勞教賠償案二審后，他公開指責唐慧沒有盡到監(jiān)護責任，并披露唐慧案的另一面——“接受數(shù)十萬捐款和政府的錢，卻在媒體上哭窮”，“秦星和公安局政委沒有瓜葛”、“誣陷鄰居”、“污蔑警察假立功”、“樂樂有人身自由”……
“我看唐慧越來越可惡，作為一個知情人，隔岸觀火也不厚道”，陸群決定再次發(fā)聲。這回他支持的是廖隆章。他在微博質(zhì)疑唐慧動機：“永州幼女被強迫賣淫案發(fā)之初，唐慧及家人跟雞頭秦某家人協(xié)商，要求以40萬元賠償達成和解，不再追究，因秦家東挪西借只能湊出20萬元而作罷。在輿論關(guān)注之后，唐慧的上訪訴求變成了判處秦某等7人死刑，經(jīng)濟賠償180多萬元?！?/p>
2012年，陸在微博上批判永州警方后，很快接到永州市一名年輕的市委常委電話，“以人頭保證，立功事件確實為真。”隨后，永州方面送來材料，在“完整的證據(jù)鏈面前”，陸群選擇了相信警方，“一位年輕的常委，沒有必要為造假的警察背書，這不合常理?！?/p>
他在微博上解釋：“呼吁釋放唐慧，并不代表我認為唐慧沒有任何問題。我僅僅是從人道的角度出發(fā)，希望地方政府以人為本，不要對受害者家庭造成二次傷害，激發(fā)社會矛盾?！?/p>
隨后他發(fā)布16條反思：“任何一個法治國家，都不會允許公民無休止地擾亂政府正常的辦公秩序。但在我國，要防止這類問題發(fā)生，關(guān)鍵是要暢通公民表達訴求的渠道，并適度、有序地放開輿論監(jiān)督?！薄疤苹郯讣母粗辉谟诒磉_訴求無門。目前的信訪制度存在致命缺陷，它不是在維護穩(wěn)定，是在勞民傷財，并制造新的不穩(wěn)定因素……”
轉(zhuǎn)變看法的陸群立即受到行動者的批評，譴責他質(zhì)疑唐慧私德、挑戰(zhàn)民意底線。另一些人則勸他，“這是廢除勞教的好契機，不要再渲染這事，否則很難去推動”。
“我也反對勞教制度，我當年在縣里工作的時候，就親眼發(fā)現(xiàn)，有公安人員利用勞教制度牟利。公安可以不經(jīng)過人民法院就限制一個公民的人身自由，這是很可怕的。我曾親眼見到很多被勞教的人因出錢放血得以所外執(zhí)行，說明這些人本就是可不勞教的，只不過成了個別部門的財源而已?！弊趯γ娴年懭涸噲D完整表達觀點：“勞教制度有問題，就事論事，不能利用大家對唐慧的同情，來達到目的?！?/p>
可現(xiàn)實是，就事論事，往往沒有效果；民意的聚集，也鮮有途徑。坐在對面的陸群鎖著眉頭。服務(wù)員上來添加果汁，他投訴：“說是果汁，都加了水，忽悠我！”服務(wù)員直接告訴真相：哎呀，除了西瓜汁，所有果汁都加水。
陸群似乎對“假”很敏感。他描述自己聽到唐慧委屈哭窮時的憤怒?！疤苹垡婚_始就是騙子。在西方國家，只要在公開場合講假話，你的話就是不可信的。為說謊找借口，國家才沒有誠信?！?/p>
誰也說服不了誰。政法委承諾的調(diào)查報告，遲遲沒有公布。因為陸群的體制內(nèi)身份，很快被認為是官官相護，這給他招致了罵聲。正如廖斷定存在“惡意炒作唐慧的律師和記者團隊”，廖也被懷疑是被派來為唐慧敗訴造勢的“局中人”。說不清來源的材料成了他最大的疑點，針對他是否受賄的調(diào)查也在展開。迷霧之中，人們習慣了猜忌和陰謀——“這是很大一盤棋”。
唐慧終究勝訴了。雙方都對結(jié)果有些驚訝，一名知情人說， 公安局原本精心準備了材料：唐慧鬧訪、纏訪，辱罵別人，妨礙交通……一旦勝訴，便要開啟輿論宣傳——在中國，“結(jié)果”總是最大的證據(jù)，正如唐慧所說，“如果我錯了，為什么會判我贏？”
唐慧并沒有表現(xiàn)得很興奮，當媒體再次洶涌而來，她除了表示感激，講述遭遇，最關(guān)心的仍是“女兒案子里兩個死刑復(fù)核問題”——“死刑復(fù)核能下來，我就不上訪了?！?/p>
她的律師則開始思考更為重大的命題，“勞教制度能否再往前走一步？能否減少死刑的適用？”電話那頭，他設(shè)置了懸念，“我們打贏了官司，賠償兩千塊。怎么解決更廣泛的問題呢？”
唐慧的律師曾去找蔣建湘，表達了對他的理解以及合作甄別糾錯勞教案件的愿望。對方表現(xiàn)出積極。他又去勸說唐慧放棄死刑訴求，唐慧一度也動搖了。
他認為這是一個多方和解的方案，“千方百計說服唐慧，然后千方百計說服公安局去救助她，換取她對其他方面的松動，保證了各方利益，又推動廢除勞教和死刑”。
這一切都得加快，“趁著勝訴后十天二十天內(nèi)熱乎勁解決”?？珊髞聿]有實現(xiàn)。
六
長久以來，《南方周末》有著充滿道德感的人格形象：保持正義良知的揭黑勇士、對弱勢群體的深情關(guān)注者……
2013年8月，它登出關(guān)于樂樂案的一組報道《唐慧贏了，法治贏了沒》、《什么造就了唐慧》、《賣淫店老板“假立功”真相》。通過梳理，《南方周末》發(fā)現(xiàn)樂樂被迫賣淫案“存在核心證據(jù)不足、司法程序受到外部壓力影響等情況；而被告人親屬與代理律師甚至相關(guān)司法機關(guān)，也認為判決結(jié)果因壓力導致量刑過重”。
報道稱，上級批示后，警方加大辦案力度，唐慧女兒的陳述中被“強迫”的描述增多、程度加重。但有些細節(jié)卻與前期陳述不符。而警方給樂樂所做的一份詢問筆錄中，和樂樂寫于另一天的自述基本一致，甚至連錯別字都一樣。有“照抄”之嫌。
報道指向維穩(wěn)制度，敘述了唐慧激烈上訪以及案件不斷升級的過程，“幾乎在每一次案件節(jié)點，都有唐慧激烈上訪的記錄”，判刑也違背了“上訴不加刑”的基本審判原則。試圖解答幾個核心疑問：反駁秦星和零陵區(qū)公安分局政委秦愛群的堂兄妹關(guān)系，探詢“假立功”事件，較大篇幅呈現(xiàn)警方說話，并引用了陸群的話：確認周蘭蘭自殺是真，秦星救人也是真，是周蘭蘭對他和媒體說了假話。
巨大爭議隨之而來，有人夸獎它追求真相不媚眾的勇氣，也有人痛心、譴責《南方周末》的墮落。
批評指向技術(shù)——“信息源的不平衡”，“論證維穩(wěn)與判決關(guān)系因果鏈不嚴謹”；批評指向道德——“竟論證一個11歲幼女自愿賣淫”、“竟苛求一個底層婦女是道德完人”；“在雞蛋與石頭之間，站到了石頭的一邊?！?/p>
記者柴會群認為，報道只是質(zhì)疑“強迫賣淫”證據(jù)不足，并非論證自愿賣淫?！皠傞_始我也在猶豫，”柴會群說，最終他還是寫出報道，“這畢竟涉及兩個死刑?！?/p>
柴會群是2004年加入南方周末的。那時他受孫志剛案感召而來，期盼自己也能成就那樣一篇報道。他做新聞?wù){(diào)查，同情底層、監(jiān)督公權(quán)力，遵循“惡猜公權(quán)善待私權(quán)”的原則。許多年后，他發(fā)現(xiàn)好幾起由輿論關(guān)注而引發(fā)批示的案件，其實并未被真實報道。由正義出發(fā)最后卻傷害了正義。后來，他去錢云會案件現(xiàn)場，當他找不到謀殺的證據(jù)時，他感到很痛苦。當時正是民意激奮，現(xiàn)場一群媒體人聚在一塊，他問，大家怎么看這案件。起初記者們沉默不語。他率先說，我怎么覺得是一場交通事故？他感到松了一口氣。原來其他人也贊同他。可報道出來，大多又是另一種指向。
柴會群將之稱為“民粹”的壓力。腐敗、秩序混亂、權(quán)利得不到保障，他覺得“民粹化”自有理由。但是過去十年的新聞實踐中，孫志剛案模式變得越來越危險?！凹鼻械匾詡€案凝聚輿論改變制度，這個過程是不可控的，很容易被利用，很容易扭曲事實?！?有了機會，就有了機會分子，另一位記者看到某個滿口謊言的媒體人被捧為“反腐英雄”時，他說正是“多年來瘋狂刺激底層、煽動民粹的做法……用10年時間為他耕耘了成名的土壤”。
人們譴責柴會群苛責弱者道德、維護強者，可柴會群并不認為底層必定就是弱者，強弱角色也并非固定不變。在他的理解中，當唐慧以她的方式使得維穩(wěn)體制影響判決時，當她獲得巨大輿論支持時，她就成了強者。陸群說得直白：“唐慧沒有冤情。她家的不幸，法院已經(jīng)矯枉過正了。現(xiàn)在有冤屈的、更弱勢的是周軍輝、秦星他們的家庭”，“如果她屬于弱勢群體，那么該案中被莫名其妙判處極刑、連律師都請不起的人又屬于什么群體呢？”
柴會群說：“一個罪犯很強大，但當他被限制了自由，他就成了弱者。政府是誰，它是由具體元素構(gòu)成的。難道幾個警察就代表了體制之惡了嗎？在這個案件中，恰恰是那些按領(lǐng)導意愿辦案的人代表了惡?！?/p>
但是，巨大的生活經(jīng)驗已有足夠多的樣本在支撐。每個人都沒法不在結(jié)構(gòu)之中。當柴會群同情那些被唐慧追責并受到處分的警察，說出“假立功”的另一面時，許多過去同行的人并不愿意相信，仍然保持著對他們的質(zhì)疑。他們也會反問：唐慧長年生活在受侮辱的底層，如何要求她做得更好？司法如果能夠被唐慧所綁架，為什么又有那么多被踐踏的人……
案件仍充滿難以還原和理解的部分，改變經(jīng)驗形成的常識也并非易事。 鄧飛質(zhì)疑：雖然樂樂有人身自由，但誰能知道一個11歲幼女的心智。離家僅有3公里卻不回家，該是受到什么脅迫恐嚇，該有多大的恐懼？ 當然，廖隆章的猜測則往另外的方向——有了人身自由而不回家，家庭該是多么不溫暖。
秦星和秦愛群有沒有關(guān)系？鄧飛的經(jīng)驗邏輯是，即使不是堂哥，沒有見面，就不會幫忙？在大酒店邊上開一個賣淫店，哪個農(nóng)村小姑娘能辦到？難道就沒有保護傘？而陸群的經(jīng)驗則是：“只要一個派出所的小民警就能罩住了，根本不需要政委那樣的關(guān)系……”
凡此種種，爭論不休。也許沒有哪一年像2013年的輿論場那樣喧嘩分裂。唐慧、夏俊峰，或是李天一，他們的故事版本多樣。人們對真相的看法各執(zhí)一詞，有人聚焦事件，有人探詢價值，有人看到格局。大眾輿論幾乎是過去十年民間最大的資源，可比起“理性客觀公正”的追求，大眾更在乎的，也許是涇渭分明的故事，正義與邪惡對決，是受害人完美的道德。他們的憤怒，早就準備在那里了?？僧斔麄儼l(fā)現(xiàn)有了瑕疵，戲劇性的落差便瞬間轉(zhuǎn)化為“被欺騙”的憤怒。質(zhì)疑個案的污點，也便有了否定與瓦解。
這一年，“公知”這個詞匯被賦予了淺薄投機的意義，“理中客”也不可避免滑入另一支隊伍。于是當唐慧案以“顛覆”的面目出現(xiàn)時，一些人惋惜著說：“沒有看到一個局”。另一些人則說：讓新聞回歸新聞。很大程度上，十年間形成的那個新聞理想以及理想的泡沫，散去了。
陸群（李鋒）
尾聲
“柴記者為什么不問我呢？”唐慧問。
為什么女兒的自述和前面口供不一樣？為什么受害情節(jié)越說越重？她給我的解釋是：女兒有一個慢慢回憶的過程。
《南方周末》的報道讓唐慧痛苦了好一陣子，但她安慰自己，“毛主席這么偉大的人，都有人不喜歡他。何況我呢？”
我是半年多前在永州見到唐慧的，經(jīng)歷了這么多新聞沖刷，她看起來很自信，依然表現(xiàn)出熱情和善意。但許多時候，你覺得她繃得太緊了，像被什么裹挾著。
有一天她照例詢問我去了哪兒，我說我去她的家鄉(xiāng)，見到了她的婆婆，她的臉輕微顫抖著。女兒的案子，六七年的抗爭，徹底改變了這個家庭。他們相互抱怨著，每個人的故事都像一本書。
我還見到了幾個被告的母親，他們大多生活在偏僻村莊，生活不外乎就是種地、喂雞、喂豬、生兒育女。他們哭哭啼啼，并不能理解生活的變故，正如他們不了解，幾年前自己的孩子在城里經(jīng)歷著什么。一名母親去唐慧的花店，尋求和解。唐慧招呼她喝茶，并告訴她：這不是我一個人的事了，我得和支持我的記者和律師商量。
他們組織起來，也效仿唐慧，輪流上訪。像唐慧那樣尋找他們的官府關(guān)系，他們也在收集唐慧親戚們的官府背景。仇恨并未終結(jié)，秦星的哥哥秦軍是個有些粗野的急性子，他紅著眼對審判的人說，“我妹妹要冤死了，你們得付出代價！”
作為著名的上訪者，有人諷刺唐慧，也有人討好她，畢竟她也有了影響力。她并不特別在乎村里這一切。也許是謙虛警醒，或者保持弱勢者的地位，當我們站在花店門口，抬頭望著招牌上的裝修時，她會突然表達虛弱感：我就是一只螞蟻，一只隨時能被踩死的螞蟻。
那時，她為了證明自己不是借女兒斂財?shù)娜耍巡糠执嬲勰贸鰜斫o我看，其中花掉的一筆錢，是給女兒學英語用的。
案件也有了進展。6月12日，消息傳出，周軍輝和秦星的死刑沒有被核準。唐慧得知消息后，她在媒體發(fā)聲，說沒法接受這個結(jié)果。她還要繼續(xù)上訪，回到熟悉的軌道。半年前，她和我談及了再度上訪的可能性。聽說上訪排名將要取消，她很困惑：今后老百姓如何表達冤屈呢？如何讓“上面”的人主持公道呢？
我也很難回答她的疑問，只是勸她要相信法律。當我向唐慧告別時，她再次盯著我，問我要去哪里，柔弱中有理直氣壯，似乎不回答就是隱瞞欺騙，不可告人。很多時候我不喜歡這種被盤問的感覺。但我還是告訴她，接下來我要去韶山?jīng)_采訪，因為12月是毛澤東120周年誕辰。大眼睛立即放出光彩，“真的嗎？有時間我也回去看看，他也是一個農(nóng)民，可他是那么偉大?！?/p>
12月25日，毛澤東廣場熙熙攘攘。我遇見了唐慧，那時她站在獻花處，告示牌上的價格一目了然，儀式1000元，鮮花99、299、399 。涌動的人潮里，她左顧右盼，執(zhí)拗而迷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