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稿】蘋果紅了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本刊記者 劉玨欣 發(fā)自北京 日期: 2018-01-03

5個平均年齡只有21歲的小伙伴在村莊住了373天,在著名攝影師焦波的指導下,拍出一部紀錄片《鄉(xiāng)村里的中國》

20123月,山東省淄博市沂源縣中莊鎮(zhèn)杓峪村降下一場少見的春雪。

大四學生李夢龍站在這個陌生村莊的高高斷崖上,聽到崖下有汽車停住,一群小學生鬧哄哄地下車,汽車又開走。他突然想起了500公里外的故鄉(xiāng)——河北省石家莊市正定縣的鄉(xiāng)村。當年,他也是這樣一次次放學,一次次下車,一次次回到那個帶給他最美好和最痛苦記憶的地方。

春雪打在李夢龍臉上。他發(fā)現(xiàn)自己哭了。他掏出電話打給媽媽,卻只是說:你現(xiàn)在怎么樣?

杓峪村是再平常不過的中國鄉(xiāng)村,不太窮也不太富,臥在小山谷的角落里,既不喧鬧,也不算世外桃源。青山紅瓦,房屋錯落,道路蜿蜒。五百多口人,167戶。幾乎家家種蘋果。他們把砍伐植物稱為“殺”,殺樹,殺玉米,隱約透著對植物生命的尊敬。

李夢龍和4個小伙伴一起在這個村莊住了373天。這個平均年齡只有21歲的團隊,在著名攝影師焦波的指導下,拍出一部紀錄片《鄉(xiāng)村里的中國》。

紀錄片面世短短一個多月,就獲得了8個獎項,包括第15屆中國電影華表獎優(yōu)秀紀錄片獎,2013中國(廣州)國際紀錄片節(jié)“金紅棉獎”最佳紀錄長片獎……

杜深忠把投射在門框里的陽光當作“宣紙”,用毛筆蘸水在上面寫字


“我一開始對土地就沒有一點感情”

沂源縣是山東省平均海拔最高的縣,杓峪村是沂源縣海拔最高的村。因為光照強,晝夜溫差大,這里盛產(chǎn)脆甜的沂源蘋果,曾經(jīng)專供北京奧運會和上海世博會。

58歲的焦波在這個離老家只隔一座大山的地方,遇到了另一個版本的自己——60歲的杜深忠。

這部紀錄片是焦波從國家新聞出版廣電總局電影局接到的“命題作文”,要求找一個中國村莊,按24節(jié)氣拍攝一整年。焦波在家鄉(xiāng)附近找了一圈,有的村太過安靜,有的村太過城鎮(zhèn)化,更多的村不鄉(xiāng)不城。最后,他停在了杓峪村,覺得這里的人眼睛很干凈。

路上遇到的紅頭發(fā)大學生杜海龍,把他領到了家里。杜海龍的父親杜深忠,把投射在門框里的陽光當作自己的“宣紙”,用毛筆蘸水在上面寫字。他拉二胡,千方百計省錢買個琵琶,說那是精神食糧。面對老伴張兆珍的抱怨,杜深忠說:“俺倆一輩子就是個戰(zhàn)爭片?!?/span>

現(xiàn)在已是國務院新聞辦公室圖片庫藝術總監(jiān)的焦波仿佛看到了曾經(jīng)的自己——跟著姐姐出去打工,背包上拴著把二胡,每天晚上休息的時候都拉二胡,卻一直沒拉出個曲子。“實際上我父親就像杜深忠那種感覺。父親去世以后,我已經(jīng)把父親這種人淡忘了。接觸了杜深忠后又想起來了。其實如果我沒走出大山的話,我就是杜深忠?!苯共H受觸動,決定就拍這兒了,甚至一度想把杜深忠當作惟一的拍攝主線。

高中畢業(yè)的杜深忠算是那個年代的高材生。用張兆珍的話說,他這輩子除了看書就是“抹(寫字)”,在報紙上抹,在地上抹。坐一次火車,收來人家不要的報紙、雜志,回來繼續(xù)抹。他當過兵、入過黨,四處參加文學學習班,到34歲還沒找對象。村里人介紹了張兆珍,結婚第二天,杜深忠就去北京參加魯迅文學院學習班了。

電影里的杜深忠是鄉(xiāng)村的冷眼旁觀者。村里挖走百年大樹賣去城里,他說這是“剜大腿上的肉貼到臉上”。他曾經(jīng)外出打工殺玉米,每年半個月,5年掉了13顆牙,他說這是“拿著人肉換豬肉吃”。他總批評老婆素質(zhì)低,說人的精神也需要吃飯。他對兒子說:“我一開始對土地就沒有一點感情,就是沒有辦法,無奈。這個土地不養(yǎng)人?!?/span>

這些來自杜深忠的段落,后來被中國紀錄片之父司徒兆敦贊嘆為:“哪個編劇能編出來,哪個演員能演下來?”

城市和鄉(xiāng)村各有不同的邏輯。電影在城市放映后,“文化人”杜深忠成為三四條拍攝線索中最受觀眾和媒體關注的人物。但在村里,總是帶本書去蘋果林、農(nóng)活干不過別人的杜深忠被視為不靠譜、不務正業(yè),被看不起。電影結尾的春節(jié)晚會,杜深忠在臺上彈琵琶,村民在下面取笑叫嚷:“下來吧!下來吧!”

總被丈夫批評沒文化的張兆珍,其實說起俗語來出口成章:“你是頭頂火炭不覺熱!”“魚找魚蝦找蝦,五流子找那蛤大蛤,兵對兵將對將,下三濫才配那惡兒當。”“人家有錢的王八坐上席,你無錢的君子下流皮?!比欠瘩g丈夫冷眼旁觀的世俗道理。

當年,她嫁給過一個小心眼的男人,不準她跟其他男人說話。她要求離婚,法院不判決,她就每天一上班在法院的長椅上躺著,躺了二十多天,判決離婚了。之后別人給她介紹杜深忠,她聽說是文化人,很快就同意了,然后吵了幾十年?!捌鋵嵨覂?nèi)心里很敬佩他?!睆堈渍湔f:“我再不和他吵,我一點地位沒有了。”

杓峪村村民上山勞作


雙向不理解的夾縫

李夢龍覺得杓峪村美極了。春天山花爛漫,桃花、杏花、蘋果花賽著開放。還有滿山的白色槐花,站在村子里都能聞到香味。

夏天,放了假的孩子們?nèi)プブ?,炸了吃。晚上,大家拿著手電筒去石頭下面掀蝎子。這兒的蝎子很出名,叫“十足全蝎”,號稱十只腳,比一般的蝎子多兩只。孩子們用鑷子把蝎子夾起來,放進瓶里,第二天送去縣城賣??h城里做菜,百來只一盤,能賣三四百塊錢。

這讓李夢龍回憶起自己的童年。最美好的回憶是,永遠都有吹不完的風。秋天玉米收完了,他躺在地里的紡織袋上面,看天上的星星特別亮。

李夢龍最痛苦的回憶也在農(nóng)村。不是農(nóng)村本身,而是身上帶著農(nóng)村的氣息去和外面的世界沖撞。“我從初中開始在外面讀書。在外面接受的東西,在家里是被排斥的。你在農(nóng)村帶的氣息,在外面是被排斥的。雙向不理解,像在夾縫中生活。這個東西至少困惑了我六七年?!?/span>

初中時年級成績第二的李夢龍,考入重點高中石家莊外國語學校。這里號稱每年有20%的畢業(yè)生會被保送到全國重點大學?!昂枚鄬W生是高干子弟掏錢進去的。我有很多朋友,是諸如省財政廳廳長兒子這樣的。我不懂事,天天跟人家玩,成績從年級前幾,最低降到班里倒數(shù)第九。我還想好兄弟,無所謂,朋友們成績都低。最后發(fā)現(xiàn),其他人都出國留學去了?!崩顗酏堈f,學校里的人分為五批。第一批,出國留學的有錢人。第二批,保送上北大、清華。第三批,小語種,考北外、北二外。第四批,體育特招生。第5批,才是參加高考的。他又是里面最低等的,曾經(jīng)想考北京大學考古系,實際只考了三本四川傳媒學院編導專業(yè),每年學費快兩萬元,“給我觀念打擊非常大?!?/span>

他決定發(fā)奮。大學4年,他沒談戀愛,也不好意思向家里要錢買電腦。同學出門玩時,他就借他們的電腦學剪輯軟件、看電影?!袄顗酏埧戳松锨Р侩娪啊保@是后來焦波向眾人介紹他時的常用語。他自己不好意思:“這不能說明什么,就像說你做了很多數(shù)學題一個意思?!?/span>

這些努力讓他得到跟隨焦波拍紀錄片的機會,這算他第一份真正的工作。

當李夢龍把鏡頭對準村里的少年杜濱才時,他像焦波看到杜深忠一樣,仿佛看到了另一個自己。

1990年出生的杜濱才比李夢龍小兩歲,是山東省第一個還沒大學畢業(yè)就考到中級導游證的優(yōu)秀學生,得過校級、省級眾多獎項。但在紀錄片里,他一開始并不是一個討觀眾喜歡的角色。他兩歲時爸爸杜洪法患精神病,媽媽離婚走了。鏡頭里的杜洪法,總在默默地干這干那,而鏡頭里的杜濱才,總在抱怨爸爸,總說一回這個破家就心煩。

李夢龍?zhí)貏e理解杜濱才的低落心情。“城市孩子可能會覺得,你爸對你這么好,你怎么還說這個家不好。我能理解他,我也是這樣,不知道為什么,高高興興回家,幾天后絕對要跟家里爭吵。我不是不懂事的孩子,但總會這樣。他們嫌我睡覺多了一個小時、嫌我吃飯慢,我說他們不多注意身體、吃飯不多吃青菜??隙ê軠嘏?,但是肯定也會失落傷感?!?/span>

一次拍攝,杜濱才講述自己的過去。采訪進行到一半,李夢龍實在忍不住站起來說:對不起,停一下。他蹲在鏡頭后哭,杜濱才在鏡頭里哭。哭了10分鐘,李夢龍再繼續(xù)拍攝??上?,這部紀錄片的原則是只要現(xiàn)場發(fā)生的事,不要當事人對著鏡頭說話的采訪。這些講述前史的鏡頭,都沒有剪進最后的成片里。

影片結尾的春節(jié)晚會,杜濱才上臺,突然唱了一首《父親》:“時光時光慢些吧,不要再讓你變老了,我愿用我一切,換你歲月長留。”然后對著杜洪法說:“爸爸,謝謝你,你辛苦了?!?/span>

這對劇組來說是小小的突發(fā)事件。本來3臺機器都對著舞臺。李夢龍瞟見杜洪法的眼淚,忙爬上土坡去拍他。杜洪法有點想躲,卻又想看著兒子,于是努力忍著眼淚,最終還是沒忍住。

李夢龍微微松了一口氣。他想,有了這段,觀眾應該會理解杜濱才了吧。

鄉(xiāng)村里的中國  海報


168

生于1990年的制片主任劉曉晨和生于1992年的導演助理陳青,是團隊里僅有的城市人。

在淄博職業(yè)學院面試陳青時,焦波說那里是你想象的10倍的苦。小姑娘陳青為此特意準備了20卷衛(wèi)生紙背著,從學校坐了四五個小時的車到杓峪村。這是她坐車坐得最久的一次。

劉曉晨驚訝于這里的人們見人就打招呼,就像黃渤唱的“陌生人點頭都是笑臉”。剛來十多天,他們已經(jīng)走哪兒都被招呼吃飯、喝茶。

他們租下一戶小院,掛上牌子“村兒電影社”。焦波在院子里開出空地,種上點南瓜、絲瓜。養(yǎng)一只狗和一只被人丟掉的小羊。片子理不出頭緒時,他就理菜逗狗,排遣煩悶?,F(xiàn)在他回村,那只小狗還聽得出來車輪響,遠遠就狂叫起來。

自稱“城市農(nóng)民”的焦波,即使已經(jīng)進城幾十年,還是覺得自己沒有真正融入城市,包括融不進去岳父的高干家庭。

在這個村里,焦波用自己熟悉的方法,融入得如魚得水。他們儼然成了村里的第168戶。村里老人過壽、住院,有人結婚、生子,他都會去參加。他總結:“不能這幾天疏遠了過幾天再去,每家每戶都得搞好關系?!焙髞?,連陷入糾紛的雙方都同意讓他拍攝,只要他上前去說一句:是我!

村里坐過牢的幾個人,開始以為焦波是來調(diào)查他們。幾個月后,他們把這個擔心當笑話告訴焦波了。

有人跑來質(zhì)疑焦波拍村支書村主任張自恩是收了錢。焦波反駁:“他給我三百兩百?我看得上嗎?他給我三萬兩萬?他有嗎?他是給我行賄過兩塊特別好的地瓜,你說算不算?”

村里修路時,幾家都去投訴張自恩。有的嫌路沒修到自家門前,有的嫌路多占了自家地盤。張自恩被領導批評,一個人在山上喝悶酒,打電話給焦波:“你能不能過來?”粗粗拉拉的沂蒙漢子,在焦波面前哭了出來。焦波陪他哭。

房東張光愛外號“中央四”,意思是國際新聞臺,知道得多,傳播力廣。她本是村里無人敢惹的角色,“類似于《大宅門》里的斯琴高娃?!崩顗酏埧偨Y??墒悄程煲估?,她被一記悶棍打在腰上。傷勢不算重,她卻怎么也咽不下這口氣。她找派出所、村委會、法院,都沒法解決。她只能找每天拍她的李夢龍傾訴。拍攝結束,機器一關,聊著聊著,張光愛就會哭出來。

“農(nóng)村人不像城市人,夫妻之間還交流。農(nóng)村人該吃飯吃飯,該睡覺睡覺,很簡單。她家兩個孩子,女兒嫁出去了,兒子還小上初中。她覺得沒人訴說,可能真把我當作兒子了。”李夢龍在張光愛身上看到了自己父母的影子:“她對自己的孩子從來沒講過這些。我相信我父母也有類似的委屈和難過,都不好跟我講?!?/span>

2013年大年初二,劇組拍攝完畢,搬家裝車。關系好的村民都來了,除了10米外的房東張光愛。李夢龍走到她家門口喊大娘,張光愛捂著臉走出來哭。被打事件已經(jīng)讓她瘦了一大圈。她說:你們走我心里難受,我就不去送你們了。李夢龍說行,那我給你磕個頭。

頭一天,大年初一,作為拜年禮,李夢龍給張光愛磕過一個頭。

這一次,是告別禮。

杜深忠彈琵琶


“所有人都喜歡看別人的故事”

平均每900分鐘素材里,只有1分鐘被剪進片子。在貴州打工的張自軍從8米高的架子上掉下來摔死了,這個故事只插進來簡述了幾分鐘。有一家人被稱為百靈鳥,唱歌非常好,他們在蘋果園里唱著勞動號子,夕陽照著,蘋果紅著。這與主線無關,被舍棄了。

生于1987年的導演劇璽博和李夢龍是石家莊老鄉(xiāng)。在主要種植小麥和玉米的平原地區(qū),農(nóng)民每年種上了地就可以出去打工,不需要太多后期打理。“土地收入說多了也就占總收入的1/3?!?/span>

而在杓峪村這樣種植蘋果的地區(qū),土地拴住了一年四季的勞動力。開花時要人工授粉,拿鉛筆一朵朵點,早晨四五點開始干活,忙得吃飯只能啃煎餅。果子長出來,要一個個套上袋子。澆水也是難事,要用大池子屯住雨水,再用泵抽上來澆。

如果刮大風吹落了花,下大雪凍住了樹,果子就會結得少。就像2013年,產(chǎn)量特別低。

如果風調(diào)雨順,各地產(chǎn)量高,收購商又很可能壓價。就像2012片子拍攝的那一年,以為路上蘋果車會擠得滿滿當當,結果一輛都沒來。

有人批評《鄉(xiāng)村里的中國》色調(diào)過暖。焦波覺得委屈。他送審時已經(jīng)最大限度放上了色調(diào)偏灰的話語和故事,等著被要求修改。結果10天之后通過了,不用修改?!拔矣X得鄉(xiāng)村中國這個概念,不是說它非?,F(xiàn)代美好,那不現(xiàn)實。但你說它一塌糊涂、一片灰暗,也不現(xiàn)實?!苯共偨Y。

廣州國際紀錄片節(jié)上,焦波帶著杜深忠夫妻與觀眾見面。兩口子拿出兩箱蘋果,上臺說:“這是俺們沂蒙山的蘋果,大家嘗嘗?!?/span>

得獎的時候,焦波要帶著5個孩子上臺領獎。主辦方說不行,只能一個人上。焦波跟人講我們的孩子多么辛苦。不行。又推出17歲的攝像劉明富說,我們這兒還有一個北川地震孤兒啊。還是不行。最后上臺前兩分鐘,一個現(xiàn)場女導演同意了。6個人歡喜站在了臺上。

李夢龍還沒給爸爸媽媽看這部電影。得獎的事他也沒怎么說?!八麄兛戳酥罂隙]什么感觸,本來就是農(nóng)村生活,看自己的故事沒什么感觸的。所有人都喜歡看別人的故事。我會觸動是因為,我在外面待了很多年,在用外面的視角看農(nóng)村?!爆F(xiàn)在,他獨自赴北京,繼續(xù)做紀錄片工作。

其他4個團隊成員留在了山東的焦波工作室。那一年的拍攝中,劇璽博和陳青成為一對戀人。焦波給他們拍了許多照片和視頻,開玩笑說將來要高價賣給他倆。

離杓峪村70公里的天津灣村,是焦波的老家。他在這兒承包了1000畝山,種上國槐、銀杏等長壽樹。他說這是他很重的農(nóng)村情結。

他希望,爺爺栽樹,孫子乘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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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10期 總第810期
出版時間:2024年10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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