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xiàn)場】所有過早衰老的心靈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吳琦 日期: 2018-01-03

這就是《奧涅金》永不過時的地方。每個時代,尤其在結構性改變觸手可及的時代,都有那么一些堅硬的、不可理喻的墻壁——農奴制、資本主義,甚至婚姻制度,一代又一代的年輕人不計后果地撞向它,然后一敗涂地

《奧涅金》幾乎快成為我最喜歡的歌劇了。首先是對故事本身的偏愛,情節(jié)不復雜,兩對苦命鴛鴦而已,卻百轉千回,每看一個版本,都有新的回路。其次,這個來自普希金的劇本,在柴可夫斯基那里找到了巨大的共鳴,堂皇的舞臺、交響、美聲共鳴,讓歌劇成了它最好的表現(xiàn)形式。

4位主角構成了這部歌劇的音樂和敘事結構,一目了然。原著里,奧涅金是當之無愧的主角,可在舞臺上,柴可夫斯基把他的愛人塔齊亞娜和朋友連斯基拎了出來。初看,這兩個角色都比奧涅金可愛得多,他們是天真的人(塔齊亞娜婚后毅然拒絕奧涅金的求愛;連斯基不滿朋友和自己的未婚妻調情,在決斗中喪生),不能接受有污點的感情,哪怕只有出軌的嫌疑。倒是連斯基的未婚妻、塔齊亞娜的妹妹奧爾加,可以很快從喪夫之痛中恢復,重新找個好人家,和他們形成了對比。

而奧涅金是那個浪蕩不羈的貴族公子,好看而討厭,他總是劇院里最晚到場的那一個,把自己身上的物件隨便留給不認識的女人。難怪柴可夫斯基不喜歡他。在同名改編的電影作品中(瑪莎·費因斯執(zhí)導,1999年),奧涅金的形象沒有改觀,導演甚至強化了他身上的階級性,指向了貴族的偽善,某種普希金式的諷刺——這個富家少爺之所以前后不一,是因為塔齊亞娜此前是個鄉(xiāng)間姑娘,后來成了堂上的貴婦。

這一點在歌劇中是相對隱性的,彌漫的音樂似乎阻止觀眾對這個悲劇進行過于單一的理解。柴科夫斯基并不希望用歌劇來定位這部作品,而是把它稱為“兩幕的抒情場景劇”。抒情性是它最重要的特征,剝掉了原著中的諷刺色彩。器樂、聲樂,包括場景轉換上的節(jié)制,都沒有太多干擾觀眾注意力的東西,大篇幅的獨白唱段,持續(xù)增加著抒情的濃度。因此,盡管電影版對人物的描繪更加豐滿,每個人的選擇看起來也更合理,卻敗在了抒情。

這次在國家大劇院上演的版本,由馬林斯基劇院的Alexei Stepanyu導演,他也說,“如果普希金的《奧涅金》是一部俄國生活的百科全書,那么柴可夫斯基的歌劇是俄羅斯的心靈?!?/p>

結尾,作為主角的奧涅金慢慢求得觀眾的諒解。富有的他原本想要回到鄉(xiāng)下改革農奴制,卻發(fā)現(xiàn)什么也改變不了,自己的責任感甚至不足以成為一個理想的情人。他何嘗不和連斯基、塔齊亞娜一樣,渴望純潔的愛情,拖拽他的是一種過早到來的自知之明——苦悶、虛無、自我懷疑,也有人概括為“過早衰老的心靈”。因為只有塔齊亞娜的母親、一個歷經世事的老女人,才會這樣感嘆,“生活中沒有真正的英雄。”這一刻,又好像回到了普希金自己的故事,他在婚前曾給友人寫信,“我感到前景黯淡,毫無吸引力?!币环N明知不可為而不為的悲壯。

他(奧涅金和普希金在這個意義上合二為一)是“一個行為古怪的惡人”、“一個奢侈的憂郁癥患者”。他依然是《奧涅金》的主角,或者說,劇中的4個人物都是他的分身。戰(zhàn)斗和流放,清醒和沉醉,他們作為正反兩面,構成了19世紀初年輕人的一組群像,充滿理想,萬分無力。這就是《奧涅金》永不過時的地方。每個時代,尤其在結構性改變觸手可及的時代,都有那么一些堅硬的、不可理喻的墻壁——農奴制、資本主義,甚至婚姻制度,一代又一代的年輕人不計后果地撞向它,然后一敗涂地。正如決斗前的連斯基,在曠野里孤獨地唱,“那春天的黃金般的歲月,你們往哪里,往哪里飛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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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10期 總第810期
出版時間:2024年10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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