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張是在最寒冷的大年初三走的。那天晚上奇冷,倒灌的北風(fēng)像失魂落魄的野鬼,勾走了他對生命最后的眷戀。
從最初偶爾去一次醫(yī)院,到隔三差五地在各個醫(yī)院報到,到最后瘦得脫相,憑呼吸機維持生命,兩三年的時間里,這個“人到哪里都要挺直腰桿”的先生,耗盡了他平生所有的驕傲。所以盡管所有人都對這一天有心理預(yù)期,但幾乎所有人都不相信,這個倔強的、帥氣的、威嚴的人,會在不到67歲的年齡就走了。誰都想著怎么也輪不到他:他作息規(guī)律,作為退休教師有著豐厚的退休金,更不會在人情世故上隱忍——他有一套自洽且強大的生存哲學(xué),況且,他鐘愛的孫子即將迎來他最看重的高考……
病痛將他折磨得完全不成人樣,一米八幾的大個子,最后體重不到90斤。這已經(jīng)不是我們印象中那個冬天穿著皮衣、夾著煙頭、永遠梳著整齊背頭的先生,那時他總是用毋庸置疑的語氣說著道理,眼睛瞪起來威嚴得讓人不敢直視。他有驕傲的資本:這個村子50歲以下的人幾乎都是他的學(xué)生,在成長的過程中,都被他訓(xùn)過和愛過。他是一代年輕人精神上的父親:在父母大多是文盲的孩子們的心中,他的凜然、知識,對于村規(guī)和新時代文明的熟稔,都是天然的權(quán)威。那個年代,沒有什么外界,最遙遠的遠方,不過外婆家的橋和自己村里的井,書本是外部世界的唯一圣經(jīng),而他是釋經(jīng)人。
他教所有孩子背會了歷史朝代歌:夏商與西周,東周分兩段……;他用大量的樣本告訴調(diào)皮的孩子:那誰誰誰也是腦子非常好,但因為滿不在乎和無人引導(dǎo)而淪為平庸。
孩子們長大后,他對成功者報以熱烈的贊賞,對低潮中的心靈給予恰當?shù)墓膭?。他既沒有在物質(zhì)世界的凌厲沖擊下,喪失自己的信條,同時也灑脫地擁抱著新的時代。他從來都恭恭敬敬地侍奉父母,熱情地參與著瑣碎又充滿人情世故的村莊治理。
他看重面子,卻也不絕對化面子,不會因為怕得罪誰而委曲求全,也不刻意經(jīng)營一個好的名聲,他做所有事只是因為他覺得應(yīng)該這樣去做。這樣一個人大概算得上“最后的先生”。
也許,先生也有自己的壯志未酬,他曾在夏夜閑聊時說:“我覺得自己的才干能當個縣長?!彼捎H可愛的太太趕緊說一句:“哎呀呀,你呀就是能瞎說。”
葬禮上有好事者打聽,喪葬費大概有多少。更多的是他的學(xué)生們,從四面八方涌來,只為最后有機會扶一把靈柩,為墳冢填一把黃土,仿佛這樣,才能跟他作最后的告別。告別那個借由知識、地位、閱歷而形成的練達、通透、強硬的人物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