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名字與三個微信號
當魏新河走進大學會議的現(xiàn)場，他首先會被人注意到的是身材。他個子高、身形壯，面容樸實甚至有些憨厚。他來自遼寧，但沒什么口音，他說自己是退伍轉業(yè)。他的論文正確而空洞，大詞與專有名詞一串接著一串。他控制不住發(fā)言時長，常會被主持人提醒盡快結束。
兩三天的會議結束后，鮮少有人記得他。但他偶有特別言語，比如在某個智庫論壇上，他的發(fā)言從世界杯切入貧困治理。
會后他問會務，發(fā)言的有證書么？有稿費么？
“魏老師您好，參加會議發(fā)言的專家學者，智庫不提供證書、稿費，只能憑個人意愿選擇是否投稿文章發(fā)表在會議論文集上?！睍栈卮鹚?。
魏新河在參會后向主辦方索要稿費（網(wǎng)絡圖片）
不提供報酬，差旅費往往也要自付，這是學術論壇的常態(tài)。
魏新河不算寡言，經(jīng)常主動與人加微信。他至少有三個微信號，其中一個的頭像是他在北京大學校門前的合影。他有時候叫魏新河，有時候叫魏鑫，個性簽名都是關鍵詞：大學教育、文化旅游、生態(tài)資源、保護環(huán)境、軍隊干部，再附上不同的手機號。
一位與他同場參會的廊坊師范學院講師對《南方人物周刊》說，“盡管學術會議會有一些溝通，但你看這個名號兒，他肯定比我權威，我也沒必要再主動跟他交流?！?/p>
各位與會者添加了不同的魏新河為好友。他有時候是遼寧理工大學教授，有時候是遼寧省鄉(xiāng)村振興專委會副主任，還可能是遼寧工業(yè)大學旅游管理學院副教授、遼寧生態(tài)文化旅游管理中心副主任等等。在會議的微信群里，魏新河會轉發(fā)熱點新聞，逢年過節(jié)，他會群發(fā)祝福，并且附上一句：旅游推廣+高考報志愿+大學生涯規(guī)劃，咨詢魏新河/魏鑫。
魏新河的業(yè)務范圍包含了旅游、高考志愿填報、生涯規(guī)劃等領域（網(wǎng)絡圖片）
進入6月，他的朋友圈只有兩種內容：接連不斷的參會動態(tài)和高考志愿填報推薦。僅僅2024年6月15日這一天，在魏新河的朋友圈里，他就應中國人民大學藝術學王教授邀請走訪了人民大學“熟悉的校園”和“幾年未見的老友”，實事求是的校風和為人民服務的根本宗旨讓他記憶猶新；并參與了在北京大學舉辦的全國醫(yī)學生思想政治理論課教學改革創(chuàng)新研討會，“參會人員都是來自全國各醫(yī)科大學的院長、博導、教授、醫(yī)學杰青等歡聚一堂，暢所欲言”，配以自己在會議展板前的合影。
同頻的是，他一天要推薦三遍渤海大學、遼寧理工學院、沈陽化工大學等，統(tǒng)一形容為“一所物超所值的好大學”，并建議咨詢自己報考。
“他朋友圈都是全國各地參會的動態(tài)，還好奇過他不上課不帶學生嗎，怎么這么閑？”一位曾經(jīng)接到過他投稿的會務說。另一位接待過他的會務則同《南方周末》說，他對魏新河的朋友圈一直頗感困惑，“（我以為他是）一個搞濕地保護的，咋弄上游學這種業(yè)務了？”
一個月4場會議
魏新河只參與線上會議，或是在周末舉辦的線下會議，他常在論壇的前期對接中失聯(lián)，因此痛失參會資格。
他的真實身份是錦州市林業(yè)和草原局的一位科長，今年46歲，每周一到周五正常上班，幾乎不缺勤。因此，他只能在線上和周末的線下，扮演一名教授，有時則是一名級別更高的官員。
他愛好文藝，寫過不少林業(yè)口的宣傳文章，被國家林草局轉載過，也被苗木企業(yè)負責人送過錦旗。他還自己注冊了個主頁，寫過幾篇關于錦州生態(tài)的文章，比如《早一個月再現(xiàn)萌寵！遼東灣觀測到到野生斑海豹》。
2022年11月，錦州市林草局官網(wǎng)《錦州市林草局為企業(yè)辦實事》的文章配圖，右一為魏新河（錦州市林草局）
但這對魏科長來說不夠。2021年11月，他停更了主頁，也是在這個月，他以遼寧紅海灘海洋濕地保護公園工作人員的身份報名，參加了“濕地生態(tài)領域專業(yè)技術轉移轉化能力提升”高級研修項目，由中國生態(tài)學學會主辦，屬公益性質。
當時因為疫情防控，這場會議從線下轉為線上，審核參會者身份的工作也就不再嚴格。但該項目的會務王鵬告訴《南方周末》，魏新河在提交答題作業(yè)時，更改了自己的工作單位，稱自己為“遼寧省錦州市林業(yè)和草原局生態(tài)旅游辦公室主任”。而會后統(tǒng)計培訓證書信息時，他給出的信息則是“遼寧省錦州市林草局主任”。
從此，魏科長以不同的身份活躍在傳統(tǒng)文化、思政教育、新聞理論研究、法學等領域的學術論壇。
刊發(fā)征稿啟事，篩選投稿，選定與會人員，這是學術論壇最常見的組織方式。公開信息可見，自2022年起，魏新河至少參與過15場學術會議。
僅2022年12月，他就以“遼寧理工大學”不同學科的學者身份參加了至少4場學術會議：作為教育學者在中國高等教育學會教師教育分會學術年會上對教材改革發(fā)言；作為文旅學者分析了水滸文化與大運河文化的內在關系（他也曾參與過敦煌文化的學術活動，身份是博士生）；作為管理學教授報告了共同富裕法治保障機制；以及作為馬克思主義學教授在某雙一流高校主辦的論壇上報告了自己的合作論文《加強新時代農(nóng)村組織建設，推進鄉(xiāng)村振興制度化創(chuàng)新》。
魏新河的論文合作者是渤海大學農(nóng)學院副教授吳爽，渤海大學向《南方人物周刊》證實，該校不存在這位副教授。
此外，魏新河還參加過四川眉山市委政法委主辦的“三蘇”法治文化論壇征文，獲得三等獎，作品名為《從蘇東坡的參與“高考”探查宋代科舉制度》。
《南方人物周刊》查閱了多篇魏新河的論文，看起來都有模有樣的，還帶英文摘要。比如《加強新時代農(nóng)村組織建設，推進鄉(xiāng)村振興制度化創(chuàng)新》一文的摘要如是寫道：“弄清農(nóng)村基層黨組織建設與鄉(xiāng)村治理的理論邏輯，分析農(nóng)村基層黨組織建設在鄉(xiāng)村治理實踐中面臨的多元化結構協(xié)同、多元化主體融合、有序治理難以嵌入和治理方式創(chuàng)新的困境。以期助益鄉(xiāng)村治理的理論研究和實踐探索，為鄉(xiāng)村振興實踐尋求理論支持。”
但從知網(wǎng)查重報告來看，這篇論文總文字復制比例為84.5%，全文有41.5%的內容都原封不動復制于同一篇論文。事實上，魏新河的論文都是粗糙地裁剪拼貼，只需免費的查重軟件就能立刻判定為抄襲。
在《南方人物周刊》的采訪中，最早覺察出魏新河身份有疑的論壇是2023年8月在蘭州舉行的中國新聞史學會公共關系專業(yè)委員會第七屆學術年會——然而就在一個月前，魏新河剛剛參與了中國社會學會2023年學術年會 “第四屆縣域社會學”論壇。
在蘭州的那場學術年會上，魏新河的論文一度被收入“新時代國家公共關系戰(zhàn)略體系構建”這一分會場，評議人為中國傳媒大學教授和清華大學教授，同場發(fā)言嘉賓來自華中科技大學、華東師范大學等知名高校。
“在初篩投稿論文的時候，會務組均是通過投稿郵箱所提交的論文、信息及與本次會議的話題相關度等進行匯總和篩選的，會交老師們去評審。魏新河在媒體上的參會信息比較多，且有不少都是知名高校、知名論壇，因此，一開始我們沒有從這方面去懷疑，更多是考慮投稿內容和本次設置議程的契合度?！边@場會議的會務兼發(fā)言人劉晴告訴《南方人物周刊》。
但在會議開始前一周，會務組對總是無法及時聯(lián)系到魏新河感到懷疑，網(wǎng)絡檢索也只能在微信公眾號等新媒體平臺找到他，無法查到遼寧理工大學。他們向魏新河核實而得不到回應，遂撤下魏的論文。魏新河最終沒有出現(xiàn)在紙質版的議程中。
魏新河偽造的渤海大學與錦州醫(yī)療學院的身份（網(wǎng)絡圖片）
“招搖撞騙罪”
招搖撞騙了兩年半，魏新河直到2024年7月初才被徹底揭穿。盡管10個月前就有網(wǎng)友發(fā)帖稱遼寧理工大學教授魏新河是一個騙子，不僅學校不存在，提交的論文完全是抄襲，但當時無人留意。
2024年5月，魏新河投稿了浙江大學一個跨學科文化遺產(chǎn)保護研討會，這次他的單位是“遼寧理工大學紅色教育發(fā)展中心”。他被會務發(fā)現(xiàn)論文抄襲，被拒稿后又反復聯(lián)系會務組成員，打電話或是添加微信，展現(xiàn)出誠懇的求知態(tài)度。他得到了會務組的理解，被允許旁聽會議。他在會議回執(zhí)中更改了身份信息：魏鑫，遼寧理工學院歷史文化學院講師。他還將林草局的地址留作通訊地址。
遼寧理工學院與遼寧理工大學有兩字之差，但前者是真實存在的。這次信息更改引起了會務組的注意，他們向遼寧理工學院和名稱接近的遼寧理工職業(yè)技術大學核實魏新河的身份，都查不到此人。
6月23日，會議開始一周前，會務組將魏新河的兩個微信號都移出了群聊。但就在次日，魏新河在自己的三個微信號上都發(fā)朋友圈稱，“（受）浙江大學的邀請，前往杭州參加大會[拳頭] [拳頭] [拳頭] [拳頭]”，配文是浙江大學的正門照。
魏新河的朋友圈中自稱受邀參加學術會議（網(wǎng)絡圖片）
這讓會務組的劉誠非常生氣?！罢憬髮W的名聲不是一個阿貓阿狗拿來踩的，”劉誠說，“他的朋友圈說我們邀請他來浙江大學，不刪朋友圈，還罵我。那我只能和你搞到底了。”劉誠新注冊了一個小紅書賬號，在6月25日曝光了魏新河招搖撞騙的行為，并且將網(wǎng)絡上魏新河的參會信息整理成PDF，愿意私信發(fā)給感興趣的網(wǎng)友。
大數(shù)據(jù)將這條發(fā)文推向了無數(shù)網(wǎng)友，包括十多位魏新河的微信好友，也引起了媒體的關注。
記者們逐個求證魏新河的身份，最終在錦州市林草局得到了肯定答復。“確實有魏新河這個人，情況還在調查。”錦州市林草局在電話里答復每一家媒體。
7月4日，錦州市林草局發(fā)布通報，稱本局工作人員魏新河為提高知名度等個人目的，多次以虛假身份參加學術交流活動，已被停止工作，因涉嫌招搖撞騙罪被公安機關依法采取刑事強制措施。
為了提高知名度，魏新河不僅付出了時間復制粘貼論文、參加會議，還付出了一些差旅費。
在《南方人物周刊》的采訪中，一所接受過魏新河參會的高校非常緊張，反復解釋是經(jīng)驗不足，意料之外，并聲稱因魏新河沒能提供職稱證明，他們沒有給魏報銷火車票。“確實住宿費是我們出的，住了兩天，在我們這里吃了幾頓飯?！睍h負責人尷尬地說，“就是大家一起吃的會議餐，沒有多好。我們也想不到有人專門跑來蹭幾頓飯啊。”
這位負責人解釋說，他們這場會議主要面向校內學生，匯編會議論文報給上級部門，完成大學生思政課的考核?！叭珖荚诟氵@個，這是我們的常規(guī)工作?！彼f。
學術形式主義已是老話題，為了用掉經(jīng)費，完成考核任務，學術會議開得又密集又隨意，甚至會在年底突擊開會。2023年7月，文旅部、中宣部等11個部門曾下發(fā)通知，對于黨政機關、高校、科研院所、社會組織、企業(yè)等舉辦超出職能范圍的主題交叉重復、內容空泛、導向有偏差的“表演式”“形式主義”論壇活動等進行清理整治。
最早退稿魏新河的劉晴向《南方人物周刊》嘗試分析魏新河能多次混跡學術會議的原因：對于小型學術會議，一般都是本學科的學者及在讀碩博生投稿、參會，多不對譬如單位蓋章、學部負責領導簽字等作出嚴格規(guī)定，在審稿階段通常也不對作者身份做非常嚴謹?shù)暮瞬?；而對于大會，因為與會人數(shù)過多，會務人手跟不上，就會出現(xiàn)蹭會、混會。
“另外，我想近年來各個學科領域都在呼吁跨學科研究，所以其實學術會議如果有跨學科視角的研究分享，不僅是受歡迎的，而且可能帶來新問題、新方法、新觀點。我想這些會議主辦方大多數(shù)是看到魏的'馬工程'學科背景，以及他所提交的abstract title（摘要題目）與本次會議契合度高，甚至內容上可能還看似'言之有物'，所以就出差錯了?！眲⑶缯f。
（應受訪者要求，劉晴、劉誠化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