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佛來信】?明日的世界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楊瀟 日期: 2018-01-03

其實世界就在我的周圍拼命流動,只是我不太能感受得到

    回到波士頓當晚趕上暴風雪,才發(fā)現(xiàn)暴風雪里的雪花一點兒也不像雪花,倒更像密密麻麻的雨線,風一吹就東倒西歪織在一起,不是雪大如席,是雪密如席了。

  鎖閉門窗,想看看氣象主播口中的real heavy stuff到底會發(fā)展成什么樣。上一次雪后,我跟鄰居在一樓電梯口閑聊,說到還挺期待那種推不開房門的大雪,被經(jīng)過的一個老太太聽到了,“你們不開車當然不用操心,”她說,“我們可是得把車子從雪里挖出來?!?/span>

  夜深了,雪勢不減,隔一會兒就拉開窗簾看看外面那盞路燈,好像里面隱藏著什么秘密。路燈昏黃,幾乎比被新雪映照的周圍夜色亮不了多少。

  大概在七八年前,我也經(jīng)常走在這樣的路燈下。那時的世界是緩慢而富有條理的,我每天坐著大一點的班車上班,再坐著小一點的班車下班,工作并不復(fù)雜,常常帶一本自己的書去讀,該吃飯時就去吃飯,該開會時就去開會,該爬山時就去爬山,逢年過節(jié)會發(fā)電影票,所以,該看電影時就去看電影。

  其實世界就在我的周圍拼命流動,只是我不太能感受得到。小區(qū)離五環(huán)路很近,車流在上面低吼時,我正對著一個停車坪的墻壁抽擊網(wǎng)球。某天晚上我走到五環(huán)外,打探那里一個醫(yī)院的情況,第二天我見到了同鄉(xiāng)肖志軍,他垂頭喪氣蹲在地上,被所有的人一遍遍地問:你為什么不簽字?

  他的“岳母”李小娥好像還在恍惚中,對一群記者念著女兒李麗云:“我都不知道她出走這3年,在外面是怎么過來的。她今年老是向我們要錢,我隔一段時間就給她寄錢,她10天一個星期給我打一次電話,我問她住在哪里,她不肯說,每次都說,媽媽,你放心,我掙了錢就回來。上次她給我打電話,說媽媽我春節(jié)就回去?!腋静徽J識這個男的(肖志軍),她從來沒告訴我她結(jié)婚了。我在火車上都不相信我女兒死了,我以為她是被傳銷給騙了,到了北京,我跟著乘警去派出所了解這個男的情況,突然看見桌子上的《京華時報》,才知道我的女兒真的死了!……”

  借助當時的稿子我才回憶起這些細節(jié),做完稿子沒過兩個月,我就搬走了,再沒從五環(huán)下那個橋洞經(jīng)過,此后生活開始流動、變化,像是漂浮在水面上的油膜,各種顏色暈在一起,甚至被用在文章結(jié)尾的肖志軍的回答我也忘記了:“我想不通,我懵個噠(懵掉了)!”

  是夜重溫《海上鋼琴師》,1900踏上舷梯,但最終沒有踏上紐約的陸地,那一瞬間他大概也“懵掉了”,“拜托,能告訴我城市的盡頭在哪里嗎?……城市里縱橫交錯的街道,什么都有,就是沒有盡頭。沒有盡頭……老天啊,你看到那街道了嗎?光街道就有成百上千條!你怎么在那里生活?”

  我曾于某個黃昏從東河登岸,不斷上坡、過街,急匆匆地趕往時報廣場,藍黑色天幕下的曼哈頓中城就像一個巨大的布景板,好像不是你在前進,而是它們在后退,生生的虛幻感。如今我更能體會那種心情:讓人停下來的并不是看得見的街道,而是看不見的街道。沒有什么“該”做的事情了,神靈,家族,單位,這些班車正在遠去或者解體,而我們大多數(shù)人,并沒有一個司機可以咨詢。

  “啊,人類啊(Oh,the humanity)!”美國芝加哥WLS電臺的記者帶著哭腔喊道。這是1937年5月6日,那個時代最大的航空器興登堡號飛艇在空中被烈焰吞噬,29名乘客當場喪生。我是在華盛頓新聞博物館聽到這段音頻的,如果你想一想當時的世界已處在二戰(zhàn)前夜,那一聲“人類啊”簡直有如天啟。百年來傳播技術(shù)不斷更迭,newsreel(新聞短片)已經(jīng)被送進了博物館,但它承載的故事與情感卻從未停止與我們的共振。我戴著耳機坐在地上,挨個點擊這些短片,身體極其疲倦但就是停不下來,胸口好像被什么堵住了。

明日的世界究竟會怎樣?我想自己可能也得焦慮地尋找司機,或者和許多人一起苦苦守候一輛永遠也不會到來的班車吧。但想一想,置身其中,懷著一點自我療救的私心,把這時代的癥候記錄下來,大概也挺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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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10期 總第810期
出版時間:2024年10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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