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愛你!》:在輕盈與輕浮間掙扎的老年故事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南方人物周刊特約撰稿 吳澤源 日期: 2023-06-30

(本文首發(fā)于南方人物周刊)

“我好像硬生生把死亡題材做成了一種賽道,一種‘類型’?!?/p>

這是韓延導演在為新片《我愛你!》接受采訪時,對記者做出的回答。作為票房大作《滾蛋吧!腫瘤君》《送你一朵小紅花》的導演,以及《人生大事》的監(jiān)制,韓延確實有資格說這話,而《我愛你!》迄今的票房和口碑也在證明這種路線的可延續(xù)性。

但我們從韓延的說法中也能看出一些問題。一方面,作為專注鉆研死亡題材的導演,韓延確實把一些不被主流社會關注的群體帶進了大眾視野:《送你一朵小紅花》中的癌癥病友會、《人生大事》中的殯葬師,和《我愛你!》中靠拾廢品賣廢品維生的老人。在我們的文化環(huán)境中,單單是對這些群體境況的呈現(xiàn),就能破除大眾對他們的不少偏見和刻板印象。從這一點來說,韓延是成功的。

但另一方面,死亡題材與取悅觀眾的商業(yè)訴求之間,顯然存在著不可彌合的本質性互斥。死亡,它絕不輕松,每個人對死亡的態(tài)度,在很多時候是與他或她對活著的理解相通的。所以,當韓延將死亡題材稱作一個“賽道”(他在和誰比賽?)時,當他為本質嚴肅的故事添加了過多商業(yè)包裝和太過輕易的宣泄出口時,是不是也顯得過于輕???

以上種種矛盾感受,在我看《我愛你!》的過程中不斷浮現(xiàn)。

A面:舉重若輕的夕陽戀

進入《我愛你!》的波段并不算容易。兩位主人公常為戒(倪大紅飾)和李慧如(惠英紅飾)的相識源自一次意外爭執(zhí):以拾廢品為生的李慧如在公園里整理自己拾來的瓶瓶罐罐和紙箱,占用了年輕人的鍛煉空間,被年輕人群起攻之,在一旁圍觀的常為戒非但沒有替同齡人說話,反而站在小青年一邊斥責李慧如:“都說不是老人變壞,而是壞人變老,我看這說法說的就是你這樣的老年人!”對時事的映射和對流行語的活學活用,都讓這場戲網(wǎng)感強得有些嗆人,若不是因為兩位戲骨倪大紅和惠英紅的表演信念感,我會以為自己在看春晚小品。

《我愛你!》的前半部,風格確實略顯浮躁。令人眼花繚亂的剪輯,王者榮耀、“芭比Q”鈴聲和諸多網(wǎng)絡流行語的亂入,以及倪大紅夸張的比心姿勢,都讓人覺得韓延對觀眾迎合得有些過分。而倪大紅與惠英紅(為了方便閱讀,我以演員名指稱他們的角色)像兩個斤斤計較的高中生一般你來我往相愛相殺的戲份,也讓人感覺生硬,這些橋段似乎更適合出現(xiàn)在青春愛情片中,而不是由兩個加起來有一百二十多歲的戲骨演繹。

但隨著人物塑造的深入,我漸漸理解了主創(chuàng)的用意。倪大紅在一場酒局上被他人戳中痛處后情緒崩潰:原來在衣食無憂、活潑時髦的表象下,他一直因為對亡妻生前病情的忽視而飽受內心煎熬。他的孫女也恰在此時指出:爺爺您對流行語的精通、對手游的嫻熟、對年輕人的迎合,其實都是出于討好別人的需求,而這種需求又是為了補償您自認為對奶奶的照顧不周。

這便是《我愛你!》中倪大紅-惠英紅故事線的過人之處。兩人的感情敘事看似幼稚鬧騰,其實背后暗藏著他們秘而不宣的心結和創(chuàng)傷。倪大紅的喪偶經歷自不必說,惠英紅的農村出身和坎坷經歷,也讓她在快要投入一段感情時陷入自我懷疑,畏首畏尾。因此當兩人向對方攤開各自心結、坦誠相對時,戲劇效果竟是如此動人。兩位演員對這類戲份的火候掌握,也是手拿把攥。我們或許難以想象今年院線糖分最高的戀情,發(fā)生在兩個老年角色之間,但對這種老年浪漫的呈現(xiàn),本身便是破除我們一些固有成見的最佳方式。

B面:輕浮潦草的死亡呈現(xiàn)

但《我愛你!》畢竟和死亡有關。如果倪大紅和惠英紅的戀情是想讓影片像風箏一樣飛上天,那么開廢品收購站的老人謝定山(梁家輝飾)和阿茲海默癥+癌癥患者趙歡欣(葉童飾)這對苦命夫婦的故事,就是要像石頭一樣把影片拴在地面,讓故事腳踏實地地反映老年人的另一部分沉重現(xiàn)狀。

可惜梁家輝和葉童的這條故事副線,沒能做到與主線相互呼應,互為表里。原因就在于韓延無法不做包裝、不加修飾地直面衰老、死亡和代際隔閡這樣的沉重話題。每當影片氣氛將要轉向嚴肅時,導演似乎就會心慌。因此他用大量短視頻式的破碎剪輯和過載配樂來包裝場景,讓人為制造的情緒蓋過冰冷殘酷的現(xiàn)實。在那些嚴肅場景中,我們能看到的只有缺乏鋪墊的激烈沖突、演技“炸裂”的情緒宣泄,以及來得過于輕易的情感回報與和解。梁家輝陪妻子一起結束了病痛,赴死之前想的還是如何保全疏離日久的子女們的顏面。到這里雖然也是個戲劇化的設定,但是有其深刻的現(xiàn)實關懷。但遺憾的是觀眾受到的震撼與深思很快就被接下來看起來更劇烈的沖突消解了:倪大紅孝宴甩鞭教育梁家輝子女,梁家輝子女對倪大紅深情一跪。于是,氣撒了,懺悔到來了,故事潦草結束。

韓延對某些本質性問題的忌憚,和他對影片商業(yè)屬性的過度強調,使得《我愛你!》注定無法觸及問題核心,給觀眾留下更悠遠的回味和更深的思考空間。觀眾哭是哭了,爽也爽了,happy ending最終也等到了,可走出影院之后,大家除了接受了一次情感大保健之外,又獲得了什么?

在我看來,短視頻與電影的本質區(qū)別就在于:前者的目的是為了讓人忘掉煩惱,而后者的存在很多時候則是為了讓人銘記苦楚。從這個角度來看,《我愛你!》有著頂級的電影制作水準,但其文本所呈現(xiàn)的效果卻更像短視頻?;蛟S一切并不是非要如此:韓延可以不這么低估觀眾的審美水平,而觀眾也不需要如此拉低自己對電影這個媒介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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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10期 總第810期
出版時間:2024年10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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