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科醫(yī)生陳百憂:接納每一種生命綻放的姿態(tài)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鄧郁 日期: 2023-03-20

“我時常覺得,這些病人好像是在替一個家庭、一段歷史或者某種環(huán)境‘生病’” (本文首發(fā)于南方人物周刊)

精神病人時常有幻覺、幻聽、幻觸的癥狀。小倩心中就有“一個人”如影相隨。長大后她能正視自己,對于分不清現(xiàn)實和幻覺的邊界,她已經(jīng)不再害怕 (盧俊杰/圖)

東北某城的一趟公交,每次從火車站發(fā)車,班次很少,藍色的破舊塑料座椅往往座位稀疏。十多年里,醫(yī)生陳百憂時常目睹一些人坐著這趟車,將他們患有精神疾病的親人,送到她所在的這家三甲醫(yī)院的精神科封閉病房。

陳百憂畢業(yè)后工作的第一天,就遇上了別人不敢惹的“院霸”——15年里一天都沒有離開過精神病院的病人段慧來。當年沒考上大學的段慧來去鐵路上班,最在乎的就是編制和周圍人的認可。因為執(zhí)著于為一次事故要說法,砍了局長,弄得眾叛親離。父母過世后,再也沒有人照顧她。

憨厚的老牛早期拒絕承認兒子牛威有精神疾病,暴打孩子,到后來“請大仙”,花大把“冤枉錢”,悔悟后終于開始正規(guī)的治療。陳百憂相信,如果老牛不是如此意志力堅定、內(nèi)心強大,牛威撐不到后來的樣子。

小倩的媽媽年輕時因情感受挫而“變瘋”,帶著小倩和哥哥妹妹四處游蕩。長大后,小倩發(fā)現(xiàn)自己也變得和媽媽一樣總想逃離,老覺得身體里有模糊的“那個人”。但與他人不同的是,她正視體內(nèi)無法控制的東西,接住了屬于自己的那塊“多米諾骨牌”。

在“天才捕手計劃”公眾號上,陳百憂陸續(xù)發(fā)表了十多篇病人的故事,集結(jié)成了《尋找百憂解》一書,于近日出版。這些故事既不獵奇,也不販賣“荒誕”,很多讀者從中讀到了溫暖與悲憫。而她的回應(yīng)是,對精神病人既要給予理解,也不要浪漫化精神病。

“天才捕手計劃”的編輯給她起的化名陳百憂,源于著名的抗抑郁藥“百憂解”。陳百憂感覺:藥物僅能改善一部分癥狀,給人們鼓勵和勇氣,仿佛在茫茫大海上抓住的一塊浮板,但這些藥物無法解決精神病的根源問題——“人”,和時代的局限。

以下為陳百憂的自述:

“替家庭和社會生病”

什么是精神???狹義地說,很多人會想到那些認知、行為異常,沒辦法正常生活的“瘋子”,即重性精神障礙。廣義地,則把抑郁、強迫這些疾病也納入其中。我們封閉病房收治的多為前者,但也很難一句話概括。

在我看來,精神病人既不是天才,也不是“瘋子”,不是褒義詞也不是貶義詞。不過收治精神病人是有標準的。什么樣的人必須來封閉病房治療?一是危害公共安全,二是喪失了正常的生活能力和社會功能。

精神病的病因至今都是難題。一般來說有生物性和社會性雙重誘因。

精神分裂癥的患者,神經(jīng)遞質(zhì)和常人不同。神經(jīng)元的突觸也往往是減少的。但這些僅是在科學研究層面上的發(fā)現(xiàn),即使做腦部檢查,也查不出來。腦外傷也會造成精神疾病。

我們有個精神分裂癥的男患者,喜歡吃罐頭。他姐姐每次來都給他帶罐頭,還會拿一把螺絲刀放兜里。一坐火車,就經(jīng)常因為這把刀被安檢員攔住。每次來了醫(yī)院就情緒激動地對我們說,安檢又和我吵了。我每次都想,你為什么一定要帶這把刀?醫(yī)院里有護工和工具,我們可以借。但她下次還帶螺絲刀,還跟安檢員吵架。所以很多“精分”的家屬,也是“沒被診斷”的患者。這里頭遺傳和家族的因素還是有的。

還有很多時候,家庭和歷史的一片塵埃落在身上,人生就此改變,在精神病人當中很常見。

孫艷玲年幼時家里困難,她被父母送走。養(yǎng)父母收養(yǎng)她沒幾年就因歷史原因被打倒,她精神受了很大沖擊。她后來發(fā)病了,就離了婚,夫家也不認她。

章月樵老人10歲的時候,父親去了臺灣,他從此流離失所,受了很多欺凌。從那時起他晚上就不敢睡覺,平生最怕的就是身世被“揭穿”,60年里老琢磨著自殺??吹剿?,我會忍不住感慨,單獨的個人在歷史的洪流中是如此渺小。精神病雖然是個體疾病,卻很可能也是社會疾病,社會是它的傳染管道。我時常覺得,這些病人好像是在替一個家庭、一段歷史或者某種環(huán)境“生病”。

有人說,精神病人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出不來。其實,很多時候是他們沒能調(diào)節(jié)好自己情緒里的壓力、執(zhí)念、失落、不甘,走向了極端。盧偉是因為母親的離開開始借酒澆愁;王瑞軍是因為養(yǎng)母百般“嫌棄”,她無法回答“自己是誰”;段慧來則是永遠停留在火車駛過,領(lǐng)導不認錯、不給說法的時候,再也沒有向前。

在我們這邊,一個精神病人剛發(fā)病有怪異行為的時候,好多人第一件事不是往醫(yī)院送,而是“看外科”——請神做法?!巴饪啤笨床涣瞬磐覀兡莾核?。尤其是農(nóng)村的重度患者,很少先來醫(yī)院。封建迷信在精神病患者及家屬中還是挺盛行的。

到了封閉病房,錢沒什么用,手機也不能用。生活還原成本身的樣子。我經(jīng)常在下午去女病房看她們邊看電視邊互相編辮子。

每天病人上下午都有一小時在院子的活動時間。但“精神衰退”(情感淡漠,思維貧乏,對社會活動無精打采)的患者不愿意出門,得護士趕著他們出去。有的就往墻角一“堆”,好像墻角有磁鐵似的,自己就吸過去了。

和病人聊天,心里覺得很干凈,會去思考一些本質(zhì)的問題。其實人生的本質(zhì)是很簡單的。我遇到過一個焦慮患者,是社會標準里(地位)很高級別的人。他說每次給下屬布置任務(wù),人家表情一不對,他就開始緊張,心里想是不是我說錯了。所以他只好板起臉,讓人不敢給他提意見了。聊下來我會覺得每個人都差不多,都是平等的,都有自己的苦楚、要解決的問題。

陳百憂所在的三甲醫(yī)院精神科原封閉病房院區(qū)。八年前該院區(qū)被關(guān)閉,如今這里已經(jīng)荒草叢生 (盧俊杰/圖)

沙漠玫瑰

封閉病房的病人剛來的時候沒有自制力,很多事情我們要和家屬核實,醫(yī)生、護士和家屬要結(jié)成一個“治療聯(lián)盟”,是在一個陣線上的。

我見過這么多的家庭,家屬真的是太不容易了。我爸因為一次見義勇為,救一個被醉漢騷擾的女孩,被醉漢打傷了腦袋,后來也有了很多精神病癥狀。他發(fā)病的時候,總是很慌張,經(jīng)常一邊上廁所一邊刷牙,把全身都弄臟;還會因為掉到很臟的水中,被人撈出來送回家。后來他有“嫉妒妄想”——堅定地認為我媽不忠,跟蹤她,搜尋各種蛛絲馬跡。我媽買菜,跟一個男的說著話,他都跟著,經(jīng)常突然就從綠化帶里竄出來。病人“犯事”,家屬要挨罵,收拾殘局,還被人誤解。我爸就曾經(jīng)在茶館、小賣店罵我媽,別人還會覺得我媽不正經(jīng)。因為我有過這些艱難的時刻,就覺得自己和精神病人的家屬們離得特別近。

有的家屬很不一般。老牛是個好人,是個對別人特別厚道的叔叔。兒子牛威得病,老婆不告而別,他也平靜地接受;后來又試過了各種“土法”,吃了一肚子的教訓。最后他把牛威接回了老家的醫(yī)院,自己也回單位上班了。老牛身上有很多精神病患者家屬的影子:從不承認到找出路,再規(guī)劃好后面的人生?;蛟S他也沒有完全放下,但明白了得先學會保重自己。

我不贊成用“榨干一個家”的方式治療精神病患者。護工朱師傅就說,“自己也得好好過啊。不然這一輩子盡是苦了?!?/span>

小倩是個很有活力、很熱情的女孩兒。在心理咨詢培訓上,她把小時候自己跟精神病媽媽流浪的經(jīng)歷和大家分享,很多人都流淚、失控了,甚至有人沖上去想抱她,她卻閃開了,她說她覺得那段日子挺幸福的,不希望別人覺得她很慘。她學心理學,開店賣飲品、鮮花,過得很自足。她媽媽患病這么多年,服藥斷斷續(xù)續(xù)的,卻沒有精神病人典型的“面具臉”,眼睛有神,表情靈活。小倩的女兒、爺爺人都挺好,還有她的前夫——哪怕小倩因為自己的病情要求離婚,他也還關(guān)心和照顧她。小倩家沒有把這種病癥當成一種恥辱。他們相親相愛,甚至比很多正常家庭的連結(jié)都緊密。有一天我看電視里有一個女人特別有魅力,又美麗又強悍,被人稱為“沙漠玫瑰”,就像小倩一家的女性給我的感受,美麗且生命力旺盛。

但也有一些家庭沒有給病人足夠的支持。癔癥患者王瑞軍失蹤前開口說的第一句完整的話是,“陳醫(yī)生,你知道被人嫌棄是什么感覺嗎。”她住院后,身邊沒有一個親人。像段慧來的兒子,明明知道他媽媽最看重的是他,就是不來看她。

我還是會盡量看到家屬不容易的地方,家屬也不是自己選擇這樣做的。我會說,“如果可能的話,下次就不要怎樣了。”因為指責是沒有用的,要解決問題。

有個抑郁癥女生的媽媽,像老牛一樣,相信“電線桿子治大病”,被一家號稱“激活海馬細胞,永久治療抑郁”的機構(gòu)騙了好多錢。你不能站在道德的高地去指責。因為家庭矛盾已經(jīng)很深了,他們就是希望有奇跡所以才會輕信電線桿子上的廣告。這時還是要去勸慰、疏通。

有的家屬做不到,能怎么辦?老院區(qū)關(guān)閉那天,“院霸”哭得很兇。有時候好煩她,但看到她,也會覺得挺難受,她從前也是個能歌善舞、挺能干的一個人。但她出院以后去哪兒?沒有人接她。她的兒子不會來。這是挺悲哀的事情。所以我感覺,家人和社會要做的,就是多一點耐心和理解。

精神病人常常因為沒辦法調(diào)節(jié)好情緒,走向極端,被壓在心上的“多米諾骨牌”壓垮 (盧俊杰/圖)

憤怒與“卷入”

在我們科是這樣,無論什么癥狀,醫(yī)生都不會對病人生氣。我剛上班那會兒,有一個“青春型”(病人容易有性喚起)的、患精神分裂癥的男孩。查房的時候,他老會貼到我后背,當然沒有真挨著,和我的身體隔了幾公分,但也非常近。如果在外面街上,我就會揍他了??墒窃诓^(qū),就讓他一直跟著。

(不會有不適感?)我自己的感受不重要??隙ú粫堰@個放在(考慮因素的)最前面??隙ㄒ矔皇娣矝]什么。

(醫(yī)護人員處理的邊界)就是病人不能觸碰到我們身體,不能動手動腳。除了“不能打人、殺人、吸毒”等等極少數(shù)的原則以外,我們對病人沒有評價系統(tǒng),不會說“你做這件事是不對的”。我們有一個患者,天天說我們有個大夫偷他錢,天天罵。我還曾經(jīng)被木僵的病人踹到地上。這些都不稀奇。

比起身體上偶爾的傷害,另一些情況要更棘手。比如病人林鯤,一直到結(jié)婚、生子,在他母親的影響下,他都沒有和妻子說出自己患精神分裂癥的實情,但他過得特別痛苦,藥也只能偷偷吃。

如果病人來看病,沒有告知家屬病情實情,你作為醫(yī)生講了,那他就不來醫(yī)院了,對社會的危害更大。本來我們就有強制的精神病防治系統(tǒng)。有些可能會對社會造成危害的重性精神疾病,系統(tǒng)會自動登記上報。所以病人心理壓力已經(jīng)很大了。當林鯤的妻子接受了他的病情,愿意繼續(xù)一起生活,林鯤仍執(zhí)意離婚,我覺得他還挺負責的。我說那你想清楚,你就去做。在這種時候,(醫(yī)生)是沒有“我”的存在的。

(會不會有時冒出“超出職責范圍行動”的念頭?)太多了。有個奶奶罵孫女,“人抑郁幾個月就好了,你這么久了還不好?”遇到這種,我真想罵人。

有個小學生患者在我們那兒住了三個月。但她其實沒必要住那么久。一次學校老師罰她,拿書打了她幾下,父母就帶她去教育局告狀,然后把孩子送我們這兒住院。剛開始孩子確實有點退縮,但后來和我們交流得特別好,也想回去上學。但她爸媽不依不饒,到處找媒體曝光學校,要求賠錢。老師當然教育有問題,但我們感覺這孩子像個工具一樣被父母控制和利用。我們了解到這個女孩的爸媽生了二胎后,對她有很大的忽略,導致她成績和心態(tài)都很差。父母的行為對她造成的傷害遠大于學校老師造成的傷害。

每次遇到涉及兒童的這類事例,我都不知道該怎么辦。有些孩子是家里不想要,也不好好治療。就像前面那個被奶奶罵的女孩,她媽生下她就不要了,扔給奶奶。奶奶也委屈,從小帶到大,一分錢都沒有見過。你能怎么樣?孩子脫離不了他的環(huán)境。你想幫,但感覺使不上勁。

王娜是個特別好的人。被父母拋棄,被男友欺騙,復診了好多次,終于明白要“為自己而活”??僧斔窦膊】旌玫臅r候,卻得了腦瘤,走了。那時我執(zhí)業(yè)年限還不長,開始懷疑這份工作的意義:這樣的努力有用嗎?還是人真的無法和命運抗爭?

我們專業(yè)里有“共情”和“卷入”的概念?!肮睬椤本褪抢斫饣颊吆图覍俚奶幘常徽驹诘赖赂叩厝ピu價他們,這很重要,可以很快得到患者的信任?!熬砣搿笔悄惴植磺暹@是你的事還是他(病人)的事,是比較危險的,可能會進入職業(yè)危機。如果有“卷入”的傾向,需要把患者轉(zhuǎn)給其他醫(yī)生。

所以王娜去世后我心情特沉重,就去了導師那兒尋求幫助。她說,“人生本來就沒有什么意義。你賦予它什么意義,它就是什么意義。”

我有個師妹,治療的抑郁癥患者出院時和她擁抱,謝謝她。結(jié)果回家路上病人就跳河了。我?guī)熋檬懿涣肆耍踩フ依蠋熈?。老師說,“我們在對抗的是一個力量比我們大很多的東西。你努力了,要原諒你自己。”

對我而言,導師的54號診室就好像子宮,是一輩子都想尋找的感覺。現(xiàn)在我的患者也跟我說,“我跟你說完,發(fā)現(xiàn)你四平八穩(wěn)的,我也就放心了?!蹦懿荒芙鉀Q問題再說,首先得接住。

一個事情干久了會有方法。你不可能一直“肉搏”,總還是在一個制度的保護下。很多人都說我們的工作是在幫助別人,我在幫他們走出痛苦。當你這么想的時候,其實是很累的?,F(xiàn)在有句流行的話叫“放棄助人情結(jié),尊重他人命運”,就說得挺有道理的。

很多精神疾病患者在長年的孤獨中度日。陳百憂呼喚社會關(guān)愛患者,也要體恤親屬的艱難,對這兩方都要給予理解和支持 (盧俊杰/圖)

我是“主動精神病”(精神科醫(yī)生一種調(diào)侃的說法,指主動選擇精神科)的精神科醫(yī)生,我就是挺喜歡這件事,覺得這個工作挺有意思的。

我現(xiàn)在的工作主要是到其他科室會診,偶爾會“撿到”一兩個精神分裂癥的病人。我會把病人的每個癥狀,都看作“驚喜”。像躁狂的人,有很強烈的感染力和生命力。他們的睡眠需求減少,精力旺盛,感情充沛。丘吉爾演講不是很有煽動性嗎,也是輕躁狂的表現(xiàn)。這些病人思維奔逸,音聯(lián)意聯(lián)(話題隨自己發(fā)音和語義改變而迅速轉(zhuǎn)換),說話都趕不上聯(lián)想的速度,我都覺得有意思極了。

有人說,“人家有病,你很高興是不?”說這話的人是不是有種道德優(yōu)越感?你做一件事情,你就快樂地做吧。你快樂地做,和不快樂地做,都是做啊。

當有的病人在大喊,踹床,我會有種感覺,他把我心里面的郁悶都喊掉了,踹走了。我在科里頭也經(jīng)常自言自語。他們(同事)就說我“有病”。有病怕啥呀?你看《理解瘋狂》,法國的精神科醫(yī)生帕特里克·勒穆瓦納寫的。他寫保羅·巴爾韋醫(yī)生定期和病人比賽,看誰更像精神病人。結(jié)果巴爾韋經(jīng)常贏,他的病人老表揚他“你比精神病還像精神病”。這就是我的理想哈。勒穆瓦納說,精神科醫(yī)生能減輕社會對精神病人的懼怕,不過要冒著與其同命運的風險。

但真的下班之后,也要坦然地卸下這些,回家料理我們的生活。

晴雨傘

什么時候可以考慮來精神科看看呢?

就是你發(fā)現(xiàn)自己搞不定了——無論是難受還是開心,都過頭了。其實當我給這個建議的時候,我心里是發(fā)虛的。因為當你到了醫(yī)院之后,可能會非常失望:號也掛不上,(因為病人太多)大夫幾分鐘就把你“打發(fā)”走了。很多年輕人來看診時抱了很大的期待,結(jié)果卻有很大的落差。

另一方面,大家對精神科還是有很大的不理解。其他科室請我們?nèi)\是件挺曖昧的事情,因為我不知道大夫跟患者和家屬交待到什么程度了。有的人對精神疾病是有深深的恥感的。曾經(jīng)有個患者跑去醫(yī)務(wù)科投訴,“讓精神科醫(yī)生來給我會診,你是不是懷疑我有精神病?這個是對我人格的侮辱!”

有時候去開會,很多科室的人都在。自我介紹時,人家說“我是循環(huán)科”“我是腫瘤科”,聽起來都很正常,到我說“我是精神科的”,就發(fā)現(xiàn)有人會整理一下面部表情,來表示出一種禮貌或者很微妙的反應(yīng)。還有跟我熟的醫(yī)生特地補充說,“是心理科?!焙孟裎也荒艽舐曊f我是精神科大夫似的。

有的病人經(jīng)常心慌心悸,類似心絞痛發(fā)作,但他造完影了,沒有器質(zhì)性腦病,血管也不狹窄,心電圖也正常。這個可能是焦慮或者驚恐障礙。但當你跟他說這個的時候,他反應(yīng)很大,“我這個絕對不是心理作用!”在他的理解里,仿佛我在說他裝病。所以我一般不企望“一炮(錘)子買賣”,好像人家立刻能接受(患有精神疾病)這件事。先種個種子,慢慢在他心里會發(fā)芽。他這次不信,下次也許會再來。

這些年大眾對精神疾病的認知有了一些進步,精神科的就診率,特別是抑郁、焦慮這些病癥來看診的明顯增多,但誤區(qū)還是存在。不過我這幾年寫文章也影響了一些人。知乎上有個人,從高中開始看我寫的東西,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大三了,就考的我們這個專業(yè);有個學生他考研的時候被調(diào)劑到精神科,他說他當時“都想死”了。他看了我網(wǎng)上的文章,現(xiàn)在研究生畢業(yè)當精神科醫(yī)生了。社會還是在朝前走的。

其實我們與精神病的距離沒有那么遙遠,它不是完全不可以理解的。

我去會診,五六十歲的老人胃疼難受,或者上不來氣憋喘的,或者耳鼻喉科里突聾的,起碼三分之一都有情緒問題。他們一般都是一樣的處境,一是要照顧八九十歲的老人,或是要照顧自己的孫子,這和他們帶自己的孩子完全不同,這兩個事就把他們壓垮了。中年人也很辛苦。小孩子也一樣,為什么那么多孩子不快樂?我家孩子上小學,但他是我們家最忙的人。

我相信藥物。但患者對于生活的那種虛無感,又不是藥物可以治愈的。

很多人問,為什么不做心理治療呢?榮格派治療大師河合隼雄跟村上春樹說,“光以一般常識思考就能夠治愈的人,是不會到我這里來的。心理治療幫助人們看到問題,但不一定能夠解決問題?!?/span>

比如“花瘋子”對性表現(xiàn)出極大的興趣,像孫艷玲這樣的女“花瘋子”發(fā)病時常常赤身裸體,出去很容易懷孕。大夫就會問“是否有結(jié)扎”這個問題,醫(yī)院不會建議,但很多家庭會采取結(jié)扎——出于對病人的保護。

像她這樣有父母愿意接手照顧,又有單位報銷醫(yī)療費的“花瘋子”,已經(jīng)算“幸運”了。這就是很堅硬的現(xiàn)實:至少在醫(yī)院范圍內(nèi),他們還是可控的。但出了醫(yī)院就很難保證。精神病患者是社會的弱勢群體,女精神病患者更是弱勢。

我們看到了病人的脆弱,卻不一定可以治療好。這是一個不得不接受的事實。那精神科醫(yī)生的作用是什么呢?我希望我是一把雨傘,下雨的時候,可以拿出來稍微遮擋一下風雨,天晴的時候,就把它放在一旁盡情地去享受陽光吧。

(為保護當事人隱私,文中所有人名均為化名。參考資料:《尋找百憂解》《理解瘋狂》。感謝“天才捕手計劃”對本文的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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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10期 總第810期
出版時間:2024年10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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