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2022,電影從業(yè)者的去與留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張宇欣 王佳薇 日期: 2023-03-10

從電影制作者到院線運營者,在過去的三年里都曾經歷了一場刻骨銘心的,關于職業(yè)選擇的糾結 (本文首發(fā)于南方人物周刊)

保衛(wèi)影院

對中國電影行業(yè),2020-2022年是繞不去的三年。

2020年8月,電影《八佰》的上映給了北京一家影管公司總經理章軍一些錯覺,“以為行業(yè)恢復了。”后來新冠疫情的反復和嚴格的封控都令他始料未及。

疫情中,影院嚴格遵循著“不超過50%上座率”的要求,進入影院的觀眾則被要求出示48小時有效核酸陰性證明?!斑@就限制了很多顧客走進電影院?!闭萝娪浀?020年那些苦苦支撐的日子,“有時候影院可憐到一天收入只有一兩百塊錢,連電費都覆蓋不了?!币咔槁杂芯徍偷?021年,他曾與學校聯(lián)合,在影院組織過幾場免費放映活動,以期增加爆米花、飲料等軟性收入。后來疫情反復,“誰都不敢擔責”,這類合作也無疾而終。

拓普數據發(fā)布的《2022中國電影產業(yè)年報》顯示,受數波疫情影響,全國影院暫停高峰期集中在3-4月和10-12月,在營業(yè)的影院中,暫停3個月以上的影院超過7000家,比例高達41.5%,影院關停導致的票房損失估計接近30%。全年有46天,影院的營業(yè)率不到50%;三分之一的影院年票房不足百萬元。

片荒是影院的另一重窘境。國家電影局于2022年9月2日公示的數據顯示,2022年前8個月發(fā)放故事片公映許可的故事片共200部。全年估算大約應該不超過300部新片。較疫情前兩年的531部、566部均有40%以上的下滑,較疫情前的2019年更達到65%的下滑。疫情的頻發(fā)也加劇了片方頻繁改檔、撤檔。2022年的暑期檔,章軍明顯感受到片子不夠,“往年的暑期檔都是片子云集,(2022年)只剩下一部《獨行月球》,從來沒有這樣一家獨大。”

捱過2022年低迷的暑期檔,章軍本來寄希望于國慶檔“回個血”,可伴隨著電影《長空之王》的撤檔,“國慶檔也到底了?!?/p>

在許多影院從業(yè)者的心中,2022年是愁云慘淡的一年。劉安星在四川都江堰一家電影院工作,他入行五年,2022年剛升任店長。在他看來,電影院是看片吃飯,沒片子肯定就沒飯吃?!?span id="kcu7hyw" class="nfzm-web-style--kaiti" style="font-family: 楷體, 楷體_GB2312, STKaiti;">(2022年)上半年還可以靠之前掙的錢茍活一下,到國慶檔那個節(jié)點,大家基本都在垂死掙扎的邊緣,結果國慶檔沒有能撐住市場的影片?!?/p>

電影新媒體營銷從業(yè)者董董觀察到,主旋律電影越來越多,但觀眾的熱情并不與之成正比。“觀眾現(xiàn)在非常聰明,但凡看到主旋律,不管電影賣相、質量有多好,不滿意?!?1月我們打電話采訪時,《萬里歸途》票房剛剛破15億(下映前最終票房突破16億),董董認為,如果按照《萬里歸途》的質量來評估,這應該是“一個20億起步的片子”。

2018年畢業(yè)后,董董入職了一家初創(chuàng)的電影宣傳公司,新媒體營銷這個概念在業(yè)內還新鮮,從頭到尾跟一個項目大概不到一個月,“預算是很好要的”,轉變發(fā)生在2021年前后,新媒體預算沒那么好要了?!艾F(xiàn)在都知道這個重要,就有更多的同行來卷;加上這兩年行業(yè)凋零,確實沒那么好做。”

2020年以后——尤其是2022年,電影極限撤檔更頻繁,董董在工作中要處理不確定性帶來的麻煩?!拔覀兏銈兤鋵嵧耆粯?,該不知道的我們什么也不知道。臨時定檔,你就臨時準備,不確定性很大?!弊兓ㄔ陔娪霸旱馁N片廣告,這兩年,在貼片廣告中,鮮少有具體到某日的上映通知?!熬褪怯羞@么個電影,我在準備了,我要來了,但是我什么時候來,我現(xiàn)在不能告訴你?!睂τ陔娪芭R時改檔、“擇日再見”,見得多了,董董也習慣了。

2022年11月21日,英皇文化產業(yè)發(fā)布公告稱,英皇娛藝影院(廣東)旗下的英皇UA電影城將終止全部營運,已申請破產清算。燈塔專業(yè)版顯示,自2022年10月1日起,全國營業(yè)影院數不斷降低。2022年12月6日,全國院線營業(yè)影院數僅余1042家,營業(yè)率跌至全年最低,不足10%。

章軍所在的影院管理公司在2022年國慶檔的收入只有26萬,2021年同期“還有將近200萬收入”?!安粫儆羞@么慘的事了?!闭萝娬f。

別無他法,只能與房東談租金。2022年國慶檔的低迷有目共睹,劉安星與房東拉鋸了幾個回合后,對方終于同意將2023年的房租降至90萬,比簽訂合同時的價格少了三分之二。這屬于順利的一種。

很多影院由于開設在商場內,受城市疫情防控而關閉商場或限流的影響,影院停業(yè),或收入寥寥,為了維系運營,影院方只好與房東商量減免高昂租金。倘若未能談攏便會引起訴訟或關停。過去三年,章軍處理過公司旗下影院發(fā)生的兩起房屋糾紛:一家影院在短暫停業(yè)幾天后因為房東無處轉手而讓步;另一家影院2022年全年都沒營業(yè),由于入不敷出,房租遲遲未繳被房東起訴,最終影院只能以器材抵扣,無奈閉店。

這些并非個案。2022年,一則影院老板劃破銀幕的視頻一度引起關注。視頻里的主人公接受極晝工作室采訪時解釋,電影院在三年里幾乎是開一年賠一年。他再也交不起商場高昂的租金,試圖和物業(yè)協(xié)商,對方卻幾乎沒有讓步的意圖。他只能遣散工作人員,看著一家又一家電影院變成滿是廢棄材料和粉塵的廢墟。

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戴錦華曾多次公開呼吁:保衛(wèi)影院就是保衛(wèi)電影,保衛(wèi)影院就是保衛(wèi)社會。她在接受《中國新聞周刊》采訪時指出,數碼時代“宅生存”造成的極端個人的生存狀態(tài)極大程度上依賴著高度的社會性和社會化,必須有一個完整的機器在“宅”之外運行,“宅生存”才能夠延續(xù)下去。在這個意義上,電影院為人與人的相遇、聚集提供了一個空間與可能性。

持續(xù)三年的疫情,讓章軍常常不無悲觀地想,觀眾的消費習慣都變了,影院不會再有市場了?!靶∑涟汛蠹业乃槠瑫r間都占據了,而且現(xiàn)在許多劇本殺店正在取代電影院所具備的社交屬性?!?/p>

但章軍始終覺得,電影院無可替代?!半娪霸鹤屇阌袡C會和主角一同去體驗一段人生,但在小屏幕里,你只能觀察、偷窺?!?/p>

《滿江紅》 (2023)

轉行

2022年下半年,林強決定轉行。“這個行業(yè)沒有工作了。整個行業(yè)都因為疫情在削減,北京、上海、廣州、深圳每月要關閉十幾家電影院,所有公司都是這個狀態(tài)?!?/p>

林強入行逾十年。2010年,趕上影院紛紛做連鎖化管理的浪潮,他由餐飲業(yè)轉行,進入大地影院做影院督導,負責影院標準的建立修訂與集合督導。

過去十余年,他經歷過行業(yè)的高峰時期。2018年,中國電影票房首次突破600億元。無論從票房產出、影片規(guī)模還是房租價格等維度看,2017、2018年在林強眼里都是行業(yè)的高峰期。

那兩年里他跳槽到一家影管公司做運營總監(jiān),公司的新影院項目通常以三至四個月為周期,按照一年新開兩間影院的頻率,他常常出差,幾乎沒有休息日。

情況在2020年疫情暴發(fā)后急轉直下。

據國家電影局發(fā)布的數據,2020年全國電影總票房204.17億元,同比下降68.33%。受新冠疫情影響,有長達半年時間,電影院都處于停業(yè)狀態(tài)。以2020年第一季度為例,中國電影家協(xié)會發(fā)布的《電影院生存狀況調研報告》顯示,每家影院平均運營成本達117.9萬元,而平均收入僅為34.45萬元。

影院關停的六個月被業(yè)內人士視作“至暗時刻”,林強選擇停薪留崗。為了補貼家用,他開過滴滴、賣過保險,還嘗試開一間咖啡店。因為“不合算”,滴滴只開了一個月;賣保險倒是靈活,但每月一兩千元的收入對他補貼生活的實質作用微乎其微。

2020年7月16日,《國家電影局關于在疫情防控常態(tài)化條件下有序推進電影院恢復開放的通知》宣布,“低風險地區(qū)在電影院各項防控措施有效落實到位的前提下,可于7月20日有序恢復開放營業(yè)?!币粋€月后,林強所在影院重新開業(yè),他回到原來的職位,最直接的感受是不用出差了,“沒有項目讓你做了,商場都封控了,怎么還可能招影院進來?”

過去三年,公司漸次有人離開,他的工作內容愈發(fā)復雜:建立標準化系統(tǒng)運營、人力架構、薪資體系與績效體系等等?!霸瓉硎畟€人干的活,現(xiàn)在只剩下四個人?!鄙畹故歉?guī)律了,朝九晚五,但他更懷念之前頻繁出差的工作節(jié)奏,“現(xiàn)在這樣完全沒有發(fā)展,只是按部就班維持幾個店的運營?!?/p>

2022年5月,他的三年合同到期,公司負責人提前一個月通知他不再續(xù)約。他不是沒有心理準備。據《財新周刊》報道,2022年3月以來,全國影院營業(yè)率跌至50%以下,致使“清明檔”以1.22億元的票房創(chuàng)下十年新低。4月出現(xiàn)11年來首次未能突破1億元單周票房的情況,甚至不及2020年7月電影院復工首周的產出。

悠悠也想走。2018年研究生畢業(yè)后,悠悠入職了某國內頭部院線公司,負責新內容業(yè)務。當影片斷供或疲軟,下游的從業(yè)者要找其他出路。有的做劇本殺、脫口秀、電競轉播,2022年11月世界杯最是火熱,也有從業(yè)者拿授權,招募觀眾在影院看線下轉播?!澳悻F(xiàn)在做的事情可能跟電影完全沒有關系,但把這塊地方給利用起來,起碼有收入能進來。”聊勝于無。

2022年,悠悠感覺業(yè)務落地困難變大。她去接觸頭一年合作過電競業(yè)務體驗不錯的場所,不少閉店了。影院維持、日常消殺,成本高,人員減少肉眼可見?!白畈畹臅r候,經常一個影院可能就一兩個人,”悠悠說,有時候她和影院經理要對工作,對方說,等一下,我在掃廁所。“我們也不好意思再讓人做什么事情,人家都已經這樣了?!?/p>

幾家大影業(yè)、院線公司2022年都有員工被欠薪。悠悠也聽說同行被變相減薪。采訪對象大多初次受訪于2022年11月,他們關注閉店的影院,不知道封控城市的電影院何時能開門,開著的影院他們也擔心上座率?!胺凑麄€行業(yè)面臨的是裁員、減薪、閉店這樣的大環(huán)境?!?/p>

林強先行一步。他先在朋友的奶茶店幫了幾個月忙,本打算2022年11月開始找工作,隨著“二十條”等政策的頒布,一系列變化陡然襲來,市內學校、商超、電影院等公共場所相繼開放,在大規(guī)模的感染高峰下,林強也感染了新冠病毒,找工作的計劃不得不延宕至2023年農歷新年后。

梁瀟與林強原本同處一家公司,她做行政,是林強的下屬,比后者早一個月離職。她在這里工作了一年多。2022年頭幾個月起,每次開會主題都是“某家店面究竟要留誰”,離職的事她早有預料,沒多少情緒起伏便接受了。

她投了些簡歷,除了貸款公司,回應總是很少。2022年4月離職后,公司賠償了她兩個半月的薪水,她買了輛二手三輪車,簡單刷過漆,便擺攤賣起烤腸和牛肉丸。租一個攤位每日50至80元不等,她覺得貴,只好占道經營?!俺枪茏サ梅浅?鋸?,”她在電話另一頭小聲地說。

有時遇到舉報,被城管追著跑也是常事。她本來立下豪言壯志,“城管來了我絕對不跑”,結果很快就后悔,“罰了我500塊錢,你知道我要賣掉多少根烤腸嗎?”擺攤的5個月里,她的三輪車被“抄”過三次,最后一次贖回時要交2500塊。“說實話,我的車都不值這個數?!彼捶艞墶?/p>

爸媽勸她找個班上,至少比擺攤強,可她遲遲未收到一封面試邀請?!翱赡茏约耗芰Υ_實欠了一點,運氣也不好?!被仡欉^往經歷,她開過酒吧,也做過人力資源,在不同行業(yè)里打轉,還是覺得影視行業(yè)最開心。“在酒吧工作,很多人喝多了之后會和你訴說生活的壓力、情感的煩惱。電影院則不一樣,大家開開心心地來,看完即使發(fā)現(xiàn)是爛片,無非就是吐槽?!?/p>

也是因為喜歡電影,悠悠2022年還沒有離職。她是北京本地人,沒有車貸房貸壓力,在公司呆了快五年,領導們也都挺好?!耙蝗晃以缱吡耍@是我的實話。這個行業(yè)無論你是被裁,還是主動離職,人員流動率非常大。整個行業(yè)看不到頭的,不知道啥時候能回到一個正常、健康的狀態(tài),”2022年,身邊沒走的人也找工作,只不過就業(yè)形勢差,“所以看起來大家沒有走動。”

2020年底她開始研究辦藝術影展的業(yè)務,“其實市場好的時候,電影體量完全能支撐得了(院線需求),沒有人會在乎影展這塊的收入。”她看歷年來在各城市舉辦的藝術影展,參考票價、支持單位、合作機構,從政府網站下文件學習,寫材料,2021年春天,第一個影展才落地。申請過程繁瑣。“這塊業(yè)務,最大的困難是要跟各個地方的電影局打交道,遇到申報材料和樣片需要修改的情況,可能一來一回,兩三個月消耗掉了?!?/p>

各地政策不同。有的地方負責單位看片單在其他省市放過,就批復很快。有的要求必須有該國大使館背書。2022年因為疫情反復,在某地辦影展光延期申請她就提交了三次。由于整體落地的業(yè)務縮水。KPI只完成了30%。

每一次辦影展,盡管充滿不確定性,她還是有成就感,“在市場這么不好的情況下,你的票還能賣光,大家還能安靜地看一場三個小時的藝術電影,你就覺得我們國家是不缺乏觀眾的?!?/p>

但有一次悠悠飯后在小區(qū)里遛彎,聽到一對母子對話:小孩說想看××電影,媽媽回,電影院這么危險的地方你還敢去?她聽了很傷心。

前兩年她常帶爸媽看電影,到2022年就不太有這樣的機會了。11月,電影播客“反派影評”連發(fā)三期,講中國電影的來路歸途。悠悠轉給家人聽,媽媽聽完說,你們行業(yè)沒有前途了,趕緊走。

路演

藝術片《不要再見啊,魚花塘》定檔上映是在2022年11月。從定檔、公映,到一輪輪路演,導演牛小雨正好經歷了防疫政策最為動蕩的一個來月。

牛小雨的訴求是:希望電影2022年內能上,避開春節(jié)檔,避開《阿凡達2》。奶奶是她兩部短片和這部長片處女作的主演,她拍完這部電影,希望身體不好的奶奶能在大銀幕看到。牛小雨用自己的八字算了一卦,得出11月25日這個日期,老黃歷上說這天宜開業(yè)。又是個周五。就這天了。

11月中旬的一個周末,《不要再見啊,魚花塘》拿到了定檔批文??紤]到周末大家都不上班——開始宣傳就是周一了,離上映還有四天,時間很緊,極限定檔、極限宣傳,三年前在電影行業(yè)是極為少見、不可思議的,這兩年從業(yè)者也習慣了。

2022年底,《不要再見啊,魚花塘》在全國公映,導演牛小雨進行線上映后連線(受訪者提供/圖)

20日,團隊計劃在北京辦首映禮。疫情越來越嚴重。21日,朝陽區(qū)的電影院都歇業(yè)了。22日,海淀的電影院也關門。到23日,大家知道在北京不可能辦活動了,馬上把目標轉到牛小雨的老家,也是電影拍攝地、故事發(fā)生地安徽合肥。

但根據當地政策,牛小雨發(fā)現(xiàn)自己也不能進電影院。家里人包下了一整個影城,一個可以坐五六百人的大廳和幾個小廳。電影的主演葉子去了,奶奶去了。此外便是其他一些參演的演員,以及親朋好友。

《不要再見啊,魚花塘》片場,導演牛小雨和她的奶奶。(受訪者提供/圖)

宣發(fā)公司第一輪做了些微博、抖音的常規(guī)投放,后面這些投放也停了,畢竟宣發(fā)費都是“自己血汗錢”,她們還是花在了路演上。她們出往返交通、酒店錢,各地觀影團自己招募觀眾、賣票。

合作的宣發(fā)公司預估,《魚花塘》的總票房可能在50萬左右。牛小雨表態(tài),自己愿意做100場路演。大家勸住她,說這個想法非??尚?,“他們覺得人類的極限是沒法活著做完100場的,類似你說立定跳遠要跳10米?!?/p>

FIRST影展(2022年,《魚花塘》獲得了影展競賽單元的“一種立場”獎)幫忙宣傳,不少年輕的明星、流量發(fā)微博推薦這部電影。影片也短暫地出現(xiàn)在微博熱搜榜。起到的作用不大,蠻有意思的是,牛小雨在豆瓣討論區(qū)看到有人問她的背景,說在天眼查查到了和她同名的人,推測她可能是什么財團千金。

上映首日,電影總票房超過5萬元,合肥的親友場占了3萬元以上。之后每天1-2萬元。有網友在網上看票房統(tǒng)計截圖,感嘆“這個片挺慘的”,那時候《不要再見啊,魚花塘》票房剛到8萬元?!捌鋵崿F(xiàn)在大家的觀影習慣也沒有恢復,還是不太愿意出門,”牛小雨在2023年1月時說,電影密鑰延期了一次,1月24日下映,正是春節(jié)檔?!八云鋵嵨覀兇蟾胖挥幸恢艿臅r間,剛剛放開、大家又還沒有‘陽’的時候,那一周最高一天票房有到六七萬元?!?/p>

11月下旬到12月上旬,牛小雨和制片人朱文慧在長三角地區(qū)艱難地完成了第一程路演,“觀眾都挺好的,各地能進到影院看這部電影的觀眾,除了少部分精英以外,都是帶著差不多的預期過來,得到差不多預期的(反饋)。”

牛小雨發(fā)現(xiàn),票房走勢基本和她跑路演的軌跡一致?!白龆嗌賵雎费莺孟窬陀卸嗌偃f的票。整個路演得的票房可能占最終總票房的一半?!本€下路演加線上連線,2022年11月到2023年1月,牛小雨參與了超過70場映后活動。

突然有一天,牛小雨發(fā)現(xiàn)沒人查健康碼了。在北京的同事陸續(xù)病倒。只剩她一個。回北京只歇了一天,牛小雨又去跑路演,去成都跑了三場,回北京后她發(fā)現(xiàn)自己感染了。感染新冠時,她也依然在家做映后連線。在家歇了一周半,她又去重慶、武漢、長沙。

到2023年1月中旬,《魚花塘》的總票房接近80萬元,院線之路接近尾聲。在百老匯電影中心旁邊的庫布里克書店,影迷來來往往。牛小雨坐在沙發(fā)上,戴著耳機,參加了內蒙古一場映后活動。當地沒有任何排片,她的同事帶著硬盤回老家做了一場放映。

牛小雨

“這樣反倒更簡單”

2018年,牛小雨打算把講述奶奶和葉子懷念去世爺爺的《青少年抑制》拍成長片。她查政府文件,得到這么個印象:入圍國際A類電影節(jié),當地政府會獎勵300萬元。

牛小雨對自己的預期是入圍洛迦諾。那幾年藝術片的另外一項收入來源是新媒體版權。她聽說,有三部藝術片打包賣給互聯(lián)網大平臺,一共大幾百萬。算一算,如果成本控制好,獎金、版權費、票房相加,她應該可以回本。

然而,電影大盤縮水,專資也隨之縮水。后來的事很多媒體寫牛小雨時寫過,她媽媽為了給她拍攝電影的本金,賣了家里的一套房。2021年帶著《魚花塘》從洛迦諾回來,牛小雨發(fā)現(xiàn),靠這部電影賺錢已經談不上。大平臺對藝術片感興趣、愿意花錢買版權的時候也過去了。

2022年,形勢特別不明朗的時候,牛小雨在媽媽的建議和壓力下考了博。她想申請上影節(jié)主競賽單元,有獎金,拿政府的獎金也便利。結果上影節(jié)因為疫情延期到2023年。

2020到2022年,《魚花塘》制片人王子劍感到公司情況一步步惡化:錢變少;業(yè)內有限的錢流向更大、更安全的項目;小的電影制作公司,一部片壓著,成百上千萬成本就能拖住普通人一輩子。他和公司也等了很久,觀望很久。他們開會,寫新劇本,但一再發(fā)現(xiàn),要兼顧主流觀眾市場和作者個人表達,成功的可能性很低。

行業(yè)標準也在變低,“哪怕你做一些自己認為沒那么有突破性的安全創(chuàng)作,可它在市場上仍然是非常少見的、稀有的,這令人沮喪;或者你的創(chuàng)作其實陷入了停滯狀態(tài),但因為沒有走太多彎路,也就沒怎么退步,因為沒有退步反倒看起來像是一種進步,這是因為整體在變得保守和退步。”王子劍覺得,對于想做電影的人,這個環(huán)境很不理想。2022年夏天,他決定把公司黑鰭Blackfin的制片業(yè)務暫時搬離中國大陸。11月,他本人也去了法國。

紀錄片導演蔣能杰上一部登陸院線的片子還是《矮婆》,片子延續(xù)了他對鄉(xiāng)村、教育、留守兒童和老人一貫的關懷視角。

2016年拍完《矮婆》后,蔣能杰負債幾十萬,彼時他希望片子能盡快上映回收票房還債。可等到片子正式發(fā)行已經是五年后?!捌陂g受阻主要是因為發(fā)行商看不上這種小眾的文藝片?!笔Y能杰在接受《21世紀經濟報道》采訪時曾坦言,“它本身就屬于慢節(jié)奏的影片,發(fā)行方和投資者會有它們自身的考慮。目前市場尚未能接受這種小眾影片,很難保證成本回籠,更別說掙錢了?!薄栋拧酚?021年9月27日上映,截至2021年10月13日,票房僅收獲24萬。

發(fā)行不定、審查模糊、排期尷尬是非商業(yè)類電影一貫的困境。蔣能杰周旋于其中各個環(huán)節(jié),愈發(fā)疲乏,“《矮婆》很可能是第一部,也是最后一部?!?/p>

2020年疫情期間,他將拍攝自己家鄉(xiāng)親友患塵肺病的紀錄片《礦民、馬夫、塵肺病》公開分享在社交媒體,被網友戲稱為“網盤導演”。他倒無所謂,好似街頭賣藝般,在分享影片鏈接的文章后附上二維碼,“愿意就給,不愿意也無所謂?!?/p>

蔣能杰在紀錄片《將軍的衛(wèi)士》放映現(xiàn)場(受訪者提供/圖)

搞創(chuàng)作,無外乎一種出路——接拍商業(yè)廣告,用賺來的錢補貼自身想拍的影像。蔣能杰一向這樣平衡。只是受疫情影響,找上門來做的商業(yè)視頻也少了。疫情持續(xù)的三年里,他身邊同行相繼轉行,“有人做快遞,有人去做短視頻。”他自己的收入也不穩(wěn)定,拍片也更困難,只好埋首家中,專心剪片。

在2023年春節(jié)后的電話采訪里,王子劍建議還想拍片的青年導演退回原來獨立電影人的操作方式,哪里有錢去哪拿錢,靠家里人或者信賴的朋友支持也好,去認識產業(yè)外的有錢人也行,該喝酒喝酒,不要借網貸。

“這樣反倒更簡單,如果你指望著產業(yè)內的錢,你不但也得自掏腰包填補投資缺口,最后你想實現(xiàn)的意圖也沒拍出來,因為有人老給你添堵要和你較勁,最后你都不知道該罵誰。還不如能湊來多少錢就是多少錢,用你湊來的、沒那么大負擔的錢來拍,拍你作為一個真實獨立的個體最覺得有價值的東西。”王子劍說。

蔣能杰

青年導演南鑫的長片處女作《釣魚》入圍了2022年的FIRST影展,太多報道、電影自媒體關注《釣魚》,都繞不開他拍片只花了兩萬塊錢成本。

《釣魚》講的是發(fā)生在靈寶的故事,三十來歲的男女相親、吃飯,片長73分鐘,拍了6天。設備是租的,主創(chuàng)的報酬主要是吃飯,就是戲里拍的吃飯?!皩嶋H花了17000多,我自己‘貪污’了兩千多塊錢?!蹦霄伪救税缪堇顐?,一個左右逢源、古道熱腸又裝著小心思的中年男人。

《釣魚》劇照

2022年秋天,他導演的第二部長片《黃金三秒》開拍、殺青。南鑫拍電影沒有劇本,到了情境內他給演員現(xiàn)想臺詞,有人幫他把講戲的內容錄下來,怕他忘了?!饵S金三秒》籌備期很短,他還是演李偉。拍了5天半。每場戲基本一個鏡頭,盡量不搖鏡頭。主創(chuàng)還是沒有酬勞。“花了三萬,我沒貪污一分錢。這次打燈光了。”

從FIRST回老家后,南鑫領了幾個月低保。不少地方觀影團要授權放映《釣魚》,每放一場給一點版權費,南鑫說片子差不多回本了。2023年春節(jié)前后他給《釣魚》申請公映許可證,但做好了沒法公映的心理準備。

南鑫的生計來源于多個工種。因為認識的人多,他給劇組做過攝影指導,調色,還演戲了。在老家他也“趴活兒”,做代運營拍抖音短視頻;接乙方的單,但甲方要大城市的人,他就操著省會城市的口音給人家干活兒。

在靈寶,南鑫以企業(yè)咨詢師的身份結識了郝記飯店的老板,幫老板招短視頻拍攝者,處理各種關系。他認識了一個叫排風珊的探店博主,講實話、不收錢,在民間口碑和流量不錯,介紹給郝記老板,兩邊不對付,他在兩頭說和。用這個架構,南鑫做了《黃金三秒》。

南鑫

“最黑暗的時刻已經過去了”

初次采訪章軍時,《阿凡達:水之道》還未宣布定檔(記者注:2022年11月23日,《阿凡達:水之道》宣布內地同步北美12月16日上映)。不少業(yè)內人士將這部影片視作救市之作,“最后的救命稻草”。劉安星所在影院一共有7間影廳,疫情中的一多半時間,出于成本考慮,巨幕廳都未開放,《阿凡達:水之道》上映后影院全部影廳都開了。

2022年12月疫情管控政策優(yōu)化,各地堂食、出行不再查驗健康碼,影院也隨之放開。可受放開后的大規(guī)模感染潮影響,《阿凡達:水之道》的票房差強人意。

直至春節(jié)檔以前,影院的表現(xiàn)都略顯疲軟。春節(jié)檔的票房表現(xiàn)卻遠超章軍和他身邊同行的預期,“我們以為疫情三年改變了大家的觀念,但其實沒有想象中悲觀。有好的類型片大家還是愿意走進電影院的?!睋译娪熬謹祿?,2023年春節(jié)檔(1月21日至1月27日),全國電影票房收入67.58億元,同比增加11.89%;共計1.29億人次觀影,同比增長13.16%,位列中國影史第二。

劉安星度過了一個異常忙碌的農歷新年。大年初一,影院人滿為患。初一至初七,他每天呆在影院的時間超過12小時,沒空和家人吃團圓飯。過去三年,店內員工陸續(xù)離職了大半,余下不到十人。新年期間,他不得不臨時招了三位小時工兼職,負責影院的檢票工作和分配眼鏡。還有一些積極信號,比如,他原本依往年的量訂購了一批爆米花,結果不到初四影院就賣完了,只好慌忙補貨。

起初排片時,劉安星參照過往口碑將《流浪地球2》排了最多場。通常,影院的排片依照影城定位。劉安星所在影院屬于社區(qū)型電影院,附近都是住宅和零星的商鋪,他總是傾向于增加一些合家歡和動畫類片子的排期,“有差異化,才能保持(影院的)競爭力?!?/p>

結果不到一天,劉安星就發(fā)現(xiàn)劇情片《滿江紅》靠口碑收獲了更多觀眾的認可?!按汗?jié)大家還是喜歡看偏喜劇題材的電影,《滿江紅》畢竟有些喜劇成分,導演、演員的陣容也強大?!?/p>

章軍注意到,三年過去,觀眾的口味也在變化?!艾F(xiàn)實主義題材的作品更受歡迎了,它們的制作成本不高,又映照現(xiàn)實,你看《狂飆》,雖然主角高啟強是一個惡人,但他也是因為環(huán)境、命運等諸多因素走到這步,大家看他像看小丑一樣,充滿同情。但是反觀特效大片,如果沒有強大的IP基礎,想要獲得市場的認可是很難的,觀眾也漸漸審美疲勞了?!?/p>

盡管近期影院票房有所回落,但劉安星所在影院還未等到情人節(jié)便已提早完成2月列下的17萬票房任務。他有種感覺,“最黑暗的時刻已經過去了。”

好兆頭層出不窮。1月末,《黑豹2》與《蟻人與黃蜂女:量子狂潮》相繼定檔。“漫威時隔三年終于回來了,”看到消息后的劉安星長舒了口氣,“進口片放開了,這對影院是莫大的鼓勵。”他終于不用擔心重要檔期之外影院沒片子可放。

章軍有些擔心,“市場變好了,房租也會更難談?!?022年3月,他在老板的提議下轉行做起制片,手上正在籌備的兩部片子都是小成本制作的商業(yè)片,“拉不到投資,只能以小博大。”

林強卻抱持著截然迥異的看法。“春節(jié)檔是疫情后的第一個消費節(jié)點,餐飲、旅游、奢侈品等行業(yè)其實比影院業(yè)恢復得更迅速。春節(jié)檔的容量有限,它的票房表現(xiàn)不足以證明行業(yè)復蘇,只能說明大家對影院還有消費意愿和需求。之后還是要看五一檔、暑期檔的票房能否跟上?!?/p>

整個2月,林強陸陸續(xù)續(xù)投了五六家公司,目光全部聚焦于新消費行業(yè)。他的標準簡單——“一定要是符合未來發(fā)展趨勢的風口行業(yè),傳統(tǒng)行業(yè)已經錯過發(fā)展的窗口期了。如果你在2005年至2015年做影院是肯定賺錢的,兩三年便可以回本,后面八年都是利潤。但現(xiàn)在做影院何時能收回成本都是未知數?!?/p>

離開影視行業(yè),林強多少有點不舍,“你在這個行業(yè)做了十多年了,離開肯定會有遺憾。趕上了百年難遇的疫情,你也只能接受,對吧?”

拍不拍

過去一年三水時常感到迷茫,“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趕上一個好時候?!?/p>

三水2019年入行,做電影美術,進的第一個劇組是《椒麻堂會》。導演邱炯炯租了一個工廠,在里面搭了兩個棚,籌備、置景便花了大半年,大家每天呆在里面聊電影、聊藝術?!肮ぷ鳡顟B(tài)像學校一樣,不像一般工業(yè)體系標準下的拍攝過程。大家在其中共同成長,彼此是很好的朋友。”三水記得,《椒麻堂會》拍完后大家都舍不得殺青。

2022年春天,三水去南寧拍一部短片,因為上海封城,他被迫在南寧多隔離了十天,隨后輾轉廣州,借住在朋友家。5月他坐高鐵回上海,在家中隔離了一個月,期間邱炯炯打電話勸他不要太焦慮。他心態(tài)還算平和,只是不太和同行、朋友聊這些,“太沮喪了,聊了也解決不了什么問題,咋聊?”

眼見一些影視行業(yè)的人在疫情中紛紛轉行,他想起上大學那會兒自己常和同學開玩笑,“美院畢業(yè)的找不到工作只能開飯店。”他想,這玩笑如果放到現(xiàn)在,“開飯店可能黃得更快?!?/p>

2022年,三水沒有接長片,廣告倒是接了好幾個,可是受疫情影響,拍攝計劃常常要順延,或更換。在他的經驗里,美術還算受空間限制小的,實在不行尚可遠程溝通,“聲音、攝影到不了現(xiàn)場就只能換人。但對于劇組而言,臨時找一個合適的人也并非易事?!?/p>

至今,三水參與制作的四部長片沒有一部在國內公映。但他還是決定待下去,“我對電影還抱有一絲幻想?!彼凶约合肱牡墓适?,做美術只是過渡,因此有機會進入不同的劇組學習?!拔乙恢币詠淼膲粝胧歉闼囆g,比起裝置藝術、行為藝術,電影可能是最容易被人理解的藝術方式。”

2022年11月下旬,王子劍去法國參加電影節(jié),穿過廣場,每個人都很開心,他感覺不真實,不自覺就哭了。

王子劍在很多方面都要從零開始。在歐洲做藝術電影,雖然有很多公共基金可以申請。但錢都不多,需要東拼西湊且流程繁瑣,那邊電影體系幾十年不變。這樣也好也壞。他現(xiàn)在自己寫故事;學法語,過了三十歲學語言吃力,但是好像在重新認識世界;作為外國人,融入異國很難,“但怎么著也比向現(xiàn)實投降要好?!?/p>

王子劍不確定的是,接下來拍的東西,到底要給誰看?還沒想明白?!笆ダ硇缘淖鴺酥?,你很難知道,有多少人和你站在一起,你要面對多少人?!?/p>

但想明白的是,他想如實表達自己的生活?!拔胰绻粡膭?chuàng)作者的角度講,我真的已經厭倦這些靠隱喻、象征或者純粹美學優(yōu)先的電影,我現(xiàn)在難以面對過于輕盈的藝術,我們真正缺少的是一些有重量的、直接的、勇敢的東西?!?/p>

(章軍、林強、悠悠為化名。感謝洪冰蟾對本文的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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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10期 總第810期
出版時間:2024年10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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