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舞者在柏林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童言 日期: 2022-12-02

(本文首發(fā)于南方人物周刊)

表演中的充康和手搖風琴家(童言/圖)

9月初的柏林,傍晚已覺出一些秋意。我從weisensee輕軌站下車,扣上風衣紐扣,才好繼續(xù)前行。和十多分鐘前經(jīng)過的市中心相比,這里很安靜,大多為民居,要走上好幾十米才能遇見一間咖啡廳或食肆。聽柏林人說,這一帶曾是工廠區(qū),屬于東德。柏林墻倒下后,工廠廢置了,有的改成民居樓,有的則保留了工業(yè)式粗獷的風格,打造成別具風情的藝術(shù)空間。

我沿著一眼能看穿的街巷行走,雖說這些道路曾是與冰冷機器相關(guān)的地方,可我一點也沒感覺到某種荒蕪。相反,紅色磚房,單行車道,還有偶爾從民房里傳來的陣陣喧鬧,都使我生出了一些熟悉感,仿佛回到了北京的798,又或者是上海的莫干山。半途路過一家畫廊,正趕上一個兒童畫展的開幕式,素未謀面的畫廊老板舉著酒杯,盛情邀我入內(nèi),一定要我喝上一杯。

但我此行并非只是為了在這里走走逛逛。離開畫廊往前再走200米,我來到了目的地。推開鐵門走進去,里面藏著一個小花園,有蘋果樹,有石雕,還有一間雕塑工作室。再過兩小時,我的朋友古谷充康即將在這里表演即興舞蹈。

藝術(shù)家們在演出前熱身(童言/圖)

我是在日本認識充康的,許多年前的事了。我們同在某商場的餐飲部工作,他是部門經(jīng)理。雖然頭頂著小小的“官銜”,充康卻一點也沒有架子,臉上總帶著禮貌與和善,非常謙遜。也是在那時,我從同事那兒聽說充康還有副業(yè)——工作之余在東京的大小舞臺上表演發(fā)源于日本的舞蹈,舞踏。

舞踏(Butoh),是日本二戰(zhàn)后興起的一種肢體藝術(shù),不以“美”為目的,甚至挑戰(zhàn)關(guān)于美的傳統(tǒng)。舞者用極端的扭曲來展現(xiàn)一種區(qū)別于西方所崇拜的黃金比例身體,他們盡量將身體縮小,保持在一塊榻榻米的空間以下——只有這樣才能罩住靈魂。表演時,舞者將自我意識封閉于相對的空間內(nèi)移動,與現(xiàn)實的空間和時間隔離開來,體會身體內(nèi)部的小宇宙。

只是,我在日本只待了六個月,沒來得及欣賞充康的舞蹈。沒想到十多年后在柏林,我終于能一睹他的舞姿了。

6點半,充康騎著老式自行車來到演出場地。他看到我,摘下帽子,露出光禿禿的腦袋瓜,過來和我打招呼。

其實一小時以前,我就和充康見過面。這次來柏林,我借住在他和伴侶租賃的公寓里。公寓位于Neukolin,交通便利,出門就能跳上地鐵,坐幾站即到達市中心;租金也便宜,像充康那間六十多平的一室一廳,900歐左右——這在巴黎、倫敦、斯德哥爾摩、哥本哈根這樣的歐洲首都,是想都不用想的,因此這里也成了許多藝術(shù)家的首選居住區(qū)域,“嬉皮”風格隨處可見。

雖然充康是藝術(shù)專業(yè)科班出身,在日本的新國立劇場當過舞臺助理,但他離開日本時,其實是想開有機農(nóng)場。他和伴侶先到了丹麥,并在一家家庭式農(nóng)場打工,學習種植培育。一年后,他們決定來柏林。

只是,德國很少給種植業(yè)專業(yè)人士簽發(fā)居留許可,反而設立了偏向藝術(shù)類發(fā)展的自由職業(yè)者簽證。向相關(guān)部門提交計劃書、推薦書,以及未來兩年的資金預算后,充康獲得了兩年的居留許可,唯一的要求是,這兩年除從事藝術(shù)外,不得在外打工。落地柏林的頭一年,充康得到了五十多場大小型演出的機會,收入不算豐厚,但當?shù)氐乃囆g(shù)土壤給了他足夠的養(yǎng)分。之后,他申請了德國永居。

“柏林應該是我見過,最國際化的藝術(shù)首都了。”充康一面換鞋,一面感慨。我也確實能感覺到這里到處都洋溢著藝術(shù)氣息。展覽和即興演出就像街邊小店一樣,隨時冒出一兩個來。地鐵、公交車站、路邊燈柱,都能看到藝術(shù)的痕跡,無論是工作日還是周末假期,總能找到適合大小朋友的藝術(shù)活動。

當晚演出的海報,左一為組織者西蒙(童言/圖)

充康演出當晚,和他搭配的風琴家來自瑞士,另一名現(xiàn)代舞舞蹈家則來自美國,組織者同時也是薩克斯演奏家的西蒙,則是土生土長的英國倫敦人——看上去有點像披頭士的保羅·麥卡特尼。前幾年,西蒙輾轉(zhuǎn)來到柏林,一邊在學院里任教,一邊組織或參與不同演出。在和他的短暫交談中,我能感覺出他年輕時應該是小有名氣的樂手,在英國本土的樂隊演奏?,F(xiàn)在,他研究的課題是即興舞蹈,之前在另一個演出場合看到充康的表演,很喜歡,便招募充康在內(nèi)的幾位藝術(shù)家一起進行創(chuàng)作和即興演出。

“倫敦不是一直都是藝術(shù)家們的朝圣之地嗎?”我問西蒙。

“曾經(jīng)的倫敦,的確是?!彼f??墒侨缃瘢灰撬囆g(shù)家聚集的地方,地產(chǎn)商就來開發(fā),房租和物價隨即全被提上去,藝術(shù)家們于是紛紛逃離。“在倫敦,現(xiàn)在根本找不到這樣免費的地方。”

西蒙提到的“免費地方”,即當晚的演出場所,來自雕塑院區(qū)主人的慷慨。這在柏林非常普遍,許多空置的小空間,都免費為藝術(shù)家開放。

我和西蒙交談間隙,一旁的充康熱身完畢,并換上了依然是休閑款式的襯衫和鞋子,一點也不像印象中的舞蹈演員。這實在令我好奇,一直追著他問:晚上你會跳什么舞呢?充康只是笑笑,還是謙遜的樣子,說:我也不知道呢。他看著我費解的樣子,示意我和其他觀眾一起坐下來,等待演出開始。

五六名觀眾已陸續(xù)就座,為支持這樣的小規(guī)模地下演出,所有人都自覺交付10歐元入場費。要是想喝點什么,也可以向工作室購買酒水飲料,價格十分親民。8點整,演出正式開始。西蒙作為組織者上臺簡單介紹了一下演出內(nèi)容,并推薦了他自己寫的關(guān)于即興舞蹈的書后,充康和風琴音樂家的表演開始了。

老實說,開頭的幾分鐘,我有點摸不著頭腦,只見充康隨著中世紀風琴家搖出的音樂,小幅度地擺動身體。來自中世紀的樂器,音色奇特,介乎小提琴和手風琴之間,其演奏方式更是罕見,可以搖,可以吹,可以用琴弦撥動。音色變幻間,充康變動著舞步。大概十分鐘后,我突然明白了充康的“不知道”。

在即興舞蹈里,舞蹈和音樂是互動的,音樂家隨性發(fā)揮,舞蹈家也隨性發(fā)揮,兩種隨性卻要恰到好處地融合在一起。音樂低潮時,肢體語言是輕微的;漸進激昂時,舞蹈也隨之迸發(fā)。兩位藝術(shù)家就像進入各自的深度冥想境界,完全是用潛意識在交流。在長達50分鐘的表演里,兩人精神高度集中,同時又高度放松,兩種不同形式的藝術(shù)隨意而又緊密地繪制出絢爛的圖案。

充康的確什么都不知道,也的確不需要任何道具和華麗服裝,他只要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跟著靈感舞動就好。他和音樂家的合作表演,無可復制,就像煙花,只存在于那一瞬間。這就是即興舞蹈的魅力。

在一片掌聲中,充康帶著被汗水濕透的、疲倦的身體,謝幕,離開,西蒙和兩名藝術(shù)家走上臺,呈現(xiàn)了另一段即興舞蹈,同樣精彩。

為支持演出,觀眾留下的10歐元門票(童言/圖)

直到回到公寓,我才有機會和充康聊聊當晚的演出。他說,觀眾雖然不多,但都是重量級的,有旅居德國的日本著名鋼琴家,也有藝術(shù)界的知名評論者。以前在日本,充康不愁表演機會,但很少能和其他國家的藝術(shù)家交流。在柏林,他不僅遇到了各地的藝術(shù)家,還能一起嘗試不同的藝術(shù)形式,這是他在日本時所不能想象的。

演出結(jié)束的第二天,充康準備去拜訪一位植物學家。他還是很喜歡種植,公寓里養(yǎng)了不少植物,盡管未能從事有機農(nóng)業(yè),但不妨礙他把植物融入藝術(shù)——這將是他的新作品,由德國藝術(shù)機構(gòu)贊助。作為表演藝術(shù)者,充康承認,他的收入應該比畫家、雕塑家低,就算有贊助資金,他也還得在酒店打工,才能維持收入。

“為什么還要一直堅持呢?”

充康想了想說,“我們生活在日益虛擬化的世界,現(xiàn)實界限越來越模糊。只剩下我們的身體,用舞蹈作為媒介,證明人類獨一無二的創(chuàng)造與存在的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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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10期 總第810期
出版時間:2024年10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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