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的童言無忌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蒯樂昊 日期: 2022-07-01

越是低年齡段的孩子,反而還能寫出一些有真情、有意趣的文章,越到初中、高中,文章的套路感和塑膠感越強,很多形式上的美文刨除詞藻后只剩下空洞。似乎孩子們的寫作能力,跟受教育程度成反比了。

我家小朋友順順四五歲的時候,熱衷于說話和講故事。他每日聽故事之余,就開始編自己的,他搖搖晃晃走進我的書房,要求我?guī)退蜃钟涗?,因為他自己還不太識字。那時正是我寫小說寫到枯竭的時候,我充滿妒意地看著這個剛剛掌握語言工具不久的乳臭小兒,隨便開口一噴就是一個三千多字的故事。

又過了一段時間,他不再滿足于由我充當記錄員,他要自己出書做繪本,他從打字機上抽走紙張,把它們折疊起來,裝訂成書頁,然后在上面畫畫和寫最簡單的字。我記得他做的第一個繪本,叫作《太陽吃早餐》,用彩色鉛筆畫出來,字是不多的,但他翻著頁,指點著圖畫給我講:太陽早上起來,肚子很餓,它要吃早飯,早飯吃什么呢?啊嗚!它一口吞掉了火山噴發(fā)出來的巖漿。

這個故事雖然簡單,但孩子的想象力令人驚喜,是一種完全本能、自發(fā)、阻擋不住的創(chuàng)作欲望。在上學前的一兩年里,順順密集做了許多這樣的繪本,每本書上還有版權信息,有裝幀設計,有作者,有定價,有出版社。一開始,他寫的是:媽媽出版社。后來長大了一點,自我意識更強了,覺得“媽媽出版社”十分不酷,他看到我給他買的繪本上面印的是:明天出版社,于是給自己的出版帝國另改了一個名字:后天出版社。

“你要是再不交稿,我可就要簽約你家順總了?!蔽业木庉嫯敃r這樣威脅我說。

事實上,我們都為孩子創(chuàng)造性的語言感到無比震驚。從幼兒園放學回家的時候,他會告訴我:“我有了一個秘密,是甜味兒的?!碑斔硎鲈铝恋臅r候,他會說:“天空中有三十個月亮,有圓月,也有月牙,全都掛在一起?!边€有一次,他對我說,“媽媽,愛是有形狀的,愛像一朵云?!庇心敲匆凰查g,我?guī)缀鹾敛粦岩?,這個孩子,雖然橫沖直撞地頑劣,但骨子里是一個詩人。

這個詩人現(xiàn)在四年級了,每次聽到要寫作文,就要小小地鬧一下情緒。他有一個鎖起來的日記本,停留在了小學一年級,之后就沒有更新過。他現(xiàn)在幾乎什么字都會寫了,但我從他那里再也沒有聽到令我眼前一亮的句子,童真時期的靈氣語言似乎已經消失殆盡。甚至有那么幾次,他的作文實在寫不下去,我忍不住小小地幫了點忙?!⒆託夂吆叩鼗貋砹?,經我?guī)兔Φ淖魑模诎嗌媳涣袨閷懽鞑灰?guī)范的典型,被老師專門拎出來批評。

我跟幾個作家聊起此事,才說了個開頭,他們就全都猜到了這結局?!澳阋蔡涣私鈱W校了,我們可都不敢干這種事啊?!彼麄內⌒ξ艺f。

《南方周末》面向中小學生的征文大賽“筆尖上的少年”,在全國征集到近八萬篇作文,我因為擔任評委,看了其中不少稿件,令我困惑的點也在于此:越是低年齡段的孩子,反而還能寫出一些有真情、有意趣的文章,越到初中、高中,文章的套路感和塑膠感越強,很多形式上的美文刨除詞藻后只剩下空洞。似乎孩子們的寫作能力,跟受教育程度成反比了。我采訪的兒童文學教育專家朱自強老師認同我的這個說法,關于文章,似乎有兩種標準,一種是能真正打動人心的好作文,另一種是符合考試標準的好作文,一個學生即使有能力寫出第一種好作文,但面對試卷的時候,也往往要去寫第二種好作文,久而久之,他們中的大部分人,也漸漸失去了寫第一種好作文的能力。為了得到一個好分數(shù),我們不惜鼓勵孩子做一個雙面人,把自己的表達裝進一個合乎規(guī)范的套子里。

我注定要失去那個小小的詩人了,這還不是最令我困惑的。最令我困惑的是,在我們的采訪和日常溝通中,幾乎所有人都反對這一點,無論是專家、家長,還是學校的語文老師,在理念上都反對應試教育,但是,一件所有人都反對的事情,集所有人的力量卻似乎依然改變不了,這才是最無解的、復雜的憂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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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10期 總第810期
出版時間:2024年10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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