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涼子阿姨在一起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南方人物周刊特約撰稿? 庫索 日期: 2022-06-27

對小值賀島來說,外來者是不是到來,到來多少,直接關(guān)乎著它的存續(xù),于是島民們挖空了心思在想:用什么來吸引外來者?

雜貨店老板在海邊做了個秋千

我拎著滿滿一袋芋頭、洋蔥、卷心菜走在山田阿姨后面——芋頭是我半小時前從地里挖出來的,還掛著泥土,洋蔥和卷心菜是山田先生使勁塞進去的,直到不留一絲縫隙——袋子很沉,兩三分鐘的路程中我不斷地換著手。其實從山田阿姨家到我居住的涼子阿姨家不過幾步路,但山田阿姨腿不太好,又故意放慢了腳步,看起來很珍惜和我的這段散步時光。她在涼子阿姨家的院子門口停下來,指著對面一戶人家道:“這房子空了好幾年了,晚上路過總是漆黑一片,有時候覺得真是寂寞?!蔽姨筋^看了一眼,一棵高大的常青樹枝葉雜亂,樹下野草瘋長,越過了倒塌的拉門一直長到房屋里面。

在這個名叫小值賀的南方離島上,眼前一幕是普遍現(xiàn)實的縮影:孩子們高中畢業(yè)便乘船離開島嶼,在城市里開始新的生活,他們最后一次回來,要么是把父母一并接走,要么是為父母舉辦葬禮,然后便永遠地離開小島。我在到來之前就被告知了這樣的現(xiàn)實:這個至2021年只剩下2200人居住的日本小島,在高齡化和少子化的沖擊下,人口仍以每年100人的速度減少著。

來到小值賀島是個計劃外的決定。我的五島列島旅行計劃之中,原本只有下五島和上五島兩個目的地,偶然有人告訴我:五島地區(qū)的民泊很有名。我在搜索“民泊”為何物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位于上五島北面、由漂浮在西海上的17個小島組成的小值賀町。小值賀島作為小值賀町最大的一個島嶼,面積也僅有12.22平方公里,這個抽象的數(shù)字代表什么呢?為了便于城市人理解,官方的說明是,它還不如東京的一個涉谷區(qū)的面積大。

小值賀島以民泊著稱,一個制作精美的當?shù)赜^光網(wǎng)站上解釋說,民泊不同于民宿,不是那種以經(jīng)營為目的的住宿設施,而是真正住到當?shù)厝思依锶?,融入他們的家庭生活。漁業(yè)和農(nóng)業(yè)是當?shù)貎纱笾饕a(chǎn)業(yè),因此住進漁師家里,就要一起釣魚,住進農(nóng)民家里,就要下地耕種。那個網(wǎng)站上還醒目地強調(diào),小值賀島上保留著日本原始的風景,曾經(jīng)被評選為“日本最美麗村莊”。

從上五島開往小值賀的船

我打算把五島之旅的最后一夜留給小值賀島,便寫了封郵件給那個網(wǎng)站,表達了想要體驗一晚民泊的愿望。就這么認識了“松瀨小姐”。周六的早上,松瀨小姐收到我的郵件之后立刻給了回復,說這兩年因為新冠疫情,島上暫時停止了民泊業(yè)務,不過她可以幫我去問一問,看看有沒有民家愿意破例接收我。還有,她說,“如果你愿意一直留到周末,也許可以安排你參加島上的插秧活動。”

體驗插秧?我求之不得。但就在我將旅途延長了四天、又和松瀨小姐往來了十幾封郵件之后,才體會到一切充滿變數(shù)。一天她告訴我,根據(jù)水稻育苗和天氣情況,插秧的時間或許會提前一周,但尚不確定。什么時候能確定?我急于調(diào)整行程表,她卻表示無能為力:“農(nóng)業(yè)活動的交往對象是自然,無法靠人類的主觀意識決定日程,現(xiàn)階段只能觀察著情況,不到那個時候誰都說不好?!边€沒上島,我就被上了一堂自然課:看天吃飯,在島上恢復了它字面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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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涼真家”擁有大大的庭院,種滿了花,看得出經(jīng)過了精心打理,穿過庭院,涼子阿姨已經(jīng)在玄關(guān)等我了。我在島上遇到的人們個個素面朝天、穿著隨意,涼子阿姨卻化著精致的妝容,笑吟吟地對我道:“抱歉,沒能過去接你,我早上剛?cè)サ乩锓N了花生回來?!彼稽c兒也不像會種地的樣子,我想,她看上去是那種每天坐在咖啡館里喝下午茶的京都老太太。

午后的短暫時光里,我和涼子阿姨坐在這個家里能望見庭院的起居室榻榻米上說著話,房間中央有一個日式被爐,在4月末南方的春寒里仍通著電,散發(fā)出微微暖意。涼子阿姨示意我鉆進去,然后從冰箱里拿出她親手做的布丁和曲奇,她很擅長制作點心和縫紉——確實一點兒也不像種地的人。

涼子阿姨是小值賀島上最早加入民泊事業(yè)的人之一,15年前她的丈夫身體還很健康,從兩人的名字里各取一個字,便有了“涼真家”。涼子阿姨從柜子里拿出一大摞寫得滿滿的留言本給我看,大多是來自孩子的稚嫩筆跡,還繪制著各種可愛的插畫——修學旅行的中小學生團體占據(jù)了住宿客的七成,他們來自日本各地,以東京和大阪之類的城市居多,小島上的農(nóng)村生活,對這些青少年來說是一種新鮮的體驗。民泊事業(yè)也為島上的退休老人們提供了一定的生活來源,從中得到的收入,七成歸民家所有,三成歸旅行協(xié)會所有。

防波堤上,一些小學生畫的可愛小畫兒

因為疫情,修學旅行的學生們已經(jīng)兩年沒有來過小值賀島了,我的冒失到來,竟然成為打破民泊現(xiàn)狀的第一人。但島上對外來者的迫切需求,沒有因此暫停,涼子阿姨說,最近她忙著照顧那些“島留學”的學生——這項事業(yè)缺乏正規(guī)的工作人員,都是拜托島上的老人們幫忙。涼子阿姨說,今年小值賀島的三個島留學生,一個來自橫濱,兩個來自千葉,他們將至少在這里生活一年。

“島留學生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在港口的宣傳欄里好幾次遇到過這個名詞,知道它更正式的名稱是“小值賀町故鄉(xiāng)留學生”,但對什么樣的人會跑到這種小島上來留學,卻是一頭霧水。

“日本各地的小學生,在小學畢業(yè)后,離開父母,來到小值賀島上的初中上一年學?!睕鲎影⒁陶f。

來小值賀島上學?為什么?在我這樣一個中國人的思維里,追求更好的教學資源,前往大城市選擇更優(yōu)質(zhì)的學區(qū),才是當下教育的方向。所謂的“島留學”完全是一種逆潮流。

“他們是為了體驗嗎?”

“小值賀島對外進行募集時,宣傳的是能夠體驗在城市里沒有的生活環(huán)境?!睕鲎影⒁陶f。其實從初中一年級到高中一年級之間的學生都可以申請這種留學方式,其主要目的是改變小值賀町人口不斷減少的現(xiàn)狀,這些學生的到來,可以暫時增加住民人口,同時帶來外面世界的活力。

我仍然感到疑惑:在小島上讀一年書,就能改變?nèi)丝跇?gòu)成?

“其實最開始的目的,是希望他們一直讀到高中。”涼子阿姨說,整個小值賀町只有小值賀島上有一所高中,經(jīng)過半個多世紀,如今三個年級的學生加起來僅有28人。如果人數(shù)再繼續(xù)減少,高中將難以為繼,那時島上的孩子就不得不前往佐世保上高中。

這項留學事業(yè)并不如設想中那么順利,雖然小值賀島現(xiàn)在每年募集三個留學生,但基本上所有人都只體驗一年,就回到城市里去了——他們確實只是為了體驗生活才來到這里,甚至有人因為身體狀況不好,中途就回去了。島留學生的宿舍是島上近來難得的一棟嶄新建筑,留學生們每月交納5萬日元住宿費,包含三餐。涼子阿姨每周有兩天就來這里工作。

小值賀島最開始做民泊,也是為了招攬修學旅行的學生。他們之中也許有人來島上旅行了一次,就會想住得更久、來當留學生了呢?島民們是這么想的。但其實民泊事業(yè)也在不斷發(fā)生變化,隨著時間的推移,那些最開始加入民泊的老人們, 50歲的已經(jīng)60歲,60歲的已經(jīng)70歲,一些人無法再繼續(xù),也是一個事實。涼子阿姨今年就要70歲了。這兩年輪到她在小值賀島的民泊部門擔任部長。

“島上現(xiàn)在有多少年輕人?”我向涼子阿姨尋求答案。

“65歲以上的老年人占了一半。”因此,若是來了新的年輕人,島民們很快就會都知道。

我過去在沖繩離島上,聽聞過許多外來者難以融入當?shù)氐默F(xiàn)實遭遇。孤立的離島先天具有某種排斥性,固化的組織內(nèi)部保守地維護著原有的生活秩序,其中有一個小島,甚至拒絕外來者開店??尚≈蒂R島不一樣。外來者是不是到來,到來多少,直接關(guān)乎著它的存續(xù),于是島民們挖空了心思在想:用什么來吸引外來者?除了工作機會,還應該有便利的生活條件,例如網(wǎng)購和快遞。我和涼子阿姨的被爐茶話就是被亞馬遜快遞員打斷的。

涼子阿姨有三個兒子,成年之后,相繼離開了小島,去了長崎、福岡和更遙遠的中國。在我和涼子阿姨喝著啤酒的夜晚,三個兒子接連給她打來長久的視頻電話——似乎每天都是如此,所以她知道在中國的媳婦昨天做了豚角煮饅頭,在長崎的小孫子好像又長大了一點兒。我不知道是否島上原始的人情使然,涼子阿姨家的家庭關(guān)系顯然比我在日本城市里看到的更加親密,它甚至就是那種老一輩的日本人向我懷念的“已經(jīng)隨著經(jīng)濟發(fā)展而消失的日本的血緣關(guān)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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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第二天早晨,涼子阿姨開車送我到了一片水田。我們穿過島嶼南部,許多在前一個周末種植的水田在雨后閃耀著青翠的光芒,小值賀島地形平坦,適宜作為農(nóng)地使用?;鹕降孛灿质惯@里擁有許多糖度含量極高的赤土,為蔬菜的生長提供了優(yōu)裕條件。古來島上的人們能夠?qū)崿F(xiàn)自給自足的生活,恐怕要歸功于這些。島上的原住民都擁有代代傳下來的田地,涼子阿姨也不例外,但她年事已高,早就沒有體力親自種植水稻——我們途經(jīng)了她的一些稻田,插下秧的幾塊是她借給朋友的,每年得到一些新米作為回報,足夠她寄給島外的兒子們;還有幾塊雜草荒蕪,長期被閑置著。

約定集合時間是早上8點,我和涼子阿姨到達時,水田邊上已經(jīng)有一個忙碌的中年男人,把成塊的整齊的秧苗擺放在田坎上,又裝上了一輛小型插秧機。他應該就是水田的主人了,從佐世保市移住到小值賀島的立石。立石指揮著那輛小型插秧機,快速而準確地插下一排又一排秧苗,隨著人們的陸續(xù)到來,我也逐漸摸清楚了狀況:立石有三塊水田,兩塊種植白米,由插秧機操作,一塊種植糯米,使用原始的人工插秧法。他每年都留著這么一塊地,不追求效率,維持著一種原始的農(nóng)業(yè)風景。

人工插秧

這天來插秧的十來人,多是三四十歲的移住者。今天的日本各地農(nóng)村,都在進行著一場激烈的“搶奪年輕人大戰(zhàn)”,我從南至北在五島列島縱穿一趟,發(fā)現(xiàn)小值賀島格外受到年輕人青睞,大約是因為小島真的很小,人也真的很好,能夠?qū)崿F(xiàn)一種避世愿景,而且能真正嘗試一些農(nóng)業(yè)實踐,沒有門檻,像我,初來乍到,也能參與種植水稻。移住者來到這里,向當?shù)厝俗饨柰恋?,但一個人是不可能進行插秧活動的,于是他們最普遍的做法,也是一種最原始的做法:到了插秧之際,便通知周圍熟人,看看有誰愿意幫忙,然后以收獲的稻米作為報酬。

插秧活動是這樣的,十來人在水田里站成一排,左右兩端的兩位有經(jīng)驗者牽起一根細繩,繩上等間距綁著一些圓形珠子,以間隔一個珠子的距離,彎腰插下一簇秧苗。然后后退兩步,拉繩,彎腰,再種下。再退后,再彎腰,再種下……聽起來無非是簡單的機械工作,卻因為大家都是外行,再加上那根繩子已經(jīng)使用得太久,掉了不少珠子,很難把握準確的距離,剛插了幾排,它們就顯現(xiàn)出一種歪歪扭扭的走勢,與身后插秧機器的成果形成了強烈對照。

水田里的泥沼比想象中更深更黏,沒有人能在水田里輕松移動,我腳上的長筒靴更增加了這種難度,令我每倒退一步都深陷泥沼,要花許多力氣才能拔出雙腿,險些摔倒。身旁兩個穿著同樣衣服的年輕女孩,大概和我有著同樣的心理活動,她們在數(shù)次掙扎之后,想到了一個節(jié)省力氣的方法:坐下來插秧,并且稱之為“寬松世代的插秧法”。

“你有想過會這么累嗎?”坐在地上的女孩問我。

“沒有,”我說,“你呢?”

“我也沒有,”她搖搖頭,“這可比在院子里種菜難多了?!?/p>

她自稱姓鳩間,半個月前才移住到島上來,今年25歲,在島上的保育園里當老師。旁邊那位也坐在田里的,是她的同事,兩人同齡,又是同一天來到島上,順理成章住在了一起,成為了好朋友,一起工作,一起種菜,一起去葡萄農(nóng)家?guī)兔?,一起來種植水稻。鳩間來自東京,與小值賀島的緣分始于一次旅行,她跟我說起11年前的東日本大地震對東京年輕人的價值觀產(chǎn)生了怎樣巨大的影響,然后就是這兩年的新冠疫情,令年輕人再度認識到城市生活的不可靠,引發(fā)了一波小小的農(nóng)村移住潮?!皩Χ际猩钜呀?jīng)疲倦了。”她在去年終于喪失了對東京的安全感,搬到小值賀島上。

我想起了島上的中學狀況,問她:“保育園里有很多孩子嗎?”

“五六十個吧,”她說,“老師也有二十人?!?/p>

原來,小值賀島上有一些公務員的工作,例如消防員或是學校老師,日本的制度規(guī)定,公務員需要定期進行轉(zhuǎn)崗,在每個地方待上三五年。這些年輕的公務員不會在島上一直生活下去,他們的孩子不能成為中學的生源,卻讓保育園里十分熱鬧。印證這個事實的,是水田里的另一個女人,她插秧到一半便萌生退意,后來帶著兩個孩子回家了,有人跟我閑聊起來,說她是島上一位剛來的消防員的妻子。

鳩間也對我盛贊亞馬遜快遞多么便利,還感嘆島上幾乎沒有生活成本,食材都是島民送來的,根本吃不完。在小值賀島上,鳩間的收入和在東京的保育園差不多,但她只需要每個月支付一萬日元的房租(東京房租是這個數(shù)字的七倍左右),剩下的工資都變成了存款,每個月能存好幾萬日元——這筆錢在東京不算什么,在島上就不一樣了。

“你會一直留在島上嗎?”我問鳩間。

“如果能結(jié)婚的話,”她說。這又是另外一件事了。

人工插秧活動耗時三小時。駕駛插秧機的大叔在兩個小時前就完成了兩片水田的工作,炫耀著從我們眼前揚長而去,但站在水田里有站在水田里的快樂,插下最后一簇秧苗再立起身來,遠方一片新綠稻田之中,幾只白鷺飛來飛去,確是原始的日本農(nóng)村風景,心中長長舒了一口氣。這天并未如松瀨小姐擔心的那樣下雨,事實上,這一周前后都在下雨,唯獨放晴了這一天。小值賀島的水稻是早生品種,在8月就會收獲,為的是趕在秋季臺風來臨前。聽立石先生說,這兩年臺風都繞道走了,根本沒來到小值賀,但島民們并不因此而感到松一口氣,這是一種異常的氣候變化,令人擔心還會引發(fā)些別的什么。

立石搬來了好幾箱飲料和零食,招待來幫忙的人們,中途離開的鳩間和她的朋友也從雜貨店帶了一箱冰棍回來。我打開一罐啤酒,和立石坐在田坎上聊了兩句,他說一片稻田收獲的大米,大約能將25公斤的袋子裝八至十袋,全都用來自己吃或是送人。

這是立石移住到小值賀島的第四年。移住是實踐一種自給自足的理想生活,種植水稻是他的興趣愛好。在島上,立石的正業(yè)做些什么呢?他先是在町公所工作,用閑暇時間進行農(nóng)業(yè)活動。去年他辭掉了那份工作,在島上開了一間澡堂——每次只能容納一個人的預約制澡堂。

“為什么辭職?”

“因為想開澡堂?!?/p>

“為什么想開澡堂?”

“你臉上寫著:怎么會有這樣的怪人?”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原因各種各樣,主觀原因是我喜歡泡澡,但是小值賀島上沒有公共浴場,所以我決定自己做一個。”客觀原因是,在小值賀島的垃圾處理場里,堆積著小山一樣的廢棄木材,如何將那樣的木材變成原料?立石考慮著這個,于是在他的澡堂里用這些木材來燒火。

“辭掉了町公所穩(wěn)定的工作,不擔心收入嗎?”我不認為環(huán)保澡堂這種美好的構(gòu)想能掙到什么錢。

如何能在喜歡的地方過著喜歡的生活還掙到錢,對于立石來說確實是個難題。他從前在佐世保的一家企業(yè)里工作,如今也繼續(xù)在那里做著機械設計,只不過從全職變成兼職,每周只去一次公司,作為補貼島生活的副業(yè)。

海邊神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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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一罐啤酒的時間之后,種田的人們陸陸續(xù)續(xù)回了家,我回到了涼子阿姨家。她已經(jīng)做好了便當,說要帶我去海邊野餐。我先幫她把幾個大大的便當盒子搬進后備箱,然后是熱水壺和一套茶具,再然后是電飯煲,還有一張折疊桌和幾把椅子……道具如此齊全,是因為她經(jīng)常帶著島上的留學生們?nèi)ズ_叺臎鐾だ锍晕顼垺?/p>

這頓午飯是涼子阿姨免費招待我的——也是在這天的午餐中,我才知道,一直細致地安排著我各項活動的松瀨小姐,竟然是個男的!涼子阿姨對旅行協(xié)會定下的一些民泊規(guī)定感到不合理,例如要求人們在早上9點至下午4點之間出門活動,讓人們自己找地方吃午飯,從她的待客之道來說,覺得這樣“很可憐”。但具體應該怎么做才能讓外來者擁有最舒適的體驗?還需要開會進行嚴肅的討論。就在我離開的那天,民泊部門和旅行協(xié)會開了個會,日本疫情逐漸緩解,以我這個突然到來的外來者為契機,他們開始考慮:是不是應該重新啟動民泊事業(yè)和修學旅行了?如果重啟,需不需要提供三次疫苗的接種證明?他們還要討論一下:插秧和收割水稻的體驗,是否可以成為一個收費的觀光項目?如果可以,觀光客能從中得到什么?

涼子阿姨不忍心讓我可憐地在島上獨自游蕩,午餐過后,她決定開車帶我去島上兜風。小值賀島上沒有觀光資源,但有一些過去生活的證據(jù):一座海岸旁的機場,建造于1985年,那是島上人口還興旺的時期,人們外出打工,游客前來觀光,維持著它日常的運轉(zhuǎn),機場在2006年被廢棄,此后只用于停降一些私人飛機或是急救飛機。一座只使用了21年的離島機場,是過去日本經(jīng)濟高速發(fā)展的現(xiàn)實,也是當下日本人口急劇減少的現(xiàn)實,這些現(xiàn)實復雜地融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種島生態(tài)。

跟涼子阿姨環(huán)島一圈,我就知道了什么是小值賀島上最賺錢的事情。在北海道常見“熊出沒請注意”的牌子,到了這里就換成了“牛出沒請注意”,島上散落著幾個和牛養(yǎng)殖基地,這些牛在山間自由放養(yǎng),擁有自然豐裕的生長環(huán)境——但它們不會在這里變成人類的食物,島上甚至沒有屠牛場,超市里賣的牛肉都是從外面海運而來的——長到一定年齡,就會被運到島外,成為三重縣的松板牛,或是兵庫縣的神戶牛,那些日本最高級的和牛,幼年時期都是在小值賀島長大的。

五島上養(yǎng)殖的牛能賣多少錢呢?涼子阿姨指著一頭對我道:“一千萬!”我將視線移到遠處海邊的小山坡上,在心中默數(shù),那里有一個億正在蹓跶。

和牛群一樣在小值賀島上引人注目的,是隨著海潮到來的塑料垃圾。一些被裝在透明環(huán)保垃圾袋里的,是每個月一次的志愿者活動的成果,另外一些散落在海灘上的,是最近才被沖上岸、還沒來得及被拾撿的。通過標簽上的文字,大約能知道它們的故鄉(xiāng):啤酒罐和礦泉水瓶上印著韓文,還有我很熟悉的康師傅冰紅茶和999感冒沖劑。這世界上也許不存在真正的避世小島,從中國和韓國漂流而來的海洋垃圾,每天出現(xiàn)在小島的海岸上,政府經(jīng)費和人力都不足,全靠志愿者自發(fā)打掃——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也是老年人。

小值賀落日

有一個叫白浜的海灘,比別處干凈整潔,海岸上的小木屋里,堆積著大量已經(jīng)分類打包的垃圾,等著其他志愿者團體來運輸。涼子阿姨告訴我,附近有一個經(jīng)營雜貨店的男人,每天早上都會來清掃海岸,這里是他從小玩耍的海岸,他希望它能一直好,甚至還在海邊修建了秋千和淋浴室,我在秋千上蕩了一會兒,每一次向前都像是要沖進大海。聽說島上每年夏天會舉行音樂祭,這位男人娶了來演出的一位音樂人,他的太太如今也住在島上,開了一間鋼琴教室。

在重新鉆進被爐里喝啤酒之前,我還有最后一項農(nóng)業(yè)體驗活動。我被涼子阿姨送到山田阿姨家,跟在山田先生身后,給剛剛冒芽的土豆撒肥料、除草、松土,又挖出了幾個芋頭根莖,種植了新一季的芋頭。山田先生今年也69歲了,他家的院子比別家都大,有兩棟房子,一棟夫婦兩人住,一棟由兒子帶著孫子住——當?shù)仉y得有這樣其樂融融的景象,他的兒子找到了一份公務員的工作,那是島上最好的工作了。

山田先生精通農(nóng)業(yè),他退休前是島上農(nóng)協(xié)的職員。就算是年近七旬,他的體力也遠勝于我,我感到自己作為一個城市人的虛弱,暗自反省不該把農(nóng)業(yè)體驗作為消遣活動?!拔铱偹愣昧耍铱峙虏荒芸繌氖罗r(nóng)業(yè)活動為生,”我對山田先生說。

“就像我無法在城市里生存一樣,”山田先生說。他年輕時候去過一次大阪,那是在高中剛畢業(yè)時,同齡人都涌向城市,他也跟隨人潮。但只過了一年就回到島上,從此再沒有離開,“外面的生活不適合我,”他得出結(jié)論。

在什么地方能找到什么樣的生活,也許從來都不存在一種規(guī)律,它取決于個體與風土的匹配度,并且必得經(jīng)過親身實踐才能知曉答案。我不知道那些年輕人在小值賀島上會不會得到一種滿意的生活,又能夠在這里居住多久,但他們確實已經(jīng)到來了。在我離開的那天,一位自稱是橋本的女孩沖到我面前,發(fā)出熱烈的邀請:“要去我們島上看看嗎?就在這附近,島上只有18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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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10期 總第810期
出版時間:2024年10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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