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莊亦諧羅新璋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鄧郁 日期: 2022-03-18

“未相見前,想象(羅教授)必是望之儼然,行止肅穆,但他自抵臺之初,就令我們完全放下心防,因為我們迎來了不只是一位治學(xué)大師,還是一位親切和藹的父執(zhí)兄長。

羅新璋和臺灣學(xué)生的合影

三周前,翻譯家羅新璋仙逝。在許鈞、余中先兩位老師幫助下,我聯(lián)絡(luò)到了幾位圈內(nèi)人士和出版社的編輯,可直到稿子寫成,還是覺得信息量不充分,人物形象不夠豐滿。

羅新璋曾去臺灣師范大學(xué)講學(xué)三年,度過了一段沉浸而自在的研學(xué)時光。我致電臺師大翻譯所,電話沒有打通,寫信給當(dāng)時邀請他赴臺、如今已退休的臺灣師范大學(xué)翻譯研究所及英語系教授周中天,幾天后終于收到了周教授的郵件。盡管已過了截稿期,他仍然寫來了兩千字的回憶文章:

“未相見前,想象(羅教授)必是望之儼然,行止肅穆,但他自抵臺之初,就令我們完全放下心防,因為我們迎來了不只是一位治學(xué)大師,還是一位親切和藹的父執(zhí)兄長。他祖籍浙江,口音仍有濃厚吳儂軟語的特色,有時聽起來還不能完全理解。有趣的是,在各班的上課中,往往從羅教授的教室中響起最開朗的笑聲……翻譯研究所的旁邊,就是藏書數(shù)百萬冊的臺灣師大圖書館,羅教授優(yōu)游其間,常樂不知返。因為有些在北京都未能找到的史料,他竟能在海峽另一邊的臺灣找到,解決研究上多年的疑惑,不亦快哉?!?/p>

跟隨羅新璋上“中國翻譯史專題研究”課的學(xué)生強勇杰,如今是臺中中興大學(xué)外文系助理教授。他說當(dāng)時的課程重點以佛經(jīng)翻譯研究為主,從《法句經(jīng)序》《四十二章經(jīng)》、支謙與道安的譯論,一直到鳩摩羅什與玄奘的翻譯活動,讓初次閱讀經(jīng)文的學(xué)子們倍感詰屈聱牙,神秘難懂。但經(jīng)過一學(xué)期的跌撞探索,班上仍產(chǎn)出了幾篇研究論文初稿,“雖然只是微不足道的成果,對我們而言卻是莫大的突破,得到很大的成就感。”

前幾天,許鈞老師打來電話,說羅新璋的女兒羅嘉希望表達對稿件的謝意。采訪時我問過幾位翻譯家,是否可以協(xié)助聯(lián)系上羅嘉。他們都覺得那個時刻還是不要打擾為好,我尊重了他們的意見,但也留下了一分遺憾。

3月14日,在西壩河的社科院宿舍老屋里,我和羅嘉如約見面。已過知命之年的她,略灰的頭發(fā)盤在腦后,在屋內(nèi)就穿件咖色短袖。走路愛輕微踮腳,步履輕快。搬書時動作麻溜,頗有其父之風(fēng)。因為羅新璋住院,幾個月無暇打掃的房間蒙上了厚厚的灰塵。遺照擺在客廳鋼琴上,那是羅嘉從父親和老同事的合影里裁出洗成,照片里的羅新璋笑得燦爛。

“如果我當(dāng)時找到您,您會愿意談嗎?”我問起羅嘉。

“當(dāng)然!我想我還是有這份堅強的,也會很高興和你講我父親。他是多好的一個人……”

羅嘉的母親高慧勤是日語翻譯界的大家。夫妻倆一人一間書房,汗牛充棟。家里沒有電視機,因為羅新璋覺得沒必要看太多“亂七八糟的”。

羅嘉愛讀《飄》,愛死了女主角郝思嘉的性格?!案赣H說,你既然喜歡,就要把自己塑造成這種堅強的人?!备赣H從小也是這么磨礪她。羅嘉五六歲大,他教她手拿著二踢腳放炮;天壇西門里二層樓高的無座雙杠滑梯,非讓她滑下去;電視里放連續(xù)劇《大西洋底來的人》,羅嘉心癢癢,想跑去鄰居家里看,羅新璋要求她必須把一首詩強記三遍,背好了才能去。一次練小提琴練到肚子空空,羅嘉想吃巧克力,羅新璋堅持讓她把當(dāng)天的曲目拉完。羅嘉一生氣,把小提琴弓戳在書架上,“啪”一下弓斷了。“給父親氣壞了,讓我趴在床上,拿棍子打我。一輩子都忘不了?!?/p>

忘不了的還有起筆寫字。到今天,羅嘉寫自己的姓還是習(xí)慣用繁體的“羅”。

“父親說中國漢字就這么漂亮,而且這個骨架站住了。如果底下是個夕的話,人就倒了?!?/p>

耿直嚴格,卻不等于古板。

在外文局上班的羅新璋,經(jīng)常能帶些外國雜志回家。發(fā)現(xiàn)羅嘉抽煙,他不責(zé)不罰,翻開《巴黎競賽畫報》給她。“他說你看人巴黎女人抽煙都有一個姿態(tài),要抽也得有個樣兒?!彼€教羅嘉吹口哨該怎么吐氣用力?!昂髞砦也胖浪粫?,他只會嗚嗚嗚。他也不會抽煙。他只教我一個基礎(chǔ),師父帶進門對吧?后來我就嘲笑他了?!?/p>

羅新璋希望女兒更加按自己的本性去活著,但得有正事干:鉆一個事兒,必須得干好。

然而世事玄妙。羅新璋考大學(xué)時原本要學(xué)數(shù)學(xué),高慧勤起初也志不在日語。羅嘉一心要奔向更遠的國度,誰料陰差陽錯也被分到日語專業(yè),后來去了扶桑?;貒髱资辏荚诮缦薹置鞯娜掌蠊ぷ?,直到四年前退休。

這么多年,她并沒有認真地讀過父母的譯作。直到前幾年,讀起羅新璋翻譯的《特利斯當(dāng)與伊瑟》,觸到那明清話本的譯風(fēng),才感受到何為學(xué)問。

去年,她開始正兒八經(jīng)地翻譯日本文學(xué),完成了國木田獨步的《武藏野》和樋口一葉的《青梅竹馬》?!案赣H常說,你接下一本書,不要馬上拿起來翻,要找一找當(dāng)時的社會環(huán)境和語言的感覺?!睒靠谝蝗~是明治時期的女作家,家境貧苦,只活了24歲,心境和文字卻頗為老到,充滿古韻。羅嘉于是去讀《三言二拍》,讀周作人和郁達夫。譯完拿給父親,不輕易夸她的羅新璋連說“文字好”。

晚年羅新璋并非沒有翻譯的計劃,譬如他心心念念的法國作家??硕唷ゑR洛的《苦兒流浪記》,羅嘉還為他在網(wǎng)上查閱過相關(guān)資料,只可惜他身體條件不允許了。

去高校開講座,老有學(xué)生央求羅新璋改(譯)稿,他便一字一句地幫人家審訂、修改?!澳赣H對這個時有怨言,說你老給他人做嫁衣裳,還不如自己留下點作品??筛赣H,他就是大好人呀……”

2008年,高慧勤因病去世。羅嘉平生第一次意識到,親人真的會走。

即便有過那次體驗,到2018年父親病重,她說自己還是沒有做夠功課和準備。2021年9月,羅新璋因為頻繁呃逆,消化道疾病導(dǎo)致不斷高燒,幾番出入醫(yī)院。檢查顯示,身體多處有腫物。最后的日子里,羅新璋靠鼻飼維持營養(yǎng),人基本處于昏迷中。2022年2月20日始,羅新璋多次血氧數(shù)值下降到90以下,醫(yī)生使用了無創(chuàng)呼吸機和強心針。

2月22日下午,強心針打了5分鐘,血氧還往下掉。醫(yī)生問要不要再打一針,羅嘉說,不要了。

她回憶,父親這一兩年講話也不太清楚,不想和朋友聯(lián)絡(luò)?!昂髞韼状巫≡?,疫情期間也不讓家屬探視。我想他過得是有些抑郁的。”

幾個月前,羅新璋把他最看重的手抄本的處理事項交待給羅嘉,“也算心愿已了。”

“三七”這天,陽光明麗,羅嘉一早驅(qū)車前往昌平的墓地,那是早幾年就為父母定好的歸宿。她說剛剛清稿了自己翻譯的日本作家永井荷風(fēng)的中短篇小說《濹東綺譚》?!安还茉鯓硬荒苋铔]父母之名……讀了你們和周中天、強勇杰先生的文字,那些我不曾知道的生活,像馬賽克一樣讓他更豐滿了,也讓我對父親有更親切美好的懷念和留戀?!?/p>

而對我而言,這篇稿子的缺憾也算得到了稍許的彌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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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10期 總第810期
出版時間:2024年10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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