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維:眼睛是最好的相機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本刊記者 蒯樂昊 日期: 2021-12-03

“我一直覺得彈幕是很有意思的東西,彈幕真正的概念,不是交流,而是交流的消失??雌饋砦覀児餐诳辞蛸?,看電影,我們在討論,但你實際上是在跟誰說話?你在跟無數一起看節(jié)目的人說話,你的對象是無數,但‘無數’這個對象,其實是‘無’。”

陳維 圖片致謝Dazed China? 圖/王陽

你不會第一時間把陳維的新作品和疫情聯(lián)系起來,他不屬于那種指哪打哪的藝術家,他作品里面的隱喻和象征也是間接的、第二眼的。

上海西岸美術館的陳維個展“Make me illusory”是西岸美術館和法國蓬皮杜藝術中心的聯(lián)合策展項目,也是本土藝術創(chuàng)造性場景的一次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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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時已經成為常態(tài)

陳維曾經的專業(yè)是電視攝像,這是一個技術型工種,畢業(yè)之后最對口就是去電視臺,他也確實在電視臺做了一段時間新聞攝制,日常跑衛(wèi)生和體育兩條線。這兩條線的拍攝方向截然不同,“衛(wèi)生新聞常常會拍到白血病兒童什么的,特別慘,拍著拍著我就想把我身上所有的錢全都掏給他們;體育新聞就相反,因為總是在拍賽事……我就不是很喜歡這樣的工作?!?/p>

他性格里詩意和非工業(yè)的成分要尋找一個出口,而在電視臺,他感覺一切都被體制化了,人被分成許多層級,這些層級是由勞動合同來定義的,自負盈虧的電視臺把員工分成數檔:臨時工、欄目聘、部門聘、頻道聘、臺聘或者集團聘,仿佛一套復雜的升級打怪模式,升級的理由又往往跟工作表現(xiàn)沒有直接關系,這一切都令人頭大。當時陳維還在玩音樂,跟朋友組了樂隊,也寫口語詩,這是另外一種生活方式,哪怕受苦受窮,也更指向藝術和自由。

當時他的理想是去法國,學電影,將來成為一個導演。他喜歡法國電影里那種曖昧不明的意趣,還專門去上海學了法語,但2003年一場非典疫情,打亂了他留學的計劃?!昂髞砭烷_始跟一些藝術家合作,也自己做作品,跟畫廊合作,參加展覽,一路走到現(xiàn)在?!?/p>

陳維這次個展《Make me illusory》,靈感亦來自疫情,但觀看者也許并不能第一時間看出作品與疫情之間的關聯(lián)。比如他的觀念攝影作品《島嶼(紅)》,濕漉漉的地面上放著兩把壘起的塑料板凳,板凳上壓著石頭,背后是波光粼粼的金屬板,在地面折射出燃燒似的光斑。他借助的,都是日常生活中的現(xiàn)成材料,這些材料也因為唾手可得,在疫情中常常被挪用為隔離物。

“島就是疫情期間我們常用的一些隔離材料,一塊石頭,一把椅子,放在那里,寫上一個牌子:此路不通。一個街區(qū)只有某個口子可以進,我覺得這個很有意思。它就變成了一個臨時性的雕塑,一個新的組合,產生新的作用。在非常時期,政府不會發(fā)放專門的隔離工具給你,因為來不及,但是‘臨時’就會變成一個‘常態(tài)’,很多地方在疫情這一年里出現(xiàn)了各種各樣的椅子和各種各樣的石頭,這就意味著我們跟這些東西共同生活。我覺得中國人有一個特別厲害的適應性,我們有一個天生的敏銳度,一看就能分辨出,這是一個隔離的符號,幾天下來,我們就能迅速地適應它,把它視作正常,成為我們生活的一部分?!?/p>

《Make me illusory》西岸美術館展覽現(xiàn)場 ?Chen Wei Studio? 圖/Alessandro Wa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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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身的加倍孤獨

不同介質的互相轉換是陳維擅長的藝術語言,在他的大型裝置作品《布洛克球》中,許許多多莫蘭迪色的圓球成為舞臺的主角,它們在臺階上或聚或散,沉默如天體。布洛克(Block)也是隔斷的代名詞,在城市生活中,這些大大小小的石球常常組隊出現(xiàn)在馬路、通道、入口,意味著禁止通行,而在陳維的舞臺上,它們被賦予夢幻的、幾乎帶有少女感的色彩,與拒絕之義形成反差。

陳維曾經走訪生產布洛克球的工廠,市政基礎建設對于布洛克球的需求極大,在河北的石材廠里,幾百平的廠房倉庫中,不同尺寸,不同顏色的布洛克球胡亂堆放在一起,形成巨大的視覺沖擊。“當時我拍了很多圖片素材,我覺得這太棒了。”

陳維像做魚皮花生那樣做他的布洛克球,最里面是一個透明的亞克力球,球里頭裝著砂石,好讓這顆球具備一定的重量感。在亞克力外面,他敷一層膩子,再包一層石膏,石膏外面用噴繪和手工描畫的方法,一點一點模擬出水磨石的質感。對他而言,這是舞臺道具,無需動用昂貴的材料,重要的恰恰是廉價、易得、方便搬動,然而極度逼真——“我不追求我的布洛克球一定得是石材的,我還是遵循一個舞臺規(guī)律,舞臺上一切都應該是假的,然后以假為真?!?/p>

真和假的界限到底在哪里呢?在影像作品《Light me(點亮我)》系列中,畫中人獨自枯坐在一個幽閉空間之中,他面前的一方屏幕投出光線,照亮了這個人,人被籠罩和定格在光芒里,似乎是被照耀著。這是被互聯(lián)網改變的一代,尤其是疫情之中,人們蝸居一室,靠網絡與世界相連,并依賴于這種幻覺?!拔遗牡钠鋵嵤且环N肖像,本質上是你和你的電子產品的一種合影。我們好像在虛擬世界里可以做很多事情,但從這個肖像上看來,你其實也不過是一個人獨自坐著而已。” 他想要揭示人的物理屬性和生理屬性,人似乎被手機或電腦屏幕照亮,但仍身處黑暗之中,現(xiàn)代人在虛擬世界里忘情忘我,也許代價是肉身的加倍孤獨。

展覽現(xiàn)場:《我們談談:對話中國當代藝術》,亞洲協(xié)會,休斯頓,美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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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流,以及交流的消失

在展廳里,陳維設置了一個公眾參與的互動作品,名為《協(xié)奏曲/彈幕》,通過視頻及聲音數字轉換形式,來探索交流的有效性。

“我一直覺得彈幕是很有意思的東西,彈幕真正的概念,不是交流,而是交流的消失??雌饋砦覀児餐诳辞蛸悾措娪?,我們在討論,但你實際上是在跟誰說話?你在跟無數一起看節(jié)目的人說話,你的對象是無數,但‘無數’這個對象,其實是‘無’。你不知道他是誰,你甚至不確定他會接到消息,這種交流就變成一種新型的、絕望式的交流。這種交流飄向屏幕,像漂流瓶一樣,丟掉一部分,又留下一部分?!?/p>

陳維設計的互動作品里,每個發(fā)彈幕的人會觸發(fā)一個隨機的聲音,觀眾可以用自己的手機發(fā)送彈幕,但他觸發(fā)的音樂聲會在展廳里響起,被其他觀展的人聽見。陳維設定了聲音的數值范圍,讓叮叮咚咚的聲音不至于刺耳,像一首偶發(fā)的協(xié)奏曲。

陳維說,他去做藝術,是因為所有那些他曾經想做卻沒有做成的事情:比如寫作、音樂、電影……藝術變成他更加綜合的表達方式。打通了這些,便是打通了任督二脈。他跟朋友聊天,聊詩歌是什么,突然間他產生一種感覺,看到風正在吹向自己,但又沒真正觸及,就像一個時代正在撲面而來?!斑@就是詩,會讓你直面生活的瞬間,同時很超然。”在那一瞬間,詩是可視的,能像視覺藝術一樣被直觀看見。同樣的通感也會發(fā)生在小說和電影之間,發(fā)生在他的攝影和視頻之間,“對于電影來說,不管你是拍一個敘事性很強的電影,還是拍一個亞敘事的意識流電影,敘述依然是重要的,跟寫小說一樣需要經營,才能把觀看者卷進去。但藝術作品更像詩歌,跟小說無法等同。攝影也是,照片是去時間性的,即使它體現(xiàn)了某種時間性,也只是時間的散點,要帶你回去,卻又回不去,它本身是消逝的,是萬物無法永恒的一個證據,尤其是數碼時代,你拍了大量的照片卻不再回看。其實最好的相機是你的眼睛,眼睛能夠超越,如果你的眼睛看到的某個影像,會在你腦海中一再發(fā)酵、翻騰,引起你探究的好奇心,那么,作為一個藝術家,你就要去做這個東西?!?/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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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10期 總第810期
出版時間:2024年10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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