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愛與婚姻面前,我們都是拙劣的評論者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楊時旸 日期: 2021-11-10

我們從未像今天這樣激烈地反思過婚姻制度,也就從未像今天這樣對于婚姻關系進退維谷,我們似乎已經勘察出了婚姻之中的荒誕,但又決然給不出一種更優(yōu)的解決方案

2021年播出的美劇《婚姻生活》幾乎是一出室內劇,幾乎,除了最后那一段喬納森父親的葬禮戲以及米拉與情人外出用餐告別的時刻,使用了一些少得可憐的外景,更多的時候,一切故事都只囿于那棟房子里。那棟房子像是喬納森和米拉這對夫妻的洞穴、囚牢以及避難所和桃花源。它如此自相矛盾,又如此極度自洽,以至于無法定義,這墻壁與屋頂圍攏的封閉空間,構建起了一種戲劇性的視角,像取景框,像監(jiān)視器,像偷窺的眼眸,就如同每一集開始時,隨著演員就位,被納入畫面的真實片場,慢慢轉向故事本身,讓觀眾得以凝視那對夫妻以及他們的生活,婚姻中的一切都成為了他者與客體,我們刺探、揣度、審視,但與此同時,這房子也慢慢生發(fā)出了超越戲劇性構建的、帶有高度普遍性的極度真實,它演化成了一面鏡子,讓我們這些看客以為在窺視他人時卻在下意識里長久地凝視自己。這是這個故事最主要的功能——它像一場不經意的審問,導演成為了技巧高超的問訊者,上演著溫柔的刑訊逼供或者兇猛的心理輔導,強迫我們供述出自己婚姻中的隱秘與撕扯。

《婚姻生活》拒絕提供任何人工構建的、俗常之外的超現(xiàn)實元素,而只展演我們普通人都能經歷的一切。從這個角度去講,它極度去戲劇化,卻又極度戲劇化,也就是說,它堅決地與生活同構,在這樣的立場與視角上卻把生活里的習以為常重組為一場戲劇風暴。它沒有大開大合的場景,只擁有大量細碎綿密,斷續(xù)無常的對話,無非家長里短,無非兒女情長,無非悵然與慨嘆,回望、遠望與失望,但就是在這樣的瑣細之中,婚姻里的一切親密與疏離、包容與尖銳都被暴露,那一切萌芽、生長、爆發(fā)、倦怠、委頓、復生,這過程里,背景只有沙發(fā)和櫥柜,廁所和床,窗外下著雨或者飄著雪,封閉空間里泛起孤絕,讓一切都像一樁沒有死亡也沒有兇手的暴雪山莊殺人密室戲,但真的沒有兇手也沒有死亡嗎?死者是愛情、是婚姻、是親密關系,兇手是夫妻合謀,是下意識聯(lián)手,卻自以為是地向對方推脫,真誠地辯白自己的無辜。

很多人覺得《婚姻生活》這部劇悶,對話太密,人物情緒變化忽高忽低,這些觀眾或許沒有經歷婚姻,至少沒有涉入婚姻的深處,婚姻不就是一部室內劇?沒有背景轉變,空余二人對白,每天都等著一切類型和反類型的故事交替上演,男女主角你一言我一語,有時像生逢知己,有時又話不投機,爭吵,沉默,平息,戲又總像反復NG,需要重頭再來,厭倦又不舍,你也不知這生活的編劇和導演藏身何處,有時又覺得一切不過是自導自演的把戲。

所以,這種內爆式的東西怎么會悶?還有什么比家庭劇更驚悚的類型?其實,聚焦于這類話題的故事,基本上都有著類似的輪廓,著名的“愛在三部曲”(《愛在黎明破曉前》《愛在日落黃昏時》《愛在午夜降臨前》)又是怎樣?兩人并肩走路,一路聊天,隨機又隨意,走過朝陽與夕陽,也就走過青春與中年,所有況味其實都在那些看似毫無邏輯,缺乏主題的對話里,而更深的況味、潛藏的心思,又都藏在那彼此對峙的沉默里,那些留白不都是欲說還休的嘆息嗎。由斯嘉麗·約翰遜和亞當·德賴弗主演的《婚姻故事》不也在一場離婚面前上演雞飛狗跳?那里面的律師感慨,“刑事律師看見壞人中最好的一面,離婚律師看到的都是好人中最壞的一面?!彼阅阏f,婚姻遮掩了什么,又萃取了什么?

《婚姻生活》當然也寫時間的力,說到底都是時間的力道讓夫妻發(fā)現(xiàn)彼此又厭倦分離,不知那是時間的重力施壓還是魔力擾亂,但這故事里的時間是以片段的形式呈現(xiàn)的,導演已經事先提煉了中心思想和段落大意,從意外懷孕墮胎,到米拉的堅決分手,再到兩人以獨特的方式相處,故事一段一段,被頓號隔開,漫長又干脆,每段主題明確,角色情緒迥異,能見證時間熨燙過生活的痕跡,但也不故意顯山露水。

有趣的是,《婚姻生活》的故事是從兩個外部視角開始的,一個是把家庭婚姻作為研究課題的懵懂學生,另一個是喬納森與米拉的一對持開放夫妻關系的朋友,這是兩道注視的目光,一道目光是仰望的,涉世未深者將喬納森和米拉視作一種正向標本,想加以解剖而得到某種規(guī)律與密碼,提出的問題直楞、幼稚,卻因此像個斜刺進來的楔子,給夫妻倆造成逼壓。而另一道目光則是俯視的,像是已經決然拋棄了一夫一妻制的進化者,自己重新建立起一套嶄新倫理,看似瀟灑不羈但效果依然堪憂。作為主角的夫妻,擠壓在這仰望與超越之中,在道德與肉欲、長情與新鮮之間進退失據(jù),成為了我們每一個婚姻中人的縮影與賦形。喬納森和米拉的爭吵與談話并不涉及某一個主題,但情、性、交流、陪伴這些親密關系中的恒久主題都時刻浮現(xiàn)。這故事在看似松散與隨性中描摹出一種乖謬,夫妻兩人在一起時都在對抗,分離時卻最親密,這是一種殘酷的悖論,溫柔與殘忍互為表里,彼此掩護,在撕扯時最緊密,在緊密時最疏離,當希望泛起,絕望轟然而至;當絕望到底,希望卻如清風徐來。他們的關系一直是動態(tài)的,搖晃的,前仰后合的,悲喜交加的,這是最大的尖銳,刺人又動人。他們在即將分離的剎那陷入歡愛,又在親密的頂峰無情撕扯。

這個版本的《婚姻生活》翻拍自英格瑪·伯格曼在1973年拍出的同名電影和短劇,導演做了很多改編,比如將出軌離家的角色從男人變成女人,比如引入了更多諸如性別意識、開放關系等等更為當下性的議題,讓這個故事更加切近我們自身。杰西卡·查斯坦和奧斯卡·伊薩克也都給出了絕佳的表演。如果說它有什么遺憾,那就是中間的某一部分讓米拉顯得過于利己,遇到新鮮的情感就不顧一切地離開,而遭遇情感與事業(yè)的雙重挫折又死纏爛打地回來。這故事顯然是要呈現(xiàn)婚姻中的困境,而不是指摘某個具體個人的道德瑕疵。所以,這理應有更微妙、更復雜的處理和書寫。

類似的關于婚姻、道德、激情與厭倦的題材是講不完的,也曾出現(xiàn)過很多高分劇集,被很多人喜歡的《福斯特醫(yī)生》寫的其實是一個女性在傳統(tǒng)桎梏下的覺醒與反擊,而這部《婚姻生活》的導演兼編劇海加·李維就曾出品過綿延五季的經典劇集《婚外情事》,那是一次同題故事的絕妙書寫,寫出了男人在激情中的墜入、成功之后的失控、自毀自戕與向外的傷害,而著名的俄劇《背叛》則從女性視角展開了另一種維度的拷問,用那個老少通吃、葷素不忌的女人將性與情中的困境升華到了難以想象的高度。

我們從未像今天這樣激烈地反思過婚姻制度,也就從未像今天這樣對于婚姻關系進退維谷,我們似乎已經勘察出了婚姻之中的荒誕,但又決然給不出一種更優(yōu)的解決方案。無論是虛構故事還是現(xiàn)實之中,人們都嘗試過開放式的關系,或者給婚姻設定期限,允諾保質期,但最終幾乎都會走向另一種困境。因為當我們陷入親密關系時,永遠想獨占和排他,而當親密演變?yōu)榻^對熟悉之后,就又感受到了厭倦的擠壓,我們在安全與刺激之間閃轉騰挪,不知所措。有人像發(fā)現(xiàn)終極謎底般宣稱婚姻的本質是經濟制度,但哪有這么簡單,它混雜了太多無法勘驗的雜質。某種程度上說,我們在婚姻關系中的困境無非就是因為貪婪。我們貪戀于一切獎賞機制帶來的快慰,卻不想承受這一切的任何一點副作用。所以,試圖解決這種困境的嘗試本身就是一種狂妄。

《婚姻生活》中的男主角喬納森最后的狀態(tài)算是什么?又一次展開的親密關系,卻有理有據(jù)有節(jié),做好隨時抽身的準備,那有限親密、適當疏離算是渣嗎?或是理性嗎?又或者只是可憐的心理自保機制?而他與米拉的關系呢,算是愛嗎?算是愛的升華嗎?他們兜兜轉轉又回到了那棟已經不屬于自己的房子里,重新扮演起一種已經不屬于彼此的關系。他們不再想去定義那種狀態(tài)。就像我們所有人在愛與婚姻面前的狀態(tài),都不過是盲人摸象的拙劣評論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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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10期 總第810期
出版時間:2024年10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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