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花水月與空幻之屋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譚香山 日期: 2021-10-29

《駕駛我的車》無疑是一部野心勃勃、結(jié)構(gòu)復雜的多重主題作品。

《駕駛我的車》是一部很大又很小、很長又很短的電影。

大,不僅僅形容該片的內(nèi)容之繁多,人物之復雜,也形容外界贊譽之盛。像近年來的每一部主競賽亞洲電影一樣,濱口龍介的這部新片在戛納甫一亮相,便獲得場刊第一高分。但它卻像李滄東的《燃燒》一樣,只摘得最佳劇本這一不痛不癢的獎項。正如當年的《燃燒》,這部電影脫胎于村上春樹的同名短篇,進而折射出其后的多重文本?!度紵犯木幾浴稛齻}房》,而村上春樹本人則取材于??思{《燒馬棚》,李滄東借村上春樹的故事,表達的卻是福克納的內(nèi)核。《駕駛我的車》也表達出同樣盛大的文學野心,濱口龍介借村上春樹的三個短篇故事,雜糅出來后試圖抵達的,是契訶夫的《萬尼亞舅舅》。大也是它給人帶來的眼花繚亂之感,五六條故事線、近十種語言、數(shù)十個故事在銀幕上次第呈現(xiàn),像是男主人公家福驅(qū)車流浪的廣島與東京之空曠。

但該片也是那么小,這小是影片最后的完成度之低,故事的支離破碎,以及難以抹去的故弄玄虛之感。這種小自然只是一種相對的概念和感覺,若沒有它的大,這種小也不成立。只有在影院靜坐三小時,最后看著繁多的故事線如此收束,才感到一種荒誕與荒蕪。偌大的房子與舞臺,最后竟是這樣一座空幻之屋。在電影中被橫跨的廣島、語言與時間,最后竟然只是一輛車狹小的座位而已。

《駕駛我的車》無疑是一部野心勃勃、結(jié)構(gòu)復雜的多重主題作品。故事的一開頭,觀眾便進入第一條故事線:戲劇導演家福和妻子音生活在東京,妻子在每晚歡好時給家福講述自己劇本的情節(jié),第二天早晨再聽他復述。同時,家福發(fā)現(xiàn)妻子和共事的演員高槻偷情,并因此拒絕與妻子溝通,在妻子驟然離世后以此為憾。妻子未講完的故事和未竟的長談,和妻子留下的《萬尼亞舅舅》的臺詞磁帶一樣,糾纏著家福并使他再也無法登臺演出。由此進入第二條故事線:家福受邀去廣島參與戲劇節(jié)工作,并排演多語種版本《萬尼亞舅舅》,在試鏡過程中,見到因為性丑聞而淡出娛樂圈的高槻,并將其選為男主角。第三條故事線則是關(guān)于家福的司機渡利,一個和他死去的女兒同歲的年輕女性,沉默寡言,仿佛身懷秘密。契訶夫的《萬尼亞舅舅》,則以戲中戲的形式出現(xiàn),并貫穿了整個電影。在車里,妻子朗讀的該劇劇本糾纏著家福,劇院里,各國演員以自己的母語演繹這一經(jīng)典戲劇作品,并以劇本影射所有人各自的生活。在這些故事線中,又旁逸斜出次級故事:家福逐漸喪失的視力,韓語手語演員關(guān)于交流和語言的叩問,高槻自身的掙扎以及和家福的關(guān)系變化,妻子未講完的女高中生的故事。諸如此類的諸多故事線相互勾連,彼此呼應,由此描繪出一幅介于虛構(gòu)和現(xiàn)實之間的廣島圖景。

這些故事看似屬于21世紀的廣島,實際上棲身于文本和典故的孔隙。三個村上春樹的短篇雜糅,形成了妻子與家福的部分:《山魯佐德》中,女主角每次在性行為完畢后,都會講一個故事。而家??吹狡拮雍推渌腥送登閰s一言不發(fā)離開的場景,則來自另一個短篇小說《山野》。正如山魯佐德這一題目所暗示的,這種夜夜講故事的方式直指《一千零一夜》的敘述傳統(tǒng)。在車里、在房間、在大街上,我們看到村上春樹的影子;在戲中戲的舞臺上,契訶夫的形式在此復活。

而影片的散亂和失敗,也正來源于這種文本的冗雜。我們依舊可以將本片與李滄東的《燃燒》進行對比,同樣是透過村上春樹的故事框架抵達導演本身想要探討的問題,李滄東的故事之間是如此渾然天成,有的放矢。在《駕駛我的車》中,各個故事線之間的聯(lián)系僅僅是字面意義上的聯(lián)系:當家福發(fā)現(xiàn)妻子出軌后,車內(nèi)響起的《萬尼亞舅舅》片段便包含“背叛”、“貞潔”等字眼,家福也因為妻子的死無法繼續(xù)演繹萬尼亞。然而契訶夫這出戲劇的內(nèi)核和21世紀先鋒導演的個人情仇全然無關(guān),作為戲中戲,戲內(nèi)和戲外的聯(lián)系僅限于生硬的詞語聯(lián)系?!度f尼亞舅舅》講述一個辛勤了一輩子的老地主發(fā)現(xiàn)自己虛度生命的故事。伊凡(萬尼亞舅舅)在幾十年的辛勤和供養(yǎng)后,發(fā)現(xiàn)自己的供養(yǎng)對象、其姐夫乃是沽名釣譽的首都混子,同時愛情也成為不可能,從此工作失去意義,生活也不再有顏色。在萬念俱灰中,才有了影片最后被反復引用的臺詞:“我們要活下去!因為我們將會休息?!?/p>

在契訶夫的劇本中,這一段是這樣的:“我們,萬尼亞舅舅,要活下去。我們要活過無數(shù)無數(shù)悠長的白日和疲倦的夜晚;我們要耐心忍受命運所加給我們的考驗;我們要替別人工作,無論現(xiàn)在或在我們的老年,都得不到一點兒休息。當我們的時刻到來,我們會沒有一聲怨言,辭別了這個世界;而在那邊,在墳墓的那邊,我們會說:我們受過苦,我們流過淚,生活對于我們是苦的——上帝會憐憫我們的,在那時候,我們就會有休息啦。我有信念,舅舅,我有著火熱的、激情的信念……我們會有休息的!”

在契訶夫的文本中,這句話是綿里藏針的反諷和絕望,但在濱口龍介的影像下,卻成為了某種當代都市生活的雞湯。當家福在雪地中抱著渡利,說“我們要活下去”時,契訶夫的文本便和影片諸多隱喻一樣完全成為了破碎的裝飾。

除了契訶夫的破碎外,其余多條故事線也是難以顧全,諸多懸念被草草了結(jié),一筆帶過。像是家福的眼疾被觀眾逐漸忘記的同時,作為主角的他在影片中也不再滴眼藥水了。幾條開頭優(yōu)美的故事線也是虎頭蛇尾:司機渡利完全作為一個工具性角色出現(xiàn),她是家福死去的女兒的投影,她本人和母親的糾結(jié)也完全淪為男主自我原諒的引線,甚至貢獻出“我妻子因我而死”“我殺了我媽媽”這樣令人咋舌的狗血對白。而妻子神秘的出軌,最后則被歸結(jié)為“女人就是這樣”以及簡單粗暴的“愛她就該愛她的全部”。所有的象征在這樣的匠氣和刻意中都無處可去,四處流竄,不禁讓人思考:一個日本孟京輝的自我尋找之旅,是否值得拉上契訶夫、山魯佐德和五種語言作陪?

當然,沒有不值得講述的故事,只有失敗的呈現(xiàn)。《駕駛我的車》便給人這樣一種空幻的熱鬧。當六種語言演繹的契訶夫最終只是給觀眾傳達“生活仍要繼續(xù)”后,鏡頭就重新進入那輛老爺車里,一直駛出廣島,駛出日本。當我們走出影院,我們也終于可以像女司機渡利一樣,將剛剛發(fā)生的一切留在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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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10期 總第810期
出版時間:2024年10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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