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雨 藝術的冒犯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邱苑婷 日期: 2021-09-06

她曾說:“不痛不狠,焉能觸之?!彼嘈潘囆g是老天賜予自己的武器,給反思提供契機。

一對朝天的乳房、一雙女性的手,隨著用力擠壓,乳汁如噴泉般向上空噴射而出,隨后如雨下拍打著聳立兩座“活火山”的胸膛。

回到2016年的夏天,走入中央美術學院研究生畢業(yè)展,你會看到作品《泉》,藝術家名為曹雨。大學期間懷孕,并將哺乳變成藝術作品——許多人知道曹雨,正是從《泉》開始。

這件幾近被撤掉的作品,一度置她于漩渦之中。校方說它“色情暴露”;支持者說,它是人類身體的偉大藝術,是藝術史中《泉》的延展與變遷,是“公然扔向根深蒂固文化禁忌的一顆手榴彈”。而曹雨一邊向院方爭取展出機會,一邊做好最壞打算:如果實在通不過,就在展廳里搬電視游蕩。

伴隨爭議,曹雨幾乎一夜成名,“橫空出世”的她很快收到來自國際畫廊的offer。

如今在搜索引擎里鍵入“曹雨”,網頁里跳出的第一張照片,是她的孕期照。但與一般孕媽照中的柔美笑容不同,照片中她的神情凌厲平靜,眉峰平直,馬尾利落,扣不上的西裝外套下,是隆起的孕肚,而她左右兩側豎立著作品《維納斯》。

2017年11月,在曹雨的首次個展“我有水蛇腰”上,身孕九個月的她站在現場,用白色粉筆在腳下畫了一個圈,置身其中,讓自己變成一件活雕塑——《藝術家在這》。第二年在故宮,“AAC藝術中國·年度影響力”頒獎典禮上,楊瀾將“青年藝術家大獎”的兩個金銀獎杯頒到她手里。

那年她29歲,結婚7年,肚中寶寶是二胎。對生活在一線城市的當代女性來說,這并非常見的選擇。成為母親,與成為藝術家,在曹雨的人生中是兩條并不沖突的道路,相反交織融匯。盡管她親口告訴我,做藝術是為了活得清醒,為了自由。

可是,生孩子,成為母親,在常人看來不正是剝奪自由的事情嗎?


凈出餿主意

1988年,在遼寧凌源,曹雨的出生伴隨一句“老曹家沒福,生了個丫頭”。

她有長輩理想中女孩最不該有的樣子——鬼點子多,上房揭瓦爬樹掏蛋,不讓人省心。大人越不待見她,她性格越獨。比如過年發(fā)壓歲錢,表弟有20元,她只得到5元。表達反抗的方式,是忽悠表弟買好吃的、一起吃光他的20元,被姥爺發(fā)現、指責她“滿腦子餿主意”后,她不滿,爬上房頂,把上面的玉米棒一根根砸向后院的驢子。驢子叫,姥爺怒,姥爺上不來,氣得直跺腳。下不去的她就在房頂上呆到日落。多年后,藝術家曹雨在接受記者采訪時說,那是“孩童的對抗,面對不公的發(fā)聲”。

向權威妥協這件事,在曹雨的人生中幾乎不存在。初中就決定考中央美術學院,老師覺得她好高騖遠,癡人說夢。加上她成績好,老師說“學藝術白搭了”。但她鉚足了一股勁兒,把央美照片貼墻上,配以《風云》中的句子“金麟豈是池中物,一遇風云便化龍”。高考前一天,還偷偷去央美一棵樹下埋了一支鉛筆。

后來,曹雨順利成為家鄉(xiāng)第一個考上央美的應屆畢業(yè)生。當她發(fā)現大學繪畫課并非自己心中藝術的樣子,再次做出家人反對的決定,進雕塑系。

“不出多久你就等著變爺們手,”家人說。果不其然,除了雙手很快變糙,她也受到各種難對付的材料“傷害”——石雕錘砸破手,木雕鋸燙破皮,老師說,“你該回家縫布娃娃?!迸c男性在體力上的天然差距,讓她失去了方向,而轉機也同時現身。認清現實弱勢之后,她聰明地轉向“如何讓作品本身有趣,而非技藝比拼”。所幸,這也是真正能將她的天賦發(fā)揮出來的地方。


▲《晃瞎你的眼》

不同的觀念出現,總會伴隨著質疑。一次,老師安排了浮雕模特臨摹,她沒興趣,問能否做別的,老師說沒成績。隨后她將浮雕板搬出教室。寧愿面壁思過,也不愿做走手不走心的臨摹。做啥呢?她抬眼一看,墻上是機器甩的密密麻麻的不規(guī)則裝飾點。“我要用刻意模仿隨機,必然模仿偶然,手工模仿機器?!?/p>

曹雨開始了她的“面壁”,用小號刀一點點臨摹,最后還想將這塊做好的“墻壁”替換入那塊被臨摹的墻壁里。老師諷刺說:“你是不是有神經病?”隨后又嘆氣:“唉,像你這樣的人以后可能是大師,但說不好也是‘大屎’?!蹦羌髌?,名為《面壁》。

出生后來自周邊人的價值觀,亦被她用代表時間流逝的自己的長發(fā),一筆一劃縫在畫布上,成為至今仍持續(xù)創(chuàng)作的《一切皆被拋向腦后》。她說,這件作品的結點,將是她生命終止的那天。而作品的第一句,正是初到人間那句“老曹家沒福,生了個丫頭”。


逃離安全地帶

主見,習慣性反思,天馬行空的聯想,構成她藝術天賦的特質。

初次遇見她,是在2019年烏鎮(zhèn)當代藝術展上。她其中一件作品小到極限,卻以其四兩撥千金的對比,將極端力量物化出來,許多觀眾甚至沒看見——《世界與我無關》,一根柔軟長發(fā)穿出堅硬的墻壁,從另一小孔穿回來并首尾系結。孤獨的長發(fā)隨觀者的呼吸搖擺,意在虛無的世界里,我們一直在同自己周旋;另一塊空白畫布,仔細看發(fā)現一對橢圓窩陷,那是她雙膝的痕跡,名叫《跪的人》,她說“膝下黃金獻給藝術”。


▲《世界與我無關》

從世俗意義上說,她的確是“人生贏家”,包括且不限于姣好的五官、曼妙的身材、名牌大學、名校有編制的工作、五套房產、相愛的伴侶、兩個兒子、國際知名畫廊簽約、國內最具代表性的藝術家之一、海內外個展不斷……

作品《我有》中,她直面鏡頭,將那些世俗認為好的成就一一道來,顛覆傳統(tǒng)女性的謙遜形象。它既像炫耀又像貧窮的宣言,片中的曹雨扮演被主流價值觀綁架的“傀儡”,對理所當然的價值觀發(fā)起挑戰(zhàn)。


▲《我有》錄像截幀

其實她真正想問的是:“那真的好嗎?”在她看來,“慣性”是舒適的套子,我們犧牲80%的自我,以求得和他人相同。幾年前,曹雨做了一個令身邊人大為不解的決定:毅然辭職離開體制內體面穩(wěn)定的優(yōu)渥工作。正如她談到其短片《逃離人間的盡頭》中,荒海灘上魚缸里的那條魚:“那個透明的安全圈是個假象,讓你看見遠方和希望,身邊廣闊的天地似乎唾手可得,卻又將你圍困其中,你追隨夢想,定然付出代價?!?/p>

她決心追隨自己,始終如一。


▲《逃離人間的盡頭》

?

自由與動蕩

但成為母親,會中斷對自由的追隨嗎?

“時間和精力上一定會。但在思考上,除了死亡,沒什么可以限制你?!?/p>

她用作品給出了答案。2021年夏天,她在北京的最新個展《路過人間》開幕,展廳里一根巨大的冰河期猛犸象骨化石中間被掏空,以透明樹脂封存一根看起來鮮活、首尾結成圓環(huán)的臍帶——那是曹雨2014年生下頭胎時的臍帶。為了找到形態(tài)完美且買賣合法的骨化石,她花了七年時間。新鮮的生,與久遠前的死,被封存在同一載體;既是分離、又是重聚,既是見證、又是預言,三段生命在同一作品中成為永恒,將彼此納入自身中,繼續(xù)那萬年之久的漂流——《沒有什么能夠確保我們再次相遇》。


▲《沒有什么能夠確保我們再次相遇》

而《泉》,是她哺乳期間頻繁堵奶后的靈感。在與痛苦的對抗中她意識到自己此刻的身體正充滿無窮能量,第一次感受到作為女性,她的身體甚至可以擁有比男性更加猛烈的釋放張力。她有一種強烈的欲望要把它轉化出來。

這種人類身體的壯觀景象,比任何歐洲廣場見到的泉都要真實,那是來自女性體內本有的陽剛。從法國新古典主義安格爾的《泉》在人們心中種下正統(tǒng)的種子,到達達主義杜尚反叛的小便池《泉》,再到布魯斯·瑙曼的噴泉自畫像,尚沒有一件當代的、女性出發(fā)的作品與之碰撞,直至曹雨的《泉》在眾聲討伐中出現。

怎么拍?構圖角度是最重要的。當她仰面讓乳汁向上噴射時,紀念碑感瞬間出現,與其他角度形成天壤之別。那天她一天沒喂奶,疼到哆嗦?!叭榉肯駜蓚€炸裂的氣球,被突然擠捏后乳汁肆意噴向高空,以極快的速度濺入我的雙眼,白茫茫一片如云霧?!彼f面孔必須被去除,否則會干擾重心及構圖的經典性。在卡拉瓦喬式的光線對比下,皮膚顆粒被模糊,潔白的泉線清晰可見,曹雨去除了一切干擾純粹藝術表達的元素。


用藝術做世界的回聲

五年過去了,曹雨的創(chuàng)作還在以驚人的高產繼續(xù)著。

她將一顆尚有余溫且跳動的公牛心臟文上虎頭,捧在她“雌雄同體”的身體前拍《胸中之物》;她坐在一個舊水槽上,雌雄難辨的形象,黑色西裝,平坦的胸膛,陽剛的氣勢,以及作品中的那一“神來之筆”——生銹水龍頭里水花噴出水槽,無一不在打破既定的性別凝視,模糊時尚與藝術的界限,觀眾反而被凌厲的眼神所凝視,這是《龍頭》。


▲《胸中之物》

在《路過人間》個展中,《尤物》看似是最冒犯的作品——優(yōu)雅的法國巴洛克風格的金色相框中,是曹雨抓拍的各種場景下隨地小便的男性。有人一臉惱怒,指著鼻子威脅她刪除,有人落荒而逃,有人反而高傲地昂頭,似乎在說權貴之人撒尿都值得被仰視。

當然,這些最終能被看到的作品是談判成功的結果。人們饒有興味地看著攝影,之后又皺眉問,“不是只有女人,才能叫尤物嗎?”

曹雨笑笑說:“為什么不可以呢?”

有人說她在日常生活見怪不怪但細思不對的細節(jié)中發(fā)掘藝術,是一種有趣又令人深思的“冒犯”,勇敢又幽默;有人說她是時下最“敢”的女性藝術家,作品第一眼并不討喜,但對人性一針見血的剖析讓人在震驚之余沉思。正如新展作品中,她把藏在人性深處的這句話——“我就是想你過得沒我好”——變成閃爍的霓虹燈招牌,讓觀眾看到自己,也看到他人。


▲《我就是想你過得沒我好》

她曾說:“不痛不狠,焉能觸之?!彼嘈潘囆g是老天賜予自己的武器,給反思提供契機。她的作品生猛,直面當下的問題與網絡暴力。有評論家說,作為80后的藝術家,曹雨令人想起上世紀80年代中國當代藝術早期前衛(wèi)藝術家們實施《為無名山增高一米》時所不曾面對的文化社會境遇。

今后的作品會是什么樣?

曹雨說那永遠是個未知,做著做著,使命感就出來了。她說:“那是一條不確定、充滿變數、危險的路。只要活著,創(chuàng)造便不會終止。我的藝術在延長我的生命,即便我死后,我的藝術依然在不斷地發(fā)聲,分享給所有時代的人?!?/p>

對她來說,“動蕩便是終極安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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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10期 總第810期
出版時間:2024年10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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