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苡 給巴金、大李先生寫信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楊苡 余斌 日期: 2021-07-26

“那天他口袋里鼓鼓囊囊裝滿了碎紙片,說是我寫給他的信。他還說,我主張信是不必保存的,似乎是解釋他干嘛要把信給撕了。他在空空無人的街道上把碎紙片拋掉,我沒有什么不高興,過后我們就繼續(xù)說話,還是以往的話題,一樣的氣氛”

口述 ?楊苡 ?整理 ?余斌 ?編輯 ?周建平 rwzkjpz@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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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譯家楊苡今年102歲了。近年來,南京大學文學院教授余斌一直在為她做口述回憶錄。這一過程不像專門的訪談,他們就如往常聊天一樣隨意。余斌說,“碎碎念”恰是楊先生自述的特點。

楊苡與李堯林、巴金兄弟的書信往來,如今已是文壇佳話。不過在楊苡的“碎碎念”中,這段經(jīng)歷還有許多珍貴的光影片斷鮮為人知,下文即對這部分內容的節(jié)選。如果你讀過巴金的《家》,也許可以在楊苡的回憶中讀到更豐滿的覺民和覺慧,他們在現(xiàn)實中的故事同樣令人動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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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巴金寫信

我18歲時母親說,現(xiàn)在算大人了,該有零花錢了。以后我每個月就有12元錢的零花。之前要什么都是家里給買,我沒有一個人逛過街,身上也沒錢。第一個月拿了錢,我跑到唱片行,買了四張紅心唱片,三元錢一張,很貴的,拿回來開心得不得了。但是這一類的快樂消除不了我的苦悶,反而有時苦悶得更厲害了,因為我覺得自己和那些參加抗日活動的同學過的完全是兩種生活,在這樣的大時代過一種貴族小姐式的生活,我覺得很“醉生夢死”。

這些跟母親是說不通的。對她我從來不敢反抗,甚至沒想過要反抗。除非是到外地去,只要還在這家里,我想不出怎么能不聽母親的,也想不出我的狀況會有什么改變。

就是在一團苦悶中,我開始給巴金寫信。

我是17歲時開始和巴金通信的。之前我看了許多巴金的書,《家》、《雷》、《雨》、《霧》,不光是小說,他編的書,我也看。新文學作家中,我哥喜歡胡適,我姐崇拜冰心,我最崇拜的是巴金。冰心在燕京教書,我姐是真的崇拜。她的畢業(yè)典禮,帶我去參加的。在燕京的禮堂,學生都在那兒了,就見司徒雷登戴著方帽子走過來,冰心和一些教師跟在后面,我姐站在外側,靠過道,冰心就從她身邊過去,她激動得很,大喊“謝先生!”冰心連忙豎起手指在嘴前面,讓她別響。冰心作品里都在歌頌母愛,我是有點隔膜的,因為母親對我一直很嚴厲。我愛讀巴金,因為巴金《家》里寫的,和我的家太相像了。

其實也不光是我,我在中西女校的好友當中,有好幾個都迷上了巴金,讀遍他幾乎所有的作品,從中得到鼓舞和力量。巴金的小說對年輕人是特別有吸引力的??赡芎枚嗄贻p人都給巴金寫過信。我是好多年以后,才知道差不多就在我開始給巴金寫信的那段時間,同學劉家蓁也在給他寫信。1985年我和她通信中還說起這事,她在三八婦女節(jié)那天的來信里這樣寫:“我清楚地記得,當時我卷進‘一二·九’運動后,心頭像一團火一樣在燃燒,血管里流淌著血要沸騰了,要爆炸了,一個18歲的年輕人承受不了在燃燒的火,要爆炸的血管,她在尋求一個支持者,一個承受者,幫助她承受這火、這血。巴金先生是這樣做了,他理解、同情、支持我們當時那些極為幼稚可笑的想法和行動。我告訴他我們辦墻報,搞營火晚會,劃船到墻子河中央去放聲歌唱,他完全能理解和同情我們。我的心得到了安撫?!眲⒓逸璧窖影仓踹€給巴金寫過信,巴金稱贊她路走對了。

我也是寫信到巴金那里去尋求撫慰的。那段時間我特別苦悶。有好多因素,一是前面說的“一二·九”運動,再就是我哥(楊憲益)去留學后,我覺得特別寂寞。我哥對我特別好,我總是跟著他,什么事都聽他的,像是一種依靠。有一次我上樓,仰頭對空氣喊了聲“哥得兒”,堂弟楊纮武聽到,就對母親說,六姐是想哥哥了。我一直叫我哥“哥得兒”,那是從一個玩笑來的:八叔家的四哥還有七叔家的五哥,加上我哥帶我一起玩,他們和我哥都上新學書院,會英語,跟我說,喊我哥要說“DEAR 哥”,我不會說DEAR,一說就說成“得兒”。他們當笑話,說,行,你就喊“哥得兒”。后來就一直這么叫。我總跟在我哥后面,到老了我姐還說,我和我哥是一撥的。

巴金是我崇拜的偶像。另一方面,對于我,他也像兄長一樣,代替了我哥。收到巴金的第一封信時,我簡直是狂喜,那幾天恨不得擁抱遇到的每一個人,告訴他們:“我收到了巴金的親筆信!”總想大笑,又怕是在做夢。事實上,信我是悄悄寫的,收到信也不能公開,尤其更要瞞著母親。

我在第一封信里寫了對他作品的喜歡,還有對他的崇拜之情吧,以后慢慢地,什么對別人不說的話都對他說,什么事都問他的意見。都是很長的信。我喜歡做夢,夢多,在信里向他描述我的每一個夢。我給朋友寫信習慣寫得很長,但給巴金的信特別長,以至好多年后有次他在朋友面前開我的玩笑,說我的長信長到一封信有17頁紙。

可能是第二封信,我就說到了對我家的不滿,重點是表示,我要做他筆下的覺慧。他回信表示不贊成,說我年紀太小,應該先把書念好。要有耐心。那時候我不知道他和劉家蓁之間的通信,當然也不知道他稱贊她去延安是“路走對了”,否則我大概要問,為什么贊同劉家蓁去走自己的路,卻不贊同我像覺慧那樣呢?可能他會說,你和她的情況不一樣?,F(xiàn)在我想想,如果劉家蓁當時不是已經(jīng)到了延安,他的回答也許又不一樣。巴金總是愛護年輕人,為他們設想的。

我跟巴金通信,母親并不反對。我開始瞞著她,后來還是忍不住說了。我給好萊塢明星還有巴金寫信,她都是知道的。他們回信,我告訴她,她嘴里不說,心里也是高興的。她也有她的虛榮心嘛。巴金的《家》她看過,知道他名氣很大。對《家》怎么個看法她沒說過,不過晚年她有次說我,你和你哥都不給我爭氣,就知道玩兒!你們怎么就寫不出一本《家》呢?巴金能寫,你們就不能寫?但是另一方面她挺傳統(tǒng),對巴金鼓勵年輕人反叛家庭,以及我受巴金的影響一直有點耿耿于懷。也是晚年的時候,有次她對我說,你都是給巴金害的。這是說我后來的路,離家去讀書,包括婚姻,都不是她的安排。

楊憲益兄妹三人談笑風生,左為大妹楊敏如,中為小妹楊苡

“大李先生”

巴金給我的一封信里,勸我好好念書之余,說我可以去找他哥哥李堯林,說他會幫助我的。李堯林是巴金的親哥哥,兩人的關系特別好,巴金離開四川的家,就是和李堯林一道。后來巴金去了法國,李堯林到北平念燕京大學的外文系,畢業(yè)后就到天津南開中學教英語。我是不大會和陌生人交流的,哪敢主動去找?寫了個紙條讓同學馮秀娥帶給他,上面寫了家庭住址聯(lián)系方式,這事就算結了。

那時李堯林住在馮秀娥家。馮秀娥也是中西的,低我一班,但我們常在一起上課。她家里是開綢緞莊的,弟弟在南開中學念書,李堯林是他的老師,他課講得好,特別認真,對學生也特別好。像南開許多學生一樣,秀娥他弟弟也喜歡大李先生。日本人飛機轟炸,一顆炸彈落在南開,炸到了教師宿舍,大李先生沒地方住了,秀娥的弟弟就向家里提出,要讓他住到家里。秀娥家有地方住,同時也希望大李先生幫著孩子補習英語,就答應了。大李先生于是住到了馮家原先的客廳。之前巴金給他寫信提到我,說沒有妹妹,就把她當小妹妹看吧。他因為知道馮秀娥和我是同學,就讓她叫我到她家見個面。

馮秀娥對我說,李先生問起你,說你怎么不去見他呢?我一時想不起,問,哪個李先生?她說,就是巴金的哥哥呀!我這才想過來。一見面他就說,以為你是個小孩子,沒想到其實是大人了。那天我穿著旗袍,半高跟鞋,說大不大,倒的確不能算是小孩了。以后這意思他還說過不止一次,老說我:也不小了,怎么什么事也不懂?

后來就開始通信了,而且越來越密,有時候一天就有兩封,頭一次一天兩封信,是他寫給我的。從第一次見面,到我離開天津去昆明念書,大概有半年時間,我收到的信有四十多封,我寫給他的信應該更多。對巴金,當著面我都是稱“李先生”,李堯林是他哥哥,就稱“大李先生”。寫信的時候不一樣,給巴金寫信,只稱“先生”,寫給李堯林,就稱“李先生”。也不是有意的——寫給巴金的信主要是說苦悶,給大李先生的信更流水賬一些,多說好玩的事、吃了什么、到哪玩去了、遇到了什么人……什么都匯報。

大李先生和巴金的信,都是寄到同學葉道純家里。有信來,她就打電話告訴我,我就讓小本兒去取。小本兒是我們家的車夫,在我們家干了好多年。都是我在樓上按個鈴,他就從下房那邊過來聽吩咐。

我和大李先生很少單獨見面,只有三四次一起散步。一般情況,是說好了在我家附近的某個地方會合。跟母親,就說是到同學家玩去了。我在學校、在家里受的教育,都是不許說假話的,在家里母親問我什么,我都不敢隱瞞,所以我說去同學家,她都是信的。我說去找同學玩,也不是撒謊,有時真是想和同學一起跟大李先生散步的。比如有一次,我和大李先生碰頭之后,就去找同學安繼倫。安繼倫家也在租界,有個小院,大李先生在街對面等,我就過街去按她家的門鈴。晚上英租界特別安靜,門鈴聲音很響,按了又按,聽見里面安繼倫和大人說話,過一陣她出來說,家里人說太遲了,不許出去。這樣我就和大李先生單獨去散步了。大概我按門鈴時沒等響完了又按,大李先生笑著說,你急什么呀?我說我沒急呀。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希望單獨和大李先生散步。

1925年,巴金與二哥李堯林在南京

我和大李先生沒一起看過電影,都是在電影院里碰上——和一個男的去看電影,那是不可能的。我們家看電影,通常不是買當場票,在報上看了電影廣告,會讓下人去買某個時間的。我看電影,通常不是一個人去,不是和母親,就是和同學一起。這時候和同學一起去的多了。在信里我會和大李先生說,要去看哪場電影。

我特別愛看電影,好多名著,我都是先看的電影,《呼嘯山莊》也是,好萊塢片拍的,叫《魂歸離恨天》。剛有有聲片那陣,好多電影公司都搶著拍歌舞片,米高梅、派拉蒙,還有United Artists,中文名好像叫“聯(lián)藝”,都拍。我們家里原來不大讓看的,后來也讓了,因為并沒有什么露大腿的。有一部《百鳥朝鳳》,我看了三遍。這些我都會在信里說。還有《丹宮恨史》,后來文化出版社出版了小說原著《增達的囚人》,算“通俗小說名著”中的一種。這些過去大李先生都是不看的,老聽我說,他就說,我也看看吧。

那時的電影院不是對號入座的,說來有意思,有一次看到大李先生,我坐在左半邊,他坐在右半邊,不久以后在另一家影院,我坐在右半邊,發(fā)現(xiàn)他坐在左半邊。在哪家影院坐哪半邊,都是習慣性的,他正好和我相反。

即使發(fā)現(xiàn)了大李先生,我們也不會坐到一起。只是到電影散場了,我會看到他在門口站著,等我。我看電影,家里的黃包車都是在門口等著的,這時我就會過去跟車夫說,要和老師說話,讓他再等著。

和大李先生單獨在一起一共沒幾次,外面就風言風語的,有些傳言。我不知道那時是否已經(jīng)傳到了我母親耳朵里,但她似乎也覺得我有點不對頭了。每天下午一定的時間,我都會把房間里面對著街上的窗戶打開,在留聲機上放唱片,開到很大的音量。放的不是卡魯索就是吉利唱的歌,這是我和大李先生都聽過也討論過的,我們各有所好,爭持不下,我喜歡卡魯索,他鐘情的是吉利。南開中學被炸以后,他在耀華中學找到了職位,耀華也是教會學校,比南開的待遇要好。這時我們家已搬到了耀華里,距耀華中學不遠,大李先生從他的住處去學校,都要經(jīng)過耀華里,我們住的房子是臨街的,也就是說,他每天都會從我家門前過去。我是算好了耀華下午放學的時間等著他的。

1937年,楊苡從天津中西女中畢業(yè)后在照相館留影

我希望他聽到唱片會知道是我在等他,在放給他聽。他的確也會朝樓上望過來,雖然他并不能看到我。我不會站到窗前,開著窗戶在樓上和他說話更是不可能的,我只會遠遠地看他兩眼。就這樣母親已經(jīng)起疑了:怎么老是把唱片放得那么響?當然即使她到我房間里來,看我在干嘛,甚至往街上看過去,也發(fā)現(xiàn)不了什么,因為她并不知道有個大李先生。

這是我和大李先生之間的秘密。給巴金寫信,后來對母親不是個秘密了,和大李先生通信,她一點也不知道。我和大李先生通信沒多久,他就說,我們可以把信都編上號,我就給編上了,信都小心地放在一只漂亮的盒子里,一個人的時候,我會拿出來看。不僅對母親,就是和好朋友,我也沒有分享過和大李先生的秘密。和同學好友說起大李先生,是到昆明以后的事了。每次收到大李先生的信我都很開心——不只是開心,還是欣喜,因為守著一個秘密,興奮是翻了倍的,你也可以說,那就是一種幸福感吧?

大李先生沒有教過我,不過我完全可以想象他和學生在一起的樣子。他在南開教過的學生中,好幾個人后來和我成了極好的朋友,比如黃裳、黃宗江。我們在一起當然談論過李堯林,他們的回憶文章也讓我想起當年的大李先生。在他們的印象里,大李先生講課生動,對學生熱情,就像對朋友一樣。他有許多愛好,拉小提琴,聽古典音樂,喜歡逛書店,溜冰很拿手……在學生心目中,他簡直是個“快樂王子”式的人物(黃宗江的一篇回憶文章,題目干脆就叫《快樂王子頌》)。這些有不少在我和他的交往中也都是可以得到印證的。比如音樂,他談起來總是津津有味,雖然我們沒有一起去過音樂會,聽唱片也是各聽各的,除非他從我們家樓下走過聽到我在放唱片也算是一起聽。再比如溜冰,我和他一起溜過的,不是單獨,是和其他同學一起,他背著手隨著“溜冰圓舞曲”滑行的樣子,我們都覺得帥極了。

后來見到巴金,慢慢熟悉了,我有意無意地會拿他們兄弟倆對比。巴金穿著是不講究的,李堯林就比較講究,不是說穿的衣服檔次高,是他注意整潔,講究合體,所以他的學生會覺得他很瀟灑,風度翩翩。巴金除了寫作,愛好是不多的,李堯林則是興趣廣泛,我的印象里他是個愛玩會玩的人,這也是我覺得他親近的一個原因。對巴金就更多的是“敬”的成分了。

事實上大李先生也有不快樂的時候,其至可以說,他一直是在生活的重壓之下的。我太年輕,總是我對他說我的苦悶,他是不會談他的苦惱的。但是在信中他不止一次感嘆:“什么都是irnoy of life(生活的諷刺)!”也不止一次讓自己樂觀起來:“我主張happy-go-lucky(隨遇而安)?!蔽液芮宄赜浀?,有次散步時他說他贊成“all or nothing (要么擁有一切,要么一無所有)”,對比“happy-go-lucky”,那是表示他不愿接受命運的安排了,但隨即他就苦笑著補了一句:“對于我,就是一無所有!Nothing!”

人到中年以后,我才慢慢能體會到他內心的苦澀。巴金《家》里的覺民是有大李先生的影子的,正像從覺新、覺慧身上可以看到大哥李堯枚和巴金自己一樣。他和巴金一起離開家到外地讀書,都是標準的“新青年”形象,他比巴金大一歲多,可以說還是他帶著巴金擺脫舊家庭的。但是大李先生后來的情況小說里就沒寫了。主要是李堯枚因家里破產(chǎn)自殺后,他和家里就沒那么對立了,他覺得過去大哥擔的責任要由他來承擔了,每個月他都把大部分的薪水寄回四川,那邊繼母、弟妹一大家子的生活都是靠他的。其實他原本就不像巴金那么決絕,巴金和家里有沖突時,他總是在中間調停。他當然希望過一種屬于自己的生活,只是為了家人,他選擇了犧牲自己,過一種清苦的生活。看得出他的窘迫,天很冷的時候,他還穿得很單薄,沒錢添置棉袍,更不要說大衣。

我認識大李先生的時候,巴金已經(jīng)出名了,一部《家》為巴金帶來無數(shù)的讀者,這時候已經(jīng)有能力幫助家里,但是他希望這個弟弟全部精力都用在寫作上,還是一人承擔家里生活。對此他從來沒有抱怨過。他是內心很驕傲的人,不會向人訴苦。他也從不向人提及他和巴金的關系,他的學生都是很遲才從別處知道,他們的英語老師就是大名鼎鼎的巴金的親哥哥。大李先生對我提起巴金的時候也不多,我和他說《家》他就笑著說,巴金并沒有一個“鳴鳳”,他也不存在一個“琴表姐”,那是四弟編的。印象最深的是那次在冰場,他說到巴金時有一種沉思的表情。他說他最喜歡四弟,四弟勤奮用功,從小就有抱負、有信仰,愿意為信仰獻身。他才是有前途的。(言下之意,他自己是沒有什么前途可言了。)

然后他用英語說:“I’m proud of him(我為他驕傲)!”接下來的一句更讓我終生難忘:“I don’t want to be famous by my brother, and if I would, I want to be by myself(我不愿靠我弟弟有名氣,如果我想要,我要靠我自己)!”

我知道人家背后總是說,李堯林是巴金的哥哥,好像這成了他的標簽,這多少傷害了他的自尊心。但他很快又笑著用中文跟我說,四弟比我用功,他總是不停地寫,我也不愿意他操心別的事……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路……

前面說過了,我哥走了以后,有很長時間了,我有說不出的孤獨,遇到了大李先生之后才又開心起來。那是我一輩子難忘的幾個月。只有幾個月,很快我就要去昆明念書了。有一天我和同學在大光明電影院看日場電影,電影院人不多,開場前我老遠就看見大李先生坐在左邊的后排,目不斜視。有這么巧的事,我不記得是不是在信里告訴他,同學約我一起看這場Alice Faye的電影,只記得散場后我很自然地就往他那邊走。他不說話,面無表情在前面走,不跟我打招呼,我也不敢叫他,只是跟在后面。走下電影院門前的大臺階了,他才站住等我。我回頭讓同學先走,她們就嘻笑離開了。待我走近了,大李先生笑著說,要帶我去一個地方。

他帶我走到了海河邊。那地方離電影院并沒有多遠,但我真的沒去過。一個人家里是哪也不讓去的,天津租界以外的地方我實際上沒去過幾處,雖然把覺慧當榜樣,事實上在母親面前,我只能做乖乖女。我們站在海河碼頭一帶的岸上,看見遠處一艘白色的大輪船緩緩地駛去,一點點變小,最后消失,這景象帶給我一種說不出來的新鮮感受。大李先生站在我身邊,輕輕地說,你看,你就會坐這樣的輪船離開你的家鄉(xiāng)的。我傻乎乎問了句,你呢?他嘆口氣說,我遲早也是要走的。

那時候關于大李先生和我的傳言已經(jīng)有一陣了,一起看電影的同學走開時嘻笑的表情,也在暗示她們猜測我和大李先生在談戀愛。我覺得很冤枉,我認為我和他之間是友誼,不是愛情。即使真有愛情的成分,那時我也不敢承認的,不管是對別人,還是對自己。

1951年,楊苡一家合影

前幾年還有人問我,和大李先生在一起有過電的感覺嗎,拉過手嗎?其實在天津我對大李先生完全沒有那方面的感覺,他是老師、兄長,我對他完全是仰視的呀。

我受的教育是男女授受不親,不要說拉手,碰都沒碰過。要說的話,只有一次,他碰到過我頭發(fā)。是有次在英國花園散步,他問我怕不怕蛇,怕不怕蟲,我說怕得要命。他就說我頭發(fā)上有個吊死鬼。不是騙我,那一帶有很多樹,常有吊死鬼吊在半空中。我聽了嚇得一動不敢動,直說請他幫我弄掉,他就弄掉了。這和手拉手完全是兩碼事吧?我給巴金寫信,把傳言說了,表示對傳言很氣憤:他們這么說,是對大李先生的污蔑,是褻瀆!

那一天很快就來了——我是說離開天津赴昆明的那天,1938年7月7日。大李先生不可能到碼頭送我,到時候家里一大幫子人要去送,而我們的交往是背著家里人的。那天上午我們見了一面,事先約好了的。平時我們約的地方或是在街對面,或是離家遠點的地方,那天他就在家門口等我。英租界很安靜,即使大白天也沒什么人。我們從這條街走到那條街,就這么來來回回地走,一邊走一邊說話,走了大概有兩個小時。大李先生送了我一盒手絹,一盒里裝著六條,汕頭產(chǎn)的,因為上面有手工繡的花,很貴,一盒要六元錢,以他當時的收入、他的負擔,真是要咬咬牙的。(后來我母親看見了說,怎么送那么貴的東西?我說是一位老師送的,她也沒再追問。)我送過他巧克力,不過是一元多錢的東西。

那天他口袋里鼓鼓囊囊裝滿了碎紙片,他掏出來,問我知道不知道是什么?我猜不出來。他說是我寫給他的信。他還說,我主張信是不必保存的,似乎是解釋他干嘛要把信給撕了。這和他之前讓我把收到的信編上號有點矛盾。按照他的囑咐,我們每個信封背面下角都寫上數(shù)字(NO.1,NO.2……),編號不就是要保存嗎?一般的情形,撕碎了信是不高興甚至是要絕交的,他這是什么意思呢?這是照常理推,但看不出他有什么和平常不一樣的地方。其實當時我根本什么也沒想,他說什么我都覺得是有道理的。他在空空無人的街道上把碎紙片拋掉,我沒有什么不高興,過后我們就繼續(xù)說話,還是以往的話題,一樣的氣氛。

最后我們又回到了家門口,按門鈴進去之前,我對他說:“昆明見!”而后就分手了。我并沒有多少離情別緒,甚至可以說還在一團高興當中,因為我馬上就要離開束縛我的家了,而分別是暫時的,之前他就在我的紀念冊上寫過:

雖然離別就在眼前,但是相信不久我們就會見面的,希望我們見面時都比現(xiàn)在健壯。

我們約定,他不久也去昆明的。

再也想不到,這成了我和大李先生的最后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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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10期 總第810期
出版時間:2024年10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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