蛙池樂隊 我不拒絕踏進這條河流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盧琳綿 日期: 2021-06-21

“‘工廠’‘東莞’并不是他們真正的特質,能借‘他人他事’轉達真實的憂傷與吶喊才是蛙池最牛的地方”

特約撰稿 ?盧琳綿 ?發(fā)自珠海

編輯 ?周建平 rwzkjpz@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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蛙池雖然誕生在東莞、觀察東莞、寫東莞女工“出道”,但唱得更多的是當代年輕人的故事,既紓解自身的苦悶,又給年輕人的迷茫找到一個出口,“持續(xù)在娛樂大潮中鳴出‘刺耳’的蛙叫”。

初夏,蛙池在珠海參與錄制樂隊類綜藝《草莓星球來的人》,我跟訪了這支年輕的樂隊四天三夜,他們排練、點滑蛋飯、喝咸檸七,排練、吃泡面、睡覺,很枯燥也很規(guī)律,更像大學社團——他們上臺前有個小習慣,四個人拳頭對拳頭碰一下,仿佛要去打一場球賽,同仇敵愾似的。寫歌時往往有一個環(huán)節(jié),大家圍坐在一起交換“秘密”,彼此激發(fā)。

一練就是六七個小時。出來時天邊暗了,熱熱的海風一刮來,上游馬戲團的糞便氣味格外濃郁。累了一下午的主唱金依依背著樂器,依舊很有能量,她指著遠處棉花糖狀的云,跟長隆酒店的城堡塔尖搭配得很,“假裝在加州”——開心程度不亞于前一晚穿著一件沙皮狗T恤,蹲在垃圾桶上啃炸雞。

壞蛋調頻主理人王碩跟了他們幾期綜藝的錄制。他發(fā)微博說,“他們是我認識的所有樂隊里,最有凝聚力的一個,每個人在樂隊里都起到了樂器之外的關鍵作用?!痹跇逢牻?jīng)紀人健崔看來,這是某一種基于信賴的親密關系,仿佛是多續(xù)了好幾年的大學生活,“樂隊里每個人都在跟彼此‘戀愛’?!?/p>

主唱 金依依

鼓手 浩仔

貝斯手 三豐

吉他手 迪生

流水線與孔雀

2018年,貝斯手三豐給依依發(fā)了一個demo,“色彩很陰冷很詭異”,一下就讓她想起工業(yè)區(qū)的粗糲、流水線的壓抑,“沒有任何生活氣息,日復一日?!币淮尾稍L中,他們回憶起這種“試圖在沒畫斑馬線的路口過馬路的感覺”,“80邁的大貨車一輛接一輛從面前碾過,沒有任何空隙和機會,有一種生活撲面而來的陣仗?!惫氖趾谱姓f,速度可以再快一點,鼓點加快,像是在疾走,“就像那種流水線上的工人,手很快,不停?!?/p>

金依依六歲時,父母從湖南來到深圳打工。在龍華工業(yè)園區(qū)成長的她常常百無聊賴,每日盯著樓下準時路過的工人。

這種第三視角的觀察,在她畢業(yè)后進入一家大型食品公司時更為逼近。她做市場營銷,跟車間工人同住在一個宿舍區(qū)。樓對面,工人在陽臺的日常于金依依眼前上演,“那些剛洗完頭發(fā)的、赤膊的、抽煙的、剪指甲的、刷快手的、看抗日劇的男男女女的日常?!彼龑β曇裘舾校稳莨と藗兪褂檬謾C的習慣為“超級大聲”,“外放超大聲,對手機那頭的人也喊超大聲?!苯鹨酪篮退麄冊谕粭潣巧习?,下層是車間,上層是辦公區(qū),“宿舍和辦公室中間有一條幾百米的通道,上下班時段,小白領們就被打散在烏泱烏泱的車間工人中間,往同一個方向行進,兩種平行的生活在這個時候有了交點,你鼻子里聞到的是那種濃度很高的人味,看到的是滿眼的廠服形狀的人?!?/p>

工位上整齊劃一,人們以工號相稱?!拔梗?45!”2001年,從四川南充來到東莞打工的鄭小瓊,編號是245號。后來她寫下《女工記》:

身體的峭壁崩潰 泥土與碎石/時間的碎片 塞滿女性體內洶涌的河流/混亂的潮水不跟隨季節(jié)漲落 她坐于卡座/流動的制品與時間交錯 吞噬……她揉了揉紅腫的眼窩 將自己/插在某個流動的制品間。

黑魆魆的人流中,金依依偶然能瞥見一兩雙高跟鞋,即使進入廠房馬上要換成笨重的工作鞋,“就穿一兩分鐘,她們也會有這個心思?!币淮?,她遇到一個中年阿姨,穿著鮮紅的襪子,張揚閃亮的裝扮,旁若無人?!澳鞘撬齻兊目兹笗r刻。一種樸素的審美觀,都愛美,都花枝招展的”——她被擊中,想到在工廠人流中帶閃鉆的頭飾、溢出工服領子的粉色內襯。那些違背秩序、生生地冒出來的、帶有人味的精致,讓她想寫點什么。

松糕鞋 松糕鞋/踩上女人街 女人街/漆皮包 漆皮包/裝著充電線 ?牛軋?zhí)??和女兒送的peppa piggy/遙遠的家 麥子黃/短視頻里邊 賣竹纖維內褲 by balenciaka/為月經(jīng)初潮的女兒下單/寄北方城市 許昌中學/排隊 吃飯 下班卡空隙間/總結庸碌的日常經(jīng)驗/這黃昏總按時來臨/狗屎之中打撈星辰/你佩戴著閃亮的項鏈/像一只盛開的孔雀/行走著 在烏泱的大街/同樣的劇情為我們編寫——《孔雀》誕生了?!袄锩嬗泻芏辔覌寢尩挠白樱缰窭w維內褲,我媽到現(xiàn)在還很愛給我買內褲?!币酪澜忉?,巴黎世家Balenciaga化身盜版Balenciaka,許昌中學來自河南,源自工廠每年都會從河南輸入大量工人?!霸S昌中學”原本是“河南駐馬店”,為了給歌詞中的“女兒”身份進一步界定,她突發(fā)奇想搜到了這座北方城市中的一所中學,唱到這里聲線總會“蕩”起來,仿佛遙望著與工廠相異的另一重生活。

2016年,金依依大學畢業(yè)。找完工作,臨入職前空了兩三個月,她閑不住,琢磨著去西班牙采訪女工拍攝紀錄片。許是來自最喜歡的西班牙導演阿莫多瓦的影響,她想知道,在異國熱情開放的色調下,女工的生活是怎么樣的,是不是沒那么壓抑,“我超幼稚,當時我也沒有任何文化研究的基礎,單純覺得這種對照會很有意思?!?/p>

簽證辦不下來。依依找了個家附近的公益機構了解女工。初次見面,她帶負責人去大浪商業(yè)中心(地處深圳龍華工業(yè)區(qū))。對方震驚,感慨原來工人們聚集在此。她一時覺得諷刺,本來機構辦公就在工業(yè)區(qū)密集的地方,“怎么會連這個都不知道呢。”門口來來往往的人,認不出誰是白領、誰是工人,差異被商圈在某種層面上抹平了。

靠別人不妥。她發(fā)現(xiàn)從自家門口經(jīng)過的輪滑隊里,一大半是附近的“打工仔”。少男少女沿著華旺路成群結隊地刷街,盡頭是羊臺山森林公園與落日,空氣里都是荷爾蒙的味道。她跟他們一起學輪滑、吃盒飯,聽她們談戀愛、聊八卦、打架、墮胎的故事……她曾鎖定三位“廠妹”,把她們想象為某種資源不公的受害者,需要被拯救被啟蒙,但現(xiàn)實并非如此?!爱敃r給我沖擊很大,生活得很真切,她們比我酷多了,敢愛敢恨,有自己的一套邏輯?!?/p>

再沒有俯視的角度。在工業(yè)區(qū)生活兩年后,她意識到,一廂情愿地對照是傲慢的,“我只是想要看到這種沖擊,這種強行制造的沖突,她們被呈現(xiàn)、觀看。其實對女工來說,她們也看不懂。”就跟她當時勉強能看懂公益機構的推文一樣,“其實他們寫的那些,初高中文憑的人真的看得懂嗎,這太割裂了,甚至是自我感動?!?/p>

“我們之間唯一的區(qū)別,可能就是生產(chǎn)所需要的工具不一樣,女工們用自己的雙手在流水線上日復一日勞作,我的工具就是電腦鍵盤和顯示器。”透過對生產(chǎn)線的觀望,她發(fā)現(xiàn)彼此同樣得對抗不可逆的時間和身體的衰弱。往后,她在《孔雀》的demo介紹中認真地寫下,“流水線上流轉著的歲月,豐滿有時,干癟有時。她們,我們,在平行的生活軌跡里,各自加總庸常的情節(jié)與情節(jié),搭建出人生?!甭牨娭杏腥嗽诘罔F里聽到那首《孔雀》后評價,“首都社畜和東莞女工本就血脈相通,不是嗎?”

“他們都是我的景色”

2015年,浩仔高中畢業(yè)。他在東莞虎門四處打散工,去沙拉店也去茶餐廳,偶爾在培訓班當助教。媽媽覺得還是得有一份正式的工作,拜托人讓他去廠子里做設計。微商興起,工廠在做女士內褲,浩仔每天上午量產(chǎn)上百張圖,準時發(fā)給代理,再發(fā)朋友圈。這對他來說輕而易舉,上網(wǎng)站下模板,改一下信息。

日子無聊,下午他就摸魚看漫畫,“不能翹班,工廠是打卡的”,他搖搖頭。唯一的樂趣是一個人騎死飛(Fixed Gear,一種沒有單向自由輪的自行車,車輪與腳踏板永遠處于聯(lián)動狀態(tài))。他特別喜歡周末騎車過虎門鎮(zhèn)遠大橋。傍晚堵車,“我是動的,車是靜的,他們都是我的景色?!彬T到大橋最高的拱點時,太陽也要下去了,他前后望望,“都是車,一瞬間就很想沖下去,一輛輛越過他們?!避嚦1凰旁诜块g窗臺上,睡覺只隔一米。浩仔珍愛得很,自己組裝,一遍遍擦拭。

后面攢了點錢,浩仔想著去大城市看看,去了廣州,再坐22小時的火車到北京去。在北京,他會早早地出門轉悠,去唱片店。小時候,浩仔家里開的小賣部同時是一個客運大巴售賣點。浩仔爸爸是司機,大巴偶爾會載著他從虎門出發(fā),到深圳、到廣州,到一切新奇的地方,帶他去吃沒見過的麥當勞。他喜歡一切流動的東西,“帶有不確定性”,會在樂隊排練房畫下一整墻的《神奈川沖浪里》,因為海浪的每一個起伏都不同。

父母拼搏換生存,他被送到寄宿學校,沉悶慣了。2012年,三豐與初三的他在琴行相識,看到他打鼓,“瘦瘦的,小小的,不怎么講話?!?/p>

2016年,三豐從英國留學回來?!拔野l(fā)消息,要不要一起玩樂隊,他騎個死飛來見我。嚇我一跳,一躥,比我高半個頭了?!?/p>

在國外學了四年的聲音技術制作,三豐回來在廣州跟劇組,忙的時候沒日沒夜地收音錄音,閑的時候開車回虎門玩樂器。初期,他們的排練房在一個廢棄的別墅里。大廳已經(jīng)發(fā)霉,外面的院子長滿雜草和藤條,一樓潮濕,頂樓被白蟻侵占。三豐跟浩仔收拾了二樓的一個小房間,貼上吸音棉,搬來樂器跟沙發(fā),“相當滋潤,相當烏托邦?!?/p>

吉他手迪生此時正在馬路邊的培訓機構教小朋友,穩(wěn)定且平淡。某天,他在三豐女朋友的朋友圈看到了別墅里的排練視頻,“哇,虎門還有這樣的人在玩音樂,還挺懂的”,加入進來。

兩個月后,別墅被賣。聊到這,浩仔覺得悵然——那個別墅很大,有一天他還在柜子里翻到一個舊掛歷,花花綠綠的山水畫,很復古,上面還有兩只大老虎,“賊酷”。浩仔把它們裁下來,貼在大門口。次日,房子被夷為平地。

由于日常大部分時間都在劇組的酒店中,蛙池樂隊也會在酒店房間里臨時搭起簡易的排練房 圖/健崔

樂隊每次排練基本都會去吃的“定番”餐廳,永發(fā)的燒鵝瀨粉 圖/咖小西

社畜

2017年,他們四人碰到一起,給初露雛形的樂隊取名The Great Day for Freedom,那源自平克·弗洛伊德(Pink Floyd)的一首歌。但時間總湊不到一塊——三豐在廣州;依依還當著管培生;浩仔找了一份更正式的工作,到深圳給一家音樂公司做設計;虎門多是寄宿學校,能拿來排練的周末,往往是迪生教小朋友最忙的時候。

時間不對,名字也不對。浩仔想起別墅排練房外的小池塘。春雷涌動,暴雨過后,蝌蚪一夜間變成青蛙,都往外跳,生命力蓬勃,要不就叫“蛙池”吧。三豐覺得不錯,“其實我們四個人就像蝌蚪一樣慢慢長大?!?/p>

他們搬到了新的排練房,在一個物流中心里,跟其他兩支東莞樂隊平攤房租,每人每月交兩百塊。浩仔在墻上畫了大幅的吉米·亨德里克斯(Jimi Hendrix)肖像,又從音樂雜志的海報中裁出各種搖滾明星貼在墻上。排練總算有個去處。此時歌攢了一些,正式的錄音得等到2020年三四月,“疫情那會大家都在家,不上班,有整段的時間拿來排練和倒騰錄音,逼自己一把?!?/p>

同樣在家無聊的還有音樂電臺主播健崔。他在給網(wǎng)易云音樂的硬地原創(chuàng)音樂榜做評委,從一些原創(chuàng)無名音樂中挖掘好東西。他從2020年1月開始聽,一個月一百多首歌,一首一首聽完。聽到4月,《孔雀》是唯一一首他想再聽一遍的歌——“你知道嗎,我已經(jīng)吃了快三個月的‘屎’,突然讓我聽到這個,我就想換換口味多聽幾遍”——他將《孔雀》循壞了四遍、《河流》六遍,再打電話給王碩,“我說,王碩,這個歌單你聽了嗎?他說,我知道你要問我什么,是不是蛙池?對!”

“搖滾樂回來了?!彼u價好的搖滾樂有三個標準:想表達什么東西,想給你不完美,想告訴你我是誰。蛙池做到了。健崔覺得,盡管《孔雀》最后鼓棒扔在鼓上的小設計“很土”——他指的是音樂性上的稚嫩,“沒有一個人幫他們做得變高級變厲害,沒有很成熟,但好喜歡,如果完美就沒那味兒了?!?/p>

“我們這幾年聽的很多是假音樂,所有的音色、歌詞,都跟這個時代沒有關系。什么我在公園喝著啤酒,女孩拿瓶橘子汽水,穿什么牌子的衣服,又背什么logo的帆布包。她很美,我在ins上給她點了個贊。這些生活描述,是消費社會帶來的虛假現(xiàn)象。它已經(jīng)夠虛假了,你還把這個虛假提煉出來了,變成了虛假循環(huán)的一部分,拿來賺錢,對我來說是音樂作惡。”健崔說,“音樂不觸碰真實的問題,不感觸、不思考,但現(xiàn)實問題會在瞬間打破很多這樣的精神空廈。所以當我聽到蛙池,我就驚呆了。”

他搜不到這個樂隊,太青澀了,“全網(wǎng)唯一一篇文章是他們給自己做的假采訪,一看就知道是假的?!眱尚r內,他在樂隊微博底下留言:“蛙池你好,我想給你當經(jīng)紀人!”健崔年近四十,不再毛躁,但是一股“雞媽媽”般的保護沖動涌出:“樂隊的綜藝火了,這是一個多么泡沫的時代,無數(shù)人盯著獨立音樂,我擔心有別人把他們簽了之后,把他們變成了門票賣得很貴的樂隊,割韭菜,要么被資本吞噬、要么迷失自己、要么被騙走版權,想幫他們擋住資本這只‘老鷹’。”

健崔見到他們,發(fā)覺自己多慮了——四個小孩雖然年輕,但身上很有廣東人的特點:清醒、務實,不玩浮夸的——就連他們樂隊放在網(wǎng)站上的封面照,“無造型無化妝,也沒有打光的人。沒有錢給攝影師,請他吃了一碗燒鵝瀨粉、一頓牛肉火鍋?!闭掌镆酪啦逯澏嫡驹谂啪毷议T前,拽拽的,很冷漠。三個男孩坐在物流中心隔壁加工車間的“臺鈴”送貨車上,周圍堆滿了材料。

排練時,旁邊車間開工,噪音互不相讓。物流分發(fā),青年人的情緒與生命力也從虎門飄散到更遠的地方。別人介紹他們,就說這是一東莞樂隊。依依雖然不喜歡這種音樂與地域的綁定,但她也承認,蛙池有著工業(yè)區(qū)色彩,“像東莞還有龍華的工業(yè)區(qū)有個很特別的東西,跟一線的城市特別近,它離香港很近,離深圳的南山福田很近,離廣州也很近,但是它有不同的東西,它有生命力,很粗獷。你一邊看明珠臺翡翠臺,但是你一出門就是工業(yè)區(qū),可能你自己就是個開工廠的小老板,面臨的也不是電視里‘律政佳人’那一套,不是特有契約精神,出門還是爾虞我詐了,也是跟人家不簽合同,是那種有一點荒謬,但是又很現(xiàn)實、很有生命力的色彩?!?/p>

提到東莞,浩仔會想到之前在廠里做設計時認識的一個上司,那是虎門版的“如此生活三十年”。上司不是東莞人,和妻子住在八人雙層鐵架床宿舍改造成的小房間里,宿舍連著工廠,逢年過節(jié)才回老家,36年皆如此。幾十年的悲歡離合,在一個狹小的空間里濃縮著上演。

做完《孔雀》后,迪生的腦子里都是“圈”?!巴瑯拥膭∏闉槲覀兙帉?,”他覺得每個人的生活都是一個圈,無論圈大圈小、繞著小宿舍還是繞著培訓機構,都會面臨相似的問題。

樂隊Carsick Cars的主唱張守望成了他們新EP的制作人,察覺到蛙池相比一些年輕樂隊,源于“社畜”的底色讓他們沒有陷入應激式的宣泄——“他們其實是很普通的人,都是上班族,都需要朝九晚五,不管是去工廠還是別的地方,非常深度地參與平常人的社會生活??隙〞龅礁鞣N事情讓你產(chǎn)生懷疑或批判,通過音樂出口來表達……‘工廠’‘東莞’并不是他們真正的特質,能借‘他人他事’轉達真實的憂傷與吶喊才是最牛的地方?!?/p>

他們暫時沒有成為全職音樂人的打算,演出的錢攢著給下次錄音,收采訪郵件也是輪崗的,親力親為,一年只分過一次錢——“一千六。”去年8月,在廣州的演出結束,底下一個勁地喊“牛逼,encore(返場),encore”。健崔想著樂隊得上去謝幕,一時半會找不到金依依,最后發(fā)現(xiàn)她在后臺,手機沒電了,就蹲在墻邊,那有個插座?!拔覀冋f,依依,你出來,樂迷想找你合影。結果她說,‘剛剛演出沒回微信,客戶把我刪了,我得給他道歉,重新發(fā)配件什么的。’一晚上都在那重新給人做Excel表格、發(fā)訂單?!苯鹨酪朗冀K覺得,搖滾的內核得來自生活,“你得有輸入才能有輸出,有生活的磨難才能寫得出東西?!?/p>

“你看清楚了嗎”

剛組樂隊那會,金依依初入職場。不靠譜的上司、做不完的PPT、搞不懂的數(shù)據(jù),她一個人負責一整個品類,輪崗,去臨時建的項目組,開始整晚整晚地睡不著覺。

“一開始是新鮮,你能看到,什么樣的話術會讓更多人覺得有吸引力,更愿意在你的廣告屏幕前停留,直觀的數(shù)據(jù)調動是很興奮的。但是很快就會發(fā)現(xiàn)里面有太多謊言,‘擦邊球’以及玩弄人性的事情……整套市場營銷的話語,脫離消費社會(她酒店房間放一本鮑德里亞《消費社會》)的語境,就失效了?!?/p>

她開始覺得矛盾。從小到大,她是一個很“標準”的小孩。秋招時梳理了一套面試的話語,找到了心儀的工作,去了所謂的大廠,看似有著完美的職業(yè)規(guī)劃——“我不拒絕踏進這條河流,我應該做的全都做了,”但總是患得患失,體驗不好。

那段時間,她寫下了《河流》和《夜長夢多》。有歌迷說,“前兩年有一次出差完回家,從東莞回惠州。7點多,聽到那句‘你看清楚了嗎(《夜長夢多》里的歌詞)’,高速路上是漆黑的。那年出差回來到現(xiàn)在,路上一直都是漆黑的,到現(xiàn)在,我還是什么都沒看清楚?!?/p>

成長的陣痛說來就來。浩仔的“死飛”被迫下了窗臺,遺失在車棚里。他考了駕照,成為在鎮(zhèn)遠大橋上堵車的人了。2021年初,三豐結婚,彩排時,浩仔在一旁想哭,“新人敬酒的酒壺里,已經(jīng)被友軍換成了檸檬茶?!钡仙衲?6歲,周圍已經(jīng)有朋友離開,“在浴室里觸電就走了”,還有玩樂隊的朋友,“之前他還笑嘻嘻的”,下一次他不再出現(xiàn)在排練廳。他感到錯愕,感到一種危機感,又不善表達,只能在玩樂隊時暫時與這些危機錯位。

每天看社會新聞,里面有很多金依依不理解的地方。她想不通,但沒有渠道可以說,甚至沒有朋友能說得上話,去社交網(wǎng)站又是大量雷同的、充滿戾氣的聲音?!耙驗闊o法討論,因為聽不見別人說的東西,你也不表達你的想法,沒有討論的場域,導致你只能一直看一些很表象的東西,”現(xiàn)實生活中周圍的沉默、不爭辯鑄成《啞?!贰澳愕巧纤奶一◢u/不聽不說不掙扎?!?/p>

在珠海錄制《草莓星球來的人》時,他們第一次見到港珠澳大橋?!棒~肉躍龍門/通關象牙塔/啞牛開荒田/架設通天橋”,“歌里的通天橋就在面前,每個人都從胸口吼出了一聲‘哇’?!?/p>

橋很長,也很美。海風很大,司機熱情地向他們科普兩地的房價,此時,平日鬧騰的大家直直地望著無盡的海,一言不發(fā)。

(參考資料:《在東莞的蛙池,遇見一只穿松糕鞋的孔雀》《東莞樂隊和流水線上的孔雀們》,感謝鄧郁、加二盒、鄭相濯、綠毛在采訪中提供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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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10期 總第810期
出版時間:2024年10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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