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到底是誰 侮辱了自我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趙蕾 日期: 2021-05-20

文 ?趙蕾 ?編輯 ?周建平 ??rwzkjpz@163.com ? 陳建斌導演的《第十一回》是我這兩年看過的最驚喜的國產電影。在影片中,他打通了戲劇、電影和現(xiàn)實生活之間的界限,讓人沉浸在錯亂的影像交織中,仿佛置身夢境一般,浮想聯(lián)翩。 電影幾乎每一幕都有戲劇的影子,又不偏離電影的

文 ?趙蕾 ?編輯 ?周建平 ??rwzkjpz@163.com

?

陳建斌導演的《第十一回》是我這兩年看過的最驚喜的國產電影。在影片中,他打通了戲劇、電影和現(xiàn)實生活之間的界限,讓人沉浸在錯亂的影像交織中,仿佛置身夢境一般,浮想聯(lián)翩。 電影幾乎每一幕都有戲劇的影子,又不偏離電影的敘事,看似輕浮、夸張的表演下有一股鉚著勁兒的文氣,和陳建斌本人掉書袋卻又憨厚可愛的氣質十分相符。

電影講述了一個由“拖拉機殺人事件”引起的一系列荒誕故事:30年前,因為拖拉機剎車失靈,馬福禮“害死”了正在車下偷情的妻子趙鳳霞和隔壁村的李建設兩人,自己蹲了15年監(jiān)獄。30年后,市話劇團的導演胡昆汀將此案搬上舞臺,準備拿到省城公演,馬福禮聽聞,接連搬來各色人馬,阻止話劇排練,搞出了一幕幕啼笑皆非的鬧劇。

全片最大特色是打造了一個似夢非夢的開放式空間。陳建斌此次采用了章回體的敘事風格,讓看似現(xiàn)實主義的題材多了幾分“太虛幻境”的色彩,而他又賦予馬福禮精巧的定位:既是拖拉機殺人事件的當事人又是局外人,既是話劇的參與者又是看戲者。這種融合也讓蓋棺定論的歷史能在現(xiàn)實、戲劇和電影之間輕盈穿梭,三者彼此映射,構造虛實難辨的影像。

開頭馬福禮和胡昆汀針對“拖拉機殺人事件”羅生門式的講述一瞬間便將觀眾拽入歷史的迷霧中,這是有關真相的第一層鏡像;在之后的章回里,李建設的表哥“屁哥”、市領導、出演趙鳳霞的女主角賈梅怡又參與了對真相的解讀和佐證,加大了對真相的涂抹,使之更加辨認不清,這是真相的第二層鏡像;近結尾處,莊生曉夢迷蝴蝶的臺詞映襯著馬福禮坐上拖拉機那一幕,到片尾彩蛋中他從拖拉機上醒來走到舞臺中央,畫面在突然而至的血雨中逐漸模糊。伴隨著不斷疊加的鏡像,我心中的疑惑無限擴張,這出話劇最終公演了么?李建設和趙鳳霞青梅竹馬的愛情是真的嗎?最后是馬福禮的夢還是戲中戲?導演在刻意混淆時空么?

影片戛然而止,我才恍悟,第十一回的答案已經交給了觀眾,還有無限延長的章回可以綿延于每個人無盡的想象中。而殺人事件的真相,早已淹沒在人們的肆意揣測和添油加料中,亦沒有了真相,只剩一團剪不斷理還亂的線索,越滾越龐雜。

但是比起這部作品成功串聯(lián)起電影與戲劇之間的脈絡,以及由此制造出的重重夢境般的懸念帶來的驚喜,我更想聊聊這部電影中有關自我的探討。

起初,馬福禮在幫其翻案的白律師和屁哥的建議中來回搖擺。是翻案,擺脫殺人犯的身份,還是放下過去,還死者一份安寧,他拿不定主意,開口閉口“就按你說的辦”,甚至連豆花是咸是甜都要反復確認,完全是一個沒有主見、任人欺負的老好人形象。之后他又因幾次阻撓戲劇排練被賈梅怡大罵“侮辱了導演和演員的自我”,被劇團團長諷刺“你有自我么你”,以至于連他自己都不明就里地面對街邊的電視監(jiān)視器大喊我是殺人犯、我是王八蛋。影片中馬福禮代表了喪失自我意識的典型個體,任何人都可以使喚他、利用他,用影片中挪用的“精神分析”術語來說,馬福禮不僅沒有發(fā)展出協(xié)調內心和外部世界的自我,而且全然壓抑了代表本能欲望和原始沖動的本我,只剩一個強大的超我時刻對他進行道德審判。他的社會角色的行動全由他人和外界某種既定的規(guī)范指導,儼然成了影片中最可憐可笑之人。

電影的表達并未停止于此,除了馬福禮,影片中的人物誰又完整地擁有了自我呢?馬福禮第一次大鬧話劇團,告訴胡昆汀自己向警察認罪是因為覺得自己被戴了綠帽子,決定維護男人的面子,在他的意識里,男人的名譽比命和真相還重要。胡昆汀覺得荒謬,起初根本不信。反觀胡昆汀,他最看重導演的虛榮心和飯碗,忍氣吞聲地應各方利益要求改戲,私下討好演員、承諾為其做牛做馬,謊稱賈梅怡單方面喜歡自己但自己與之并無私情……他不斷為滿足他人的條件而退讓和妥協(xié),出讓真實的自我。再看看屁哥,他在車內擺滿佛像、手持念珠,振振有詞要放下、寬恕,但是一聽到話劇團要將他哥哥李建設塑造成一個抹黑家族的形象,立刻出錢干涉,那個用宗教教義塑造出的自我頃刻間崩塌。還有賈梅怡,她明知胡昆汀對她并非真情,卻執(zhí)著于確認李建設和趙鳳霞偷情的真相,不也是試圖佐證自己和胡昆汀有愛情,想要維護自己愛的尊嚴么?如果真有趙鳳霞表姐其人,她所述的真相中,李建設有沒有可能在車下刻了結婚證書的同時,還在剎車上做了手腳,用死來堅守那份愛情的純潔和正確性,這未嘗不是一份尊嚴。

細細想來,面對生活的捶打,面對那些不堪、污穢、丑陋的真相,影片中的他們無非是換了一種逃避策略和補償方式,從外物中抓住某個幻象,填補滿足外部界定的自我,以此守護那份莫須有的自我感和尊嚴。這一切和30年前又有什么不同呢?每個人都在習慣性的自我感動中無謂地貶損和侵害自我。

我們都是活在主觀認知里的人。不得不承認,每個人都有對影片情節(jié)不同的看法,看似各異的觀點也符合自身價值觀的判斷。正如我把關注點放在“到底是誰侮辱了我們的自我”,可能也是一種自我延伸。

只是關于這個問題的答案,恐怕已經不言而喻。倘若我們繼續(xù)遠離和遮蔽自己真實的內在,單方面屈從于集體潛意識的規(guī)訓,將自我依附于外界不確定的和無常的規(guī)范、環(huán)境中,這些非自我本真的需求,會帶我們走向何處?是否如這部電影最后一個鏡頭那般:馬福禮從拖拉機上醒來,扯掉紅布,呆立在舞臺前,分不清虛實,此時大雨如注,到處都是血色。看似好起來的、向前了的,可能是夢一場,回過頭來驚覺,一切還在原地踏步,“拖拉機殺人事件”的歷史也許還在我們身上循環(huán)上演。

網友評論

用戶名:
你的評論:

   
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10期 總第810期
出版時間:2024年10月21日
 
?2004-2022 廣東南方數(shù)媒工場科技有限責任公司 版權所有
粵ICP備13019428號-3
地址:廣東省廣州市廣州大道中289號南方報業(yè)傳媒集團南方人物周刊雜志社
聯(lián)系:南方人物周刊新媒體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