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麥郎 孤獨及其所創(chuàng)造的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楊楠 孟依依 日期: 2021-05-13

?多數(shù)時候,我們以為人與世界的偏差總不至于太大,即使出現(xiàn),也可以通過社交和勞作、道路與盡頭進行校準。但孤獨的人如扁舟行于滄海,一旦偏航,就無法校準,失去航向

2014年因《我的滑板鞋》走紅的龐麥郎,經(jīng)歷了被質疑,被戳穿,與媒體交惡,消失,被誤解,以及乏人問津。在過去六年里,龐麥郎掙扎在自己的專輯夢和巡演夢中,與經(jīng)紀人白曉互相依靠,也彼此消耗。2021年3月1日,龐麥郎夢碎于寧強縣精神病康復醫(yī)院,被診斷為精神分裂癥。

一部法國短片《91公分之外》描述了精神分裂癥患者的世界。即使在外人眼中一切如常,但患者觀察到的自己,永遠與世界偏差91公分。他試圖向周圍傳達自己的感受,卻沒有人聽得明白。

多數(shù)時候,我們以為人與世界的偏差總不至于太大,即使出現(xiàn),也可以通過社交和勞作、道路與盡頭進行校準。但孤獨的人如扁舟行于滄海,一旦偏航,就無法校準,失去航向。


偏差

歌手龐麥郎坐在圓桌中間,頭發(fā)用發(fā)膠打理過,紅色衛(wèi)衣只有演出時才會穿上——其余時間他都疊好收在背包里,走一路,背一路。

他剛剛完成一場分享會,分享自己的音樂和經(jīng)紀人白曉的新書。結束后,和四五個歌迷一起去吃飯。飯局三個小時,龐麥郎吃得不多,喝了點啤酒,大多數(shù)時候他就坐在那里,低頭不語。但說起即將發(fā)布的新歌時,他有些高興,他要致敬偶像邁克爾·杰克遜的《顫栗》。在他的計劃中,2021年還要出一張新專輯,做一輪巡演?!八麑ξ磥砗苡行判?,”飯局參與者王波說,“但這都是他事業(yè)的末期了?!?/p>

有人想聽龐麥郎唱歌,他唱了《我的滑板鞋》中最帶勁兒的段落:“摩擦,摩擦,在這光滑的地上摩擦,摩擦,摩擦,是魔鬼的步伐?!?/p>

這是2020年12月10日,龐麥郎完成了與外界的一次相對愉快的交流,然后從西安的青年旅社回到家鄉(xiāng)漢中市寧強縣南沙河村,從歌手龐麥郎回到農(nóng)民龐德懷的小兒子龐明濤。


▲ 陜西漢中寧強縣南沙河村,龐麥郎家

回家后的龐明濤少食寡言。除了上廁所,他不會走出自己的房間。龐德懷覺得兒子變成了一個陌生人,但他回想過去,覺得自己也許沒有太關心過龐明濤。

小時候龐明濤住在姑姑家里。他有一個最好的朋友,是一頭奶牛。上學要和哥哥一起走,如果哥哥不等他,他就一路哇哇哭到村口,有人開玩笑說村里安了個嗩吶。他最喜歡玩老鷹抓小雞的游戲,因為可以和其他小朋友手牽手。

龐明濤與父母的關系稱得上和睦。他給家里修了紅色屋頂?shù)呢i圈,帶父母去西安和漢中看過病,給父母買了新衣服。在家的時候,他會幫母親做農(nóng)活。2017年起,龐明濤在家中停留的時間越來越長,和父母的話卻越來越少。


▲ 家中三間平房,中間那間是龐麥郎的臥室,房內只有幾件簡單的家具,桌上的筆記本電腦是他創(chuàng)作的主要工具

龐德懷覺得兒子生病了,病了有幾年,越來越嚴重。飯局結束后第12天,龐明濤被送入寧強縣精神病康復醫(yī)院。醫(yī)生沒有給出明確診斷。三天后,龐麥郎以有演出為由,自行離開了醫(yī)院。

他并沒有去演出,而是去白曉家,接受一個為期三天的紀實短片拍攝,并配合拍攝商務短視頻。

在白曉家住著時,還發(fā)生了一些別的事情。白曉說龐麥郎出現(xiàn)了幻覺,行為狂躁?!拔蚁眿D兒看他有時候神神叨叨的,就把家里的刀啊什么的都藏起來了。當時還有一個歌手住在我這兒,老龐不知道為啥和人家差點動手?!彼_始發(fā)微博暗示龐麥郎的近況:“我已經(jīng)很難再繼續(xù)觀察下去,可我無能為力”、“我已經(jīng)能明顯且熟練看到TA身上核心人格和非核心人格的出現(xiàn)和消失”、“我覺得一切快結束了?!?/p>

龐麥郎在除夕回到南沙河村。又過了半個月,2月28日,他與父母發(fā)生了一些沖突。白曉稱他曾試圖與龐父溝通,“我就說能不能把他往后推一推,我們先在外面找找醫(yī)生給他看一看,不要把他往精神病院送?!贝稳丈衔纾孄溊稍诳诮侵信e起板凳意圖砸向龐德懷。龐德懷打電話叫來了村干部,以檢查身體的借口,將龐麥郎再次送入寧強縣精神病康復醫(yī)院。

這次,醫(yī)院對龐麥郎出具了明確診斷:精神分裂癥。精神活動與環(huán)境的不協(xié)調被視為精神分裂癥臨床診斷的主要依據(jù),包括語言散漫、幻聽和幻視、被害妄想癥、持續(xù)夸張或是木訥的行為,以及較輕的暴力行為等。

在醫(yī)院里,龐麥郎配合治療。他知道外面在討論他,但沒有記者可以找到他。他并不認為自己生病了,他同前去探望的王波說,他相信出院后可以發(fā)新歌,做巡演,贏得人氣。


獨木舟

龐德懷的憂慮由來已久,即使他也說不清龐麥郎到底怎么了。

回村后的龐麥郎,說話反常,說了東忘了西,“頭腦好像轉不過來”。龐德懷琢磨或許是因為經(jīng)歷了走紅前后的落差,壓力太大。他對兒子說,你談個媳婦兒好不好,我給你弄房子。龐麥郎不答應,“他感覺我們農(nóng)村條件不好”,龐德懷說。

兩次住院期間,龐麥郎和白曉曾隨一個拍攝團隊回家一天。當晚,龐麥郎先行離席。微醺的龐德懷問白曉:“你跟他相處這么幾年,發(fā)現(xiàn)他有其他異常嗎?平常說起話來,有啥精神上的問題嗎?”面對鏡頭,白曉欲言又止:“他是個被流量拋棄的人,他現(xiàn)在的情況是話越來越少。叔叔說精神異常這個詞,我是有感觸的?!?/p>

過去六年里,龐麥郎的獨木舟上只有白曉。他們輪流掌舵,誰也看不清前方。

白曉喜歡講兩個故事,都跟龐麥郎的演出有關,也對自己的人生至關重要。第一個故事發(fā)生于兩人初識時。走紅一年半后,龐麥郎在杭州舉辦了演唱會,白曉是演出的策劃人?!拔冶粺崃业臍夥崭腥荆驹诤笈_捂著臉哭。我想象著一個從大山里走出來的孩子,到這一步該有多么的不容易啊?!卑讜哉f。

第二個故事發(fā)生于兩人認識的第三年。在一次演出的路上,白曉戴著耳機聽龐麥郎的歌,聽到“有了滑板鞋,天黑都不怕”這句歌詞時,他突然靠著車窗哭出來。“我感覺我沒有滑板鞋,而他有,所以他天黑都不怕?!卑讜粤w慕龐麥郎。

白曉出過專輯,也寫了一本詩集,兩者都無人問津。他有一些浪漫的夢想,比如帶著吉他和相機,在一百個城市流浪。

他說自己在龐麥郎尚未成名時與之有過一面之緣。在日后的回憶中,那次偶遇被鍍上了夢想的金光:“他當時特別的土,唱歌嚴重跑調,穿得特別不講究,(錄音棚的哥們兒)還勸過他讓他踏踏實實賺錢,不要搞音樂了……可當時誰又能想到,龐麥郎最后能憑借音樂走出來!我自己都堅持了好多年,現(xiàn)在連個屁都不是?!?/p>

2015年末,白曉通過朋友介紹正式認識了龐麥郎,主動邀請他做演出。那時,龐麥郎的人氣和市場價值已經(jīng)隨著輿論的冷卻逐漸偃旗息鼓。與兩人相熟的旁觀者都說,如果沒有白曉,龐麥郎不會有后來的巡演。


▲ SonarTime的設計師秋野和白曉是多年好友,SonarTime的LOGO就是他利用龐麥郎的頭像進行設計的

龐麥郎只關心表演內容,白曉操心如何找到舞臺。兩人的巡演之路著實清貧。趕凌晨3點的過路火車從興義到昆明,或是坐16個小時的綠皮火車從西安到北京;住宿最好是100元的小旅店,兩人住一間。演出門票收入達不到場地方的分成標準,就需要繳納場地費,白曉便堆著笑臉求老板少收點。

白曉說自己在“幫助龐麥郎”,或說是陪著有夢想的音樂人“折騰”,“我也是盡力在幫他,確切地說我?guī)退拖袷窃趲臀易约海矣X得我們都是社會底層的人,更應該團結起來?!?/p>

“最初半年,我們在演出方面還算是有點收益的?!卑讜哉f,在幾座大城市的演出結束后,他們的巡演便處于節(jié)節(jié)敗退、賺少賠多的處境。兩人曾在2016年底分道揚鑣,后又重新合作,白曉說那是因為龐麥郎終于認識到,“我和他才是一條船上的人。”


邁克爾·杰克遜

龐麥郎夢想成為邁克爾·杰克遜那樣的歌手。

他是在漢中一家KTV打工時看到的邁克爾·杰克遜——流行天王,兩度進入搖滾名人堂,一首歌可以賣到幾十萬。那年龐明濤24歲,決心成為國際化歌手。他回家告訴父母說,他要寫歌。

他去山東、廣東、云南,一邊打工一邊沒日沒夜地寫歌。2013年,他終于從漢中坐了將近20個小時的硬座來到北京,到處找錄音棚和唱片公司,把5年來所有的積蓄——6000塊錢——支付給一家公司用來制作他的歌曲。夜里沒地方住,他就去網(wǎng)吧;去網(wǎng)吧的錢也沒有了,就住公園。他衣著破舊,還隨身帶著一床褥子。

有一段時間,他離這個夢想很近了。

2014年,龐麥郎的歌曲《我的滑板鞋》紅極一時,同年走紅的“網(wǎng)絡神曲”還有《小蘋果》和《小雞小雞》。相較而言,《我的滑板鞋》自我表達的意志遠遠強于討好聽眾的意圖,那是一個孩子不斷尋找并最終獲得一雙滑板鞋的寓言。

南沙河村的龐明濤遍尋漢中市,終于買到了一雙喜歡的滑板鞋。他在街上舞動,感受滑板鞋與地面的摩擦,他“最時尚”,他“充滿了力量”,他什么都不怕。

即使荒腔走板,即使備受嘲諷,在如此廣闊的熱潮中,《我的滑板鞋》還是淘出了一批與之共鳴的人,包括龐麥郎的上一任經(jīng)紀人、在沂蒙山區(qū)長大的李達。他說后來在為龐麥郎拍攝MV時,就是以一個粉絲的心態(tài)去的。也包括小鎮(zhèn)青年出身的導演賈樟柯,他說,“‘時間,時間,會給我答案’,多準確的孤獨啊?!?/p>

龐麥郎找到了滑板鞋,他的卡里還有200萬現(xiàn)金。


▲ 2016年1月23日,陜西西安,龐麥郎在演唱會上和粉絲合影 圖/視覺中國

追溯《滑板鞋》的走紅,華數(shù)唱片公司和蝦米音樂平臺各執(zhí)一詞,前者認為是公司投入百萬級資金運作半年的結果,后者則認為它的推薦起了關鍵作用,因此各自認為是自己捧紅了龐麥郎。但二者都有炒作成分。

華數(shù)之所以看中龐麥郎并幫他錄制《滑板鞋》,也受之前另一場短暫的二次元狂歡的影響。

2013年2月28日,互聯(lián)網(wǎng)發(fā)現(xiàn)了龐麥郎,以一段69秒音頻的方式。音樂人蘇浩先在論壇音頻應用上傳了一段未經(jīng)任何加工的音頻,并發(fā)帖求助稱:老板接了這樣一個活,本來打算變成布魯斯那種,可是客戶要求要飆高音,還要大氣。我去,這有高音嗎?能大氣嗎?

那是龐麥郎清唱自己的作品《打吊針》(后改名為《摩的大飚客》),底下一邊有人嘲諷,一邊也有人進行了創(chuàng)作。其中用戶“音爆云”花了一整天時間,最終完成一首“融合了電子、饒舌、R&B、農(nóng)金、農(nóng)電等后現(xiàn)代先鋒音樂元素”的完整作品,長達3分22秒,他給這首作品的分類寫著:娛樂至死,改編作品。

然后更多風格的改編出現(xiàn)了,抒情版、卡農(nóng)版、Funk版……這場游戲又延伸到視頻網(wǎng)站ACFun和Bilibili,用戶樂此不疲地制作了大量鬼畜視頻,以此娛樂。


▲ 浙江杭州,龐麥郎在演唱會上表演

龐麥郎和他的音樂出名了,只是這場出名是網(wǎng)絡用戶的共同創(chuàng)造,帶著嬉笑的意味。這造成了他往后的諸多錯位——他走在路上會被認出要簽名或合照,但他并不是巨星;他有動人之處,但真正理解和追隨他的人寥寥;從2008年被邁克爾·杰克遜的音樂擊中后,他理解的音樂是出唱片、做巡演,可是《我的滑板鞋》誕生時金唱片和白金唱片在無可挽回地衰落,甚至那個被他奉為偶像的邁克爾·杰克遜也在一年后離開人世了。


我將停留在哪里

名氣最盛時,龐麥郎像手捧黃金在鬧市,卻沒有足夠的經(jīng)驗、勇氣和理性來應對這一切。

細讀龐麥郎的歌詞,很容易發(fā)現(xiàn)與他自身的經(jīng)歷緊密相連——《滑板鞋》來自他到漢中買鞋的故事,《摩的大飚客》講的是和工友飆車受傷去醫(yī)院打吊針;《陌生的魔術師》是他在電視中看到的魔術表演……他本人卻想從這些經(jīng)歷中剝離出來——他名為約瑟翰·龐麥郎、來自臺灣基隆、1990年生、家鄉(xiāng)加什比克,他用英文命名所有人物、地點,以此變得更國際化和“上檔次”。

一旦拋棄扎根的地方,他就會變成一葉浮萍,難以落腳。

事情急轉直下。他以為媒體是來采訪大明星,結果卻是來戳穿他:指出他并非出生于1990年,也并非來自臺灣;指出他為了逃避不合理合同而躲了起來,有著糟糕的脾氣和生活習慣。

《東方直播室》的記者在昆明找到他后拋出這些問題,說:“大家認為你說謊了?!饼孄溊勺谝话焉嘲l(fā)里,煩躁不安地不停轉動手機,雙方都有些氣急。“說謊,說沒說過謊呢?”龐麥郎起身,一邊說話一邊用力拿手機敲著沙發(fā)扶手,“何況我現(xiàn)在不是算(說謊),我是在規(guī)劃我的事業(yè)。你們前人沒有給后人打下這個基礎,我們現(xiàn)在重新打基礎,就這樣子?!?/p>

越是如此,外界越是陷入以揭穿他為樂的怪圈中。

在躲起來的那段時間里,龐麥郎總是一個人,無論是在上海的小旅館,還是在昆明掛了唱片公司招牌卻空無一人的三室一廳。龐麥郎在那些地方只寫了一首歌,是在異鄉(xiāng)寫給故鄉(xiāng)的歌,叫作《我將停留在哪里》:

可否告訴我我憧憬的未來和現(xiàn)實有多遠

可否告訴我我期待的未來是否已經(jīng)轉變

我不知道我的心停泊在哪個港灣

我不知道我的心是否還會回來

到了2020年,在《你說,我聽著呢》短片里,音樂人吳克群隨龐麥郎回到其家鄉(xiāng)漢中。在那里,吳克群問他:你從一個城鎮(zhèn)走出來的時候有讓你辛苦嗎?龐麥郎思考了一下,認真回答:我覺得是很不容易的事情,我們和大城市的人相提并論的話,他們會不會覺得我們顯得比較沒有“檔次”或者說什么,能和他們(都市人)融為一體其實我就OK了。

這幾年的巡演并不如意,但龐麥郎堅持著每年的演出,還有那些諸如生日宴、年會之類的小型商演,飯桌和飯桌之間搭出兩平米的小臺子,那是屬于龐麥郎的所有空間。他在賓館里排練一個多小時,然后認真唱完。

音樂確實給龐麥郎帶來過快樂。去年夏天他還提起五年前的第一場演唱會,那是讓他實現(xiàn)夢想、得到真正釋放的演出:《舊金屬》的音樂響起,幾百個觀眾在舞臺下歡呼,“我想告訴世人我只相信真理,給我真理”;還有2014年他在上海的時候,一個歌迷在路上人認出了他,那年他剛出名,第一次和歌迷接觸,“是我最最開心的時候?!奔词乖诨疾∠l(fā)布前的最后一次采訪里,龐麥郎依舊相信自己的作品終將贏得聽眾的支持。

從2014年開始,他把賺到的所有錢都投入到音樂,平均每首歌的成本是5-6萬。初中時,他就坐著三個多小時的車到漢中買了一把吉他,一同買到的,還有一雙紅色滑板鞋。他很少解釋自己的生活,卻會在演出后罕見地表達自己的內心。他平和地說:“我很喜歡和他們去聊音樂的,這些時候我就是覺得,跟大家在一起,是一個很愉快、很開心的事情。”


商業(yè)計劃

2018年深秋,白曉與龐麥郎談妥,正式成為龐的經(jīng)紀人?!拔蚁虢o他接商務、接采訪,還有紀錄片拍攝,想記錄一下我們還在一起工作的這些時刻?!卑讜哉f。

也在這一年,有個念頭在白曉心中逐漸形成:龐麥郎或許是個藝術家,是個最終會發(fā)瘋的藝術家。他給自己定了兩個計劃,第一是創(chuàng)立并銷售自有品牌的滑板鞋,將龐麥郎殘留的商業(yè)價值通過實業(yè)來變現(xiàn)。第二是積極與影像類媒體合作,記錄下“我們的故事”。他打算用自己對龐麥郎的觀察寫本書,寫一個“中國梵高”的故事。

巡演之路清貧無望,白曉的欠債逐漸積累。這些債務并非因巡演而生,但白曉不能繼續(xù)為夢想耗著了。他曾希望龐麥郎能多接些一場兩萬元左右的小型商演,兩人四六分,幫他“把欠債還清”。但他逐漸發(fā)現(xiàn),商演也難以支撐兩人的夢想,他想做些更商業(yè)化的運營。他曾計劃讓龐麥郎代言家鄉(xiāng)的核桃饃,利用龐的名氣開一家小吃店。這一計劃無疾而終,有人說是因為寧強地方認為龐麥郎網(wǎng)絡風評太差。

白曉最大的商業(yè)計劃是打造一個名為“Sonar Time”的滑板鞋品牌,以普通款498元、紀念款977元、簽名款1888元發(fā)售滑板鞋。白曉全資成立了一個商貿(mào)公司,并注冊了該商標。談妥的資方很快跑路,白曉為出廠的360雙滑板鞋投入了自己的全部。白曉曾對外表示販售滑板鞋是自己的業(yè)務,龐麥郎只能算品牌代言人。在拍攝滑板鞋的故事短片時,白曉向主角龐麥郎支付了一萬元的勞務費。


▲ 白曉在廣州考察鞋類生產(chǎn)制造與銷售

龐麥郎還在想著發(fā)新歌、出專輯、開演唱會時,白曉已經(jīng)將他的工作重心轉向了直播和短視頻,主要內容是賣滑板鞋。龐麥郎因合約糾紛而停用四年的微博賬號也被重新啟用,絕大部分內容都與賣滑板鞋有關:比如“全部采用真實牛皮”、“麥郎板鞋,經(jīng)得起摩擦的好板鞋!”等。

白曉找人給龐麥郎的快手賬號加上了紅V認證,還談下幾個推廣合作。但龐麥郎對此意興闌珊,常常不愿露面。直播都靠白曉撐著,白曉問一句,龐麥郎答一句?!皝砜吹娜酥饕浅靶λ?,叫他找個電子廠打工去。直播完了,一雙鞋都賣不出去?!痹鴰退麄冊谥辈ブ谢钴S氣氛的王波說。板鞋存貨都堆在白曉家,從地板摞到了天花板。

多數(shù)時候,白曉勸龐麥郎上節(jié)目,龐麥郎要么說“不考慮”,要么以“考慮一會兒”搪塞。兩次入院期間,龐麥郎在白曉家做了幾場直播。白曉在網(wǎng)上傳了8條短視頻,五條跟商務有關,或是賣滑板鞋,或是賣椒麻雞,還有兩條講述白曉不易的短片。

更多時候,龐麥郎與白曉處于一種矛盾的關系中,他們需要彼此來完成自己的夢想,又清楚彼此的目的南轅北轍,常常陷入一種控制與反控制的錯位之中。龐麥郎的夢想——做出“更有檔次”、“真正讓大家產(chǎn)生共鳴”的音樂——在白曉的計劃之外。多年來,他把自己的收入都投入到音樂制作中,認為自己歌曲制作的“檔次”提高了一些?!拔以诩涌炷_步,也許你會感受的到,”他唱道。


病人

絕大多數(shù)人理解的龐麥郎都需要白曉。龐麥郎不善言辭,白曉口齒伶俐;龐麥郎孤身一人,只有白曉為伴。

白曉喜歡用幾個詞描述龐麥郎,第一個是“才華”:龐麥郎是一位富有才華的音樂人。白曉常對龐麥郎說,“我知道你有好多好多好的作品,比滑板鞋牛逼多了?!?/p>

另一個形容詞是“自卑”,這能解釋龐麥郎一些令人匪夷所思的行為。比如謊稱自己是臺灣人,那是因為擔心別人看不起自己;比如不歡迎媒體造訪家鄉(xiāng),那是因為不想暴露家庭的貧窮。去年年中,白曉替龐麥郎編輯了一條推薦滑板鞋的微博,寫道:“自卑伴隨著我成長,所以我才想要做的更好(即使經(jīng)常出錯)……;希望大家多多包涵,但是鞋子我用心做的?!?/p>

成為龐麥郎經(jīng)紀人那年,白曉逐漸認為龐麥郎乖張的行為或許伴隨著心理問題。他開始閱讀心理學通俗讀物,試圖去理解龐麥郎。他說自己曾嘗試與龐父溝通龐麥郎的心理問題,但未有結果。他沒錢給龐麥郎治病,也“不可能”去和龐麥郎談論心理問題?!拔矣植荒芙o他說他有這個疾病,如果我一說肯定會有沖突,他會覺得我在侮辱或者在罵他?!卑讜哉f。

外界也曾有類似猜測。六年前,在《東方直播室》的錄制現(xiàn)場,一位嘉賓說,“在我眼里他是一個心理有問題的人,所以我們應該把他當成一個病人?!币灿腥瞬煌膺@樣的猜測。紀錄片導演夏大朋曾跟拍龐麥郎近一個月。他們之間有一些友誼,也有些信任?!熬裼袉栴}”這個論斷讓夏大朋覺得匪夷所思,“他的問題可能就是他融入不了這個社會,他永遠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他在做自己的事情,但是我覺得他精神是沒有問題的?!?/p>

以上這些,都是猜測。沒有人知道龐麥郎看到的世界是否與他人錯位91公分?!八降自谙胧裁??我覺得這點其實都是個謎了。我唯一能感受到的是他對音樂這份執(zhí)著,很少有聽到他去表達自己的內心?!毕拇笈笳f。

龐麥郎或許想和外界交流,但他表達很費力,往往只能用一句話去回答記者的提問,反復使用“檔次”“國際化”“夢想”這幾個詞。

記者劉婷曾感受到龐麥郎與人交流的愿望。在西安,龐麥郎主動帶她去吃“好吃的”。他們走了兩公里路,走進一家街頭常見的“魏家涼皮”。不同于曾有記者將龐麥郎喜歡平價小吃作為其并非大明星的證據(jù),劉婷覺得那頓飯帶著善意與信任。“吃的時候有很平靜的、只屬于我們兩個之間的交流。他有在盡力把他想知道的東西都告訴我了?!?/p>

劉婷離開后,龐麥郎給她起了一個英文名,叫“瑪莉·劉格布爾”,配上了一個可愛的微信表情發(fā)給她?!拔矣X得這個人有一種脆弱感在,我不確定我是不是有濾鏡,但我會格外覺得這點互動很珍貴?!眲㈡谜f。

有一點是確定的,那就是接觸過龐麥郎的人都說他很孤獨。吃飯一個人,走路一個人,做音樂一個人。白曉和夏大朋都用“格格不入”形容龐麥郎,與人群格格不入,與外界格格不入。

“他其實總是一個人,我也不知道龐麥郎到底是個啥樣的人。”白曉說。


梵高先生

2021年3月12日之后,白曉多了一個描述龐麥郎的詞:“梵高”。

白曉曾想將龐麥郎包裝成一個勵志形象推廣,但龐麥郎對規(guī)則的陌生和不穩(wěn)定的情緒使其看起來不那么奮斗和勵志?!半娨暪?jié)目都聯(lián)系好了,臨到頭又不去,誰還請你?”白曉說。

比起勵志形象,更為適合龐麥郎的形象是“梵高”:瘋狂的天才?!拔野妖孄溊捎鳛橹袊蔫蟾撸易哉J為是可以的。他是一個藝術家,他在精神分裂的情況下做出了一些很優(yōu)秀的詞作品,往往他恢復正常的時候,他又不愿意把這些東西給大家看?!?/p>


▲ 龐麥郎乘坐10個小時的普快硬座,前往外地演出

2020年,因為新冠疫情,也因為白曉的商業(yè)規(guī)劃,龐麥郎的巡演計劃基本停滯。他情緒越來越低落,與父母之間的沖突也逐日增多。他斥責母親是“殺人犯”,懷疑飯菜和飲用水里都被下毒。

龐麥郎入院這件事比白曉所預料的提前了三到五年。他在2021年3月12日通過視頻的方式,向外界公布了龐麥郎進入精神病院治療的消息,并稱其為“中國的梵高先生”。這一行為令龐德懷極其不滿,斥責白曉“嘴甜心苦”。龐德懷本想讓龐麥郎悄悄在縣里治好,一切仍可如常,可白曉這一公布斷送了龐麥郎的未來。

白曉說這是不得已而為之。“我們必須盡可能占有話語主導權,掌握這個流量的走失,必須一波(一次性)讓所有人關注他們的家庭,關注這個病人本身,給予他們幫助?!?/p>

他收集了龐麥郎的詞作,打算日后與媒體分享,或在直播中朗讀,或尋求出版。在采訪中,白曉幾次說道,還有“好多情況,好多很魔幻的事情”,但這些不能與我們分享,他要寫在書中。

成為龐麥郎經(jīng)紀人的第二個月,白曉在微博上發(fā)了一篇萬字長文,題為《我和龐麥郎在一起的1095天》。他吐露了過往三年的許多苦楚,也分享了許多與龐麥郎的合影,照片中他咧嘴笑得開懷,圖說多是“我們”。

“就算現(xiàn)在不說出龐麥郎患病,我寫到書里面以后,說(出來)也是遲早的事。我想了解清楚,觀察到他最后的一個歸宿?!?/p>

“你想把他當作一個樣本來觀察嗎?”記者問。

“也可以這么說,但這樣說是不是有點殘忍?”

“那究竟是為什么呢?”

“我要寫完這本書,完成我觀察的內容。我死后能給世界留下一些文字,讓大家看到一些從來看不到的東西。我是參與者也是局外人,我在觀察他的行為,中間發(fā)生的魔幻的事我把它們記錄下來,這對我來說也是一筆財富,它比金錢更有價值?!卑讜哉f。


夏天

夏大朋看到龐麥郎患病的消息后,擔心這是為了賣滑板鞋在炒作,立刻給白曉發(fā)了消息,說:“流量時代要注意保全自己,雖然老龐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本來就沒有啥好形象。你們要注意別被流量反噬,如果是遇到困難了我們一起想想辦法?!?/p>

2019年夏天,夏大朋決定跟著龐麥郎巡演,最開始時龐麥郎總把自己關在房間里不出門,平時不怎么說話,回答問題時也很少話,“有一種夢游的狀態(tài)”。后來夏大朋每到一個地方就做好功課,像導游一樣找好當?shù)乜梢杂瓮娴牡攸c,然后帶著龐麥郎出去走一走。

在安徽馬鞍山,他們一起去采石磯公園,太陽已經(jīng)開始西沉,知了叫得很響。在寬闊的長江邊上,夏大朋問龐麥郎,你的家鄉(xiāng)是不是也有河流有小溪,可以摸摸魚游游泳,感覺會很開心。龐麥郎說是,他爸爸小時候帶著他去游泳,那是一段難忘的時光。“我給故鄉(xiāng)起名字,包括叫加什比克,都是我一直以來的一種情感。地方是小,但是我們的文化可以很超前?!毕拇笈髥柲懿荒芤黄鹑ニ铱纯?,他說好。

外界常會用龐麥郎抗拒拍攝故鄉(xiāng)環(huán)境來論證他的自卑和弄虛作假,就在夏大朋提出去他家前兩個月,另一家視頻媒體試圖拍攝龐麥郎家但被他制止。夏大朋想,他性格再怎么詭異,也不是世人所嘲笑的那么不堪。

與夏大朋同行的另一個攝影師朱逸夫后來和龐麥郎一起到了漢中,坐高鐵到寧強,又打車往村里去?;丶抑蟮凝孄溊娠@然變得更放松,他喂鵝、干農(nóng)活、去溪邊散步、幫媽媽收拾銀杏樹葉,也會經(jīng)常去縣城逛逛。家里沒聯(lián)網(wǎng),他就去網(wǎng)吧整理歌詞,去社交平臺看網(wǎng)友的留言。

朱逸夫想,是不是之前自己遲鈍而沒有察覺到什么,比如龐麥郎那種顯而易見的低落。2019年11月,他們再次去溫州拍攝龐麥郎的演出。那一場演出只有三個觀眾,他們舉著手機不停偷笑。龐麥郎換好演出服賣力地唱完上半場后,夏大朋到后臺去找他,說,老龐我們別唱了,出去吃東西吧。龐麥郎說不行,演出要把它演完。

一直到演完,他們才去吃了宵夜,不怎么喝酒的龐麥郎喝了兩瓶啤酒。第二天他們與龐麥郎道別,結果在高鐵上再次碰到了他,他背著一個背包,戴著常戴的那頂紅色棒球帽,看著他們,“有點不舍的感覺?!?/p>


▲ 龐麥郎與白曉到溫州演出,兩人下館子喝酒

如果不是龐麥郎的父母證實了住院的消息,夏大朋也許一直不會相信這件事。到了中午,在一個名為“約瑟翰·龐麥郎的朋友們”的微信群中,有人說:“振作起來那個男孩。”這句話來自龐麥郎的一首叫作《拯救自己》的歌曲,創(chuàng)作于2019年3月,他唱道:

我想我可以渡過災難

我想我可以面對現(xiàn)實的挑戰(zhàn)

我想我可以踏上征途

我想我可以在災難中拯救自己

我們振作起來那個女孩

我們振作起來那個男孩

后來夏大朋給紀錄片取名為《龐麥郎的夏天》,他說因為那段時光特別有夏天的感覺。我們問他夏天是種什么樣的感覺,他說:

我們幾個從北走到南,到處亂轉,記錄一個好像不著調的歌手,把它當成了一個正經(jīng)事,外面人看起來都覺得這四個人的組合很奇葩——這么奇怪的一個人,還有人在正兒八經(jīng)地記錄他。我們每天趕路,趕得很晚。我回想到這段經(jīng)歷,覺得最有趣的畫面就是我們坐了連夜的車,應該是從安徽到江西,老龐也不睡覺,凌晨4點才到了南昌,夏天我們在火車上就覺得很悶,一下來大家都變得放松。然后我們決定去找一個地方吃點東西。到了一個陌生的城市,至少有四個人,大家還能聊一聊,吃個夜宵,晚風吹拂。可能夏天就是這種放松的感覺。

(劉婷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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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10期 總第810期
出版時間:2024年10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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