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律:和詩歌再怎么親密,對電影沒有害處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孟依依 張宇欣 日期: 2021-04-13

“電影比起生活曖昧的程度不夠,我們的生活最曖昧。我從來不想弄成符號,或讓人意識到符號的創(chuàng)作。有些片子一定要有明晰的東西去抓住觀眾,就去掉生活里很多的曖昧;我可能沒有那么大的企圖,(吸引)幾億人啦那種,也沒那個能力,也就還是忠實于生活的感受”

黑白和彩色都是現(xiàn)實的一部分


2020年1月23日大年二十九,電影《柳川》在日本關(guān)機,導演張律回到國內(nèi),疫情嚴重,《柳川》的后期進度也因此受阻——調(diào)色在北京、混錄在臺北、剪輯在首爾。開學后他又到韓國教書,也是線上授課。好像許多年來他的生活便是如此來回在東亞三國之間——張律出生于中國吉林延邊,祖輩與父輩是從韓國遷來。他在邊境村莊度過童年、青年時期,20世紀80年代從延邊大學中國文學專業(yè)畢業(yè)后留校任教,又到北京居住,2012年開始到韓國教授電影創(chuàng)作??绲赜虻纳婢硾r給他留下語言、生活習慣、故鄉(xiāng)、記憶與想象、死亡與未來等一系列關(guān)乎自我身份認同的命題。

主流的侵犯與邊緣的被排斥,既是張律的成長印記,也是其電影一再訴諸的主題。在他的首部半自傳短片《11歲》(2001)中,一個初來乍到邊陲礦區(qū)的小男孩被一群同齡人嫌棄?!睹⒎N》(2005)的主角是一個生活在延邊的朝鮮族女人(她的身份已構(gòu)成地域和民族的雙重邊緣),她的鄰居兼好友是一群友好善良的性工作者。女人以推小車賣泡菜為生,遭受了三個不同社會階層男人的性暴力,兒子學朝鮮語吃力,最終莫名地在鐵道邊放風箏觸電死去?!渡衬畨簟罚?007)則將對這一話題的探索放在了中蒙交接處一個男人與一對脫北者母子身上?!抖?jié)M江》(2010)將此推向了一個暴烈又殘酷的結(jié)局——延邊村莊里的少年昌浩在他的偷渡者朋友要被強制押送回對岸時從屋頂跳下結(jié)束了自己的生命。

地理邊界區(qū)隔帶來的身份認同問題始終無法解決,成為大大小小矛盾沖突的源頭所在,而“故鄉(xiāng)”幾乎成為張律所有電影里一個難以定義的、曖昧的重要角色,一段不曾暫停的背景音,像空氣一樣存在于人物活動的空間中,鄉(xiāng)愁是霧靄。

很多時候,故鄉(xiāng)難以抵達?!吨貞c》(2008)的一位配角金先生,1977年在韓國某地大爆炸中受傷,拋棄家鄉(xiāng)來到重慶,試圖認此地為新的故鄉(xiāng),又會在出租車上聽韓語歌表達愁緒。但到片尾,他認為,這里和韓國一樣沒意思,蒙古可能成為他的下一個故鄉(xiāng)?!洞簤簟罚?016)里女主角藝璃從延邊來韓國尋找自己的生父,可見面沒多久父親便癱瘓,終日只能歪著腦袋坐在輪椅上,一言不發(fā)。她在水色驛獨自經(jīng)營一家酒鋪,結(jié)交了三個愛慕她的男性,其中一位是孤兒,一位是脫北者,四人喝酒、聊天、散步,漂浮在夢境一般的日常里,日常便是關(guān)于父親、故土。

《豆?jié)M江》那個幻夢般的結(jié)尾或許是張律給故鄉(xiāng)之困找的一個解法:失智的村長母親拄著拐,在大雪天獨自沿橋跨江,回到了幾十年前逃離的對岸。

這也是張律在電影中保留的某種溫情,讓一些烏托邦式的愿望在其中實現(xiàn)?!洞簤簟方Y(jié)尾藝璃的癱瘓父親終于重新站立起來,一直黑白的畫面變成彩色?!八嚵Щ钪臅r候,我一直是比較客觀地去拍,最后她死了,就變成彩色的。我拍的地區(qū)叫水色驛,那邊非常破舊,顏色也是斑駁的,不會太讓你想起色彩。所以每次我從那兒回來,我的記憶基本接近于黑白,但是我去想藝璃的內(nèi)心時,她也多么希望有一個彩色的生活啊,而且她多么希望爸爸(雖然比較混蛋)能夠站起來,可能是心理作怪,我說,那就站起來?!睆埪烧f,“觀眾知道這是假的,我也明確地知道不會真的有奇跡出現(xiàn),它是一個想象,但想象也是我們現(xiàn)實的一部分?!?/p>


《春夢》 劇照


異鄉(xiāng)的夢


2010年,《豆?jié)M江》在他的故鄉(xiāng)延邊拍了將近一個月,零下四十幾度的外景戲。電影拍完后他覺得疲憊,自己心想,不拍了,“我可能不大有長性,所以老覺得電影不知道哪天就不干了?!?/p>

教書也是。決定不拍電影后,韓國延世大學找他去教書,他教了8年又辭去,打算徹底不教了?!拔矣X得,我在干嘛?而且,誰教誰啊,我教得對嗎?”他認真地探討起師生間的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你是老師,你去講的時候,有時候他們會把你的話聽進去太多,所以每次講完我都補救一下,‘我講得可能都不對,你們按自己的?!菍W生還是聽老師的,這個屬于徹底意義上的無奈?!?/p>

自由導演的身份只維持了半年,因為辭職意味著失去穩(wěn)定的收入來源,“我突然發(fā)現(xiàn)我這么不懂事,那也是我自己種的苦果?!睂W校說,還是沒找到合適的教授,他裝成很不情愿的樣子,“好吧?!庇秩ソ塘恕?倸w有些任性,但他也說,能再任性的話還是想任性的啊。

到韓國教書后,大概是2012年,有個全州電影節(jié)還差兩三個月就開幕了,其中“三人三色”(集合三位導演拍30分鐘短片)單元還缺一位導演,組委會朋友叫張律去應急,他臉皮薄,就去了,尋思帶些學生去拍自己沒試過的紀錄片,結(jié)果拍長了,拍成聚焦亞洲各國來韓勞工的《風景》(2013)。

從1995年第一次去韓國,張律看街上外國人都像是觀光客或白領(lǐng),一直到2010年代,打工的外國人逐漸變多,甚至在某些個地鐵站,他發(fā)現(xiàn)外國務工者占據(jù)多數(shù),“他們的表情一定是勞動留下來的……整個韓國社會的空間里有一種新的風景出現(xiàn)了?!币暵犑艿?jīng)_擊,他決定以觀照風景的方式接近、拍攝這個群體。

試著按正常紀錄片的方式拍了兩三天,張律差點要放棄。工人煩他打擾,也擔心曝光后要被遣返,老板提防他來揭內(nèi)幕,學生也很沮喪?!澳愕碾娪爸匾€是他的生活重要?”他和學生們討論,大家都覺得是別人的生活更重要。但朋友之約也不能拒,他決定只問所有被拍攝者一個問題:你到了韓國后晚上印象最深的夢是什么?“我在家里做的夢和在別的地方做的夢是不太一樣的。在外地的夢很多時候是不安的,”張律說。工廠老板以為他瘋了,但答應讓他提問。

他把鏡頭對準了外籍務工者,大棚種菜的、屠宰的、機械制造廠的……“其實沒有人真關(guān)心他們的夢。他一說夢的時候,情感就出來了,最后發(fā)現(xiàn)都和故鄉(xiāng)聯(lián)系起來?!薄讹L景》中第一個露面的東帝汶小伙在韓務工兩年半,每天晚上都會夢到故鄉(xiāng)。還有一位女士剛來韓國不到一年時,總在夢里回到故鄉(xiāng)和好朋友一起學習,然后騎自行車唱最喜歡的歌手的歌,因為太過興奮而迷路。這時,路消失了,突然出現(xiàn)一條河。其他的路也消失了,四周全是水。她在夢里嚇壞了。

紀錄片可能影響、傷害拍攝對象的真實生活,張律心里過不了這個關(guān),《風景》成為他創(chuàng)作的唯一一部紀錄片。


沖走大霧的是另一陣大霧


之后他繼續(xù)在學院教書,課上對學生強調(diào)要拍與自己生活近的東西??墒沁@些很難琢磨,學生就問他,您是哪年來的韓國,對韓國是什么記憶?他講到了1995年第一次來韓國后看到的慶州,這個古城因物美價廉成為韓國人學生時期游學旅行的首選之地。“我給他們敘述的這個空間,和他們記憶中的空間非常不一樣,或者說我敘述的空間有他們忽略了的角度,他們就說老師一定要拍這個呀,我就說好吧好吧?!彼驼娴呐牧艘徊俊稇c州》(2014)。


《慶州》 劇照

在中國安家的男主角崔賢回慶州參加葬禮,執(zhí)著地想尋找七年前和逝去的友人來此地游玩在一個茶館看到的春宮畫。1995年,張律本人第一次去韓國,李滄東的兩個哥哥帶他去慶州玩,他在某間茶室確實看到了一幅春宮畫,該畫成為他拍《慶州》的一個遙遠線索。當年,慶州王陵尚未被作為高規(guī)格文物保護起來,張律和朋友們在墳頭喝酒聊天。2014年,王陵不準褻瀆了,張律安排了三個人在那散步曖昧的情節(jié),但應外力要求加入了一個文保工作人員的角色,三人在王陵上被呵斥趕走,他的記憶被修改。

《慶州》里,崔賢是在北大研究東北亞政治的知名學者,他的研究范疇恰好與張律電影的地理空間吻合——東亞三國在張律的電影中交替出現(xiàn),中日韓的文化意象亦常作為顯著元素被安插在異國的場域中:《慶州》茶館女老板的家里掛著一幅豐子愷的畫;拍攝于日本群山的《詠鵝》中,男主角在飯館借著酒勁朗誦“鵝,鵝,鵝”;《福岡》在公園的一場戲里出現(xiàn)村上春樹和《金瓶梅》。


《詠鵝》 劇照

在所有抒發(fā)鄉(xiāng)愁的手法中,張律最常援引的是詩歌。張律喜歡讀詩,尤喜古典詩。詩歌除了直接在電影中出現(xiàn),也作為一種節(jié)奏從更深處影響著他的電影創(chuàng)作。

長片處女作《唐詩》(2003)中,通過各種媒介間或出現(xiàn)的《靜夜思》《春曉》《竹枝詞》被交織進患有手疾失業(yè)在家的小偷的日常生活。隨著一樁事先張揚的偷盜案的策劃在男女聊天中被不斷提起,無聊日常中的戲劇性若隱若現(xiàn),而李商隱、王維的詩依舊不相干地淡入淡出。

《春夢》中則是一首和故鄉(xiāng)有關(guān)的情詩:
很久以前你離開了家鄉(xiāng)/揮著手喊你回來的家鄉(xiāng)/正在替你老去/長白山因為悲傷年過半百/天池里的眼淚干枯之前/我想帶你去那地方/雖然帶你回去的我不會離開也不會留下/不過就像沖走長白山中一場大霧的/又是另一陣大霧/就像沖走天池中水的/又是另一片水/沖走思念的另一段思念中/應該會有我的一個位置吧。

?

身體保留了詩歌


人物周刊:看新片《柳川》的簡介,講的是親兄弟兩人一起去柳川尋找少年時代共同愛慕的女子,是一個多角關(guān)系的故事,你的許多片子中都有這種交錯的、曖昧的關(guān)系。

張律:一切(關(guān)系)都是多角關(guān)系,只是說有些是顯形的,有些是隱藏的。世界上不會真的只有兩個人相互喜歡,是吧,說不定還有另外一個同學偷偷暗戀著呢。

(電影)其實比起生活曖昧的程度不夠,我們的生活最曖昧。我從來不想弄成符號,或讓人意識到符號的創(chuàng)作。

好萊塢就是盡量把生活理干凈了。當然,很多片子的企圖不一樣的,(有些)一定要有一個明晰的東西去抓住觀眾,就去掉生活里很多的曖昧;我可能沒有那么大的企圖,(吸引)幾億人啦那種,也沒那個能力,也就還是忠實于生活的感受。

人物周刊:為什么你會說如果要吸引更多觀眾,就要把生活中的曖昧去掉?

張律:因為大家在生活中的曖昧已經(jīng)煩了,他們要一個明晰的,而且能掙脫這種曖昧的東西。比如美好的愛情實現(xiàn)了,大家都會喜歡,我也會喜歡,所以會往那邊去也很正常。

人物周刊:這樣說的話,生活和忠于生活的電影的界限如何呢?

張律:生活里有的人50歲,有的人80歲;電影基本兩個小時,在限定的時空內(nèi)把生活的質(zhì)感拿出來,生活中的很多感受放在這兩個小時里,平時不注意的東西會凸顯出來,因為生活不是每分每秒都會讓你記住,所以電影就是濃縮的一個替代品。

人物周刊:在之前的創(chuàng)作,包括小說、詩歌就有這樣的風格嗎?

張律:我的創(chuàng)作其實還是從電影開始的。小說、詩歌這種,誰都當過文學青年,是吧?如果小說寫得好,干嘛還來這么辛苦拍電影呢?(笑)而且小說是另一種創(chuàng)作方式。我不太喜歡和小說這么一起來談,就不提那些青春期的事兒吧。

人物周刊:你的電影里倒還是常出現(xiàn)詩歌的。

張律:因為我喜歡讀詩。你跟詩歌再怎么親密,對電影沒有害處的,但跟小說一親密就要小心了。詩歌是一種節(jié)奏;而小說的吸附力是非常強的,文學里單拎小說出來的話,完全可以把你的電影吃掉——

電影出現(xiàn)的時候不是為了講故事,是讓你看到銀幕上火車開進來,(小說的)那種戲劇性啊、起伏的故事啊……這個媒介太強了,小說比電影說得好多了。

(那么,)視覺聽覺上有沒有跟文學不一樣的東西?到現(xiàn)在,大部分的電影還是跟文學沒有太大的區(qū)別,有的一看就沒必要拍,寫小說就完了。很多時候觀眾看完我的電影說,哦,就像讀了篇小說,這么對我說的時候我特失望。誰說看了你這個電影,像讀了一首小詩,那我還挺驕傲的。因為詩歌就是一個節(jié)奏,節(jié)奏的東西不是模仿的。

人物周刊:不是來自模仿,那是來自什么?

張律:我們的身體,以及我們和生活的關(guān)系,好比說音樂、舞蹈,這東西真是從身體里來的。小說是要構(gòu)建,通過一種結(jié)構(gòu)去構(gòu)建一個故事。詩歌雖然是用語言組織的,但是它把最原始的身體的東西保留了。想法有時候不僅騙別人,很多時候也騙自己,身體騙不了別人,騙不了自己。

人物周刊:你第一部長片就叫《唐詩》,串聯(lián)結(jié)構(gòu)也用《靜夜思》《芙蓉樓送辛漸》這樣的唐詩,為什么?

張律:生活里來的。我已經(jīng)很多年不看電視了,但那時候還是看電視的。那個年代電視里經(jīng)常會有唐詩講座什么的,你就開著,不一定看畫面,然后去做別的事,這是一種習慣?!短圃姟防锏娜宋镆驗槭殖霈F(xiàn)毛病,沒法工作了。這樣的人坐在那兒,電視里的唐詩圍繞著他,那是一種日常。我也經(jīng)常這樣,開著電視不一定看畫面,聽播音員好聽的朗誦,我不煩,就讓它放著,然后我該去洗碗洗碗,該去吃飯吃飯。那個東西會進到身體里,我就自然而然用到了那種結(jié)構(gòu)。


猶猶豫豫的鄉(xiāng)愁


人物周刊:《芒種》里語言和民族身份的展現(xiàn),比如朝鮮語是女主角和男人情感遞進的一個工具,比如女主角被抓,她的朝鮮族身份被兩次強調(diào),是有意的考量嗎?

張律:其實很多地方(會被問)“是朝鮮族嗎”“是不是朝鮮人”,很多地方都不知道(朝鮮族),因為我們的民族太小了。你原來不會意識到你是那個民族,但他們問你的時候,你會把這個東西想一遍,也是日常里的一個東西。

人物周刊:你是什么階段有了這樣的身份意識?

張律:從懂事就開始。我們當?shù)匾矔泻苊黠@的的差別。我住在延邊的時候,延邊的朝鮮族大部分都是從朝鮮過來,而我父母是韓國過來的,口音完全不一樣。我爸媽一說話我就特別緊張,那邊叫我們“南蠻子”。語言不一樣,生活習慣不一樣。不是偏見的問題,不是說誰欺負誰,你肯定會意識到自己不是主流文化,這是只有那個身份的人才有的體驗。小時候就會去想這些事,你會想為什么不一樣,你的來源在哪里。

我媽媽16歲來到中國,直到去世中文都講不明白。她常常會去講她老家的四季變化和不同的水果,這個時候你會有一個想象。(媽媽會說)我們家那邊的海產(chǎn)品怎么樣,人歲數(shù)越大,會越夸張地去想故鄉(xiāng)的事。我從來沒見過,對我是很新鮮,想去了解,想去看但沒有機會,那時候中韓還沒有建交。

人物周刊:你1995年第一次到韓國,會有切近故土的心情嗎?

張律:那時候還沒有仁川機場,從金浦機場下飛機的時候,我就覺得心情稍微不一樣。去一個你媽媽爸爸給你說過的空間,感情的濃度是比較強的,而且是未知的——帶著一種鄉(xiāng)情去的。

咣嘰下了飛機過海關(guān),人家說,“那個朝鮮族你到里面去再檢查一遍”,想知道你是不是想非法移民,一下子就把你這個鄉(xiāng)情給打碎了。(笑)然后親戚們來,挺大的家族,幾十個人我都沒見過,一大家子就在那兒互相磕頭,按輩份兒嘛,可能歲數(shù)比我還大,但我是他叔叔,他就給我(磕頭),我也得(磕頭),搞得我滿頭大汗。

然后就開始喝酒了。喝了酒男人之間開始說足球,他就會問中國和韓國踢球,你站在誰的立場?我剛抱著美好的愿望來,咣嘰咣嘰這種東西全部砸過來,(笑)但那也是個日常。我就說誰踢得好就站誰。(笑)這個東西很煩人,你知道吧?很煩人。一定得給你制造點什么分裂的東西,但是那些人也都是好人。然后我就明白了,鄉(xiāng)情也很復雜。

90年代我還有一次去韓國時,看到一個畫面挺感動的,有一對可能快80的老夫婦坐在我前面,下飛機他們就走在前面,東張西望,估計原來老家是那邊——這不就堵在路上了嘛。后邊的那些人當然都很有禮貌的,就等著。但是整個飛機里的人在這個空間里是沒有情感的,只有那兩個人是有情感的,兩人很慌張,腦子里的(記憶)跟那里的規(guī)矩不一樣了,他們完全在自己的情感里面,他們的情感充滿了整個空間。雖然我也煩,(被堵著)出不去,但是我能體會到那個東西,他們的情感,我會有感觸。

人物周刊:對于故鄉(xiāng)這種記憶,好像變成了你心里的一種傷痕。

張律:通俗的說法叫鄉(xiāng)愁,但鄉(xiāng)愁這個字太美了,我都不太敢用。(笑)大家都說起的鄉(xiāng)愁真的是說不清的一個東西,鄉(xiāng)愁里是空間和時間連接到一起,一種特殊的記憶,就經(jīng)常讓你犯病。我是屬于未老先衰的人,很小就開始莫名其妙地被一種鄉(xiāng)愁繞著。

人物周刊:對于什么的鄉(xiāng)愁呢?

張律:你知道那個鄉(xiāng)的概念啊,其實是模糊的,鄉(xiāng)到底有多大?誰都不能去(定義)。讓你觸動,但你又說不清,所以你就愁,就統(tǒng)稱為鄉(xiāng)愁。

好比我拍《芒種》,就是一個空間和風景。因為在北京生活或在全國各地走的話,你不知道誰是你的老鄉(xiāng),不說話的話誰都不知道,我們(朝鮮族)全部加在一起也就200萬,現(xiàn)在到處散著,完全不知道。當時(有一種情況,)她不知道我但我一定知道她,就是賣泡菜的大嫂,那時候連西藏都有,就推著一個(推車),現(xiàn)在這個風景沒了。過去在街頭的話,遠遠地看到一個朝鮮族婦女在那里賣泡菜,我眼睛會多看幾次,然后會去想一下她的生活順利嗎?但我還是屬于害羞的,我不會過去,除非去買,我都不會說,就多買一點而已。所以那種你買了泡菜或者遠遠地多看了她兩眼,你走了,這一路上你有點愁,那就是鄉(xiāng)愁,完全是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會觸動你的東西。

人物周刊:小時候會不會有特別強烈的想要離開那個地方的想法,甚至不喜歡故鄉(xiāng)?

張律:所有小孩都會這樣。愛很容易變成恨,恨最終——只要有鄉(xiāng)愁的途徑的——也會變成愛。甚至回老家都說我家鄉(xiāng)怎么變得這么厲害,還是原來好。那讓人家一直窮嗎?一種鄉(xiāng)愁一種記憶,也有很侵略性的一面。

其實我們的生活真是這么復雜、曖昧,然后看很多電影這么明確,我就覺得這個人怎么這么厲害,這么堅定,我是猶猶豫豫的。

人物周刊:后來在韓國居住那么多年了,再回來又過去,會不會有一種新的實體在心里生發(fā),覆蓋了以前父母所說的故土想象?

張律:當然,慢慢地,幾次回到那個空間,一些細節(jié)和原來的能搭上,那時候就覺得,和小時候的記憶不是完全斷裂的,還是有看不見的那種聯(lián)系,那時候就覺得很欣慰??赡茈娪耙彩?,有時候我們普通的生活里,不去意識到的時候就存在一些斷裂,但是電影要說有好處的話,就是把對時間空間的一些記憶、感受延續(xù)下來。

時間其實是沒有意義的,我們每一秒每一秒有什么意義,對吧?只有形成一種記憶的時候,時間才變得很有分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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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10期 總第810期
出版時間:2024年10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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