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記者 ?聶陽欣 ?實習記者 ?林子丹 ?趙焓璐 ?編輯 ?雨僧 ?rwyzz@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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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鴨兔元旦”展覽作品《有人說我像米菲》
是對既有形象的抄襲，還是一項觀念藝術的創(chuàng)作？
藝術家馮峰近期個展“鴨兔元旦”中的一組作品，在社交媒體上引起了大范圍的關注。這組作品是在米菲（Miffy）形象的基礎上進行的藝術創(chuàng)作，作品中的卡通形象將米菲原有的唇部圖形替換成鴨嘴，被部分網友指責“抄襲”。
轉發(fā)量最高的一則微博寫道：“稱為原創(chuàng)的作品和人家米菲兔的相似度過高，并且采訪視頻中并沒有提到米菲兔。令我非常生氣，我覺得這是偷懶，我很不喜歡?！彪S后，話題的風向已不僅局限于作品本身“抄襲與否”，一場關于當代藝術創(chuàng)作、原創(chuàng)性以及知識版權的討論拉開序幕。
米菲的形象由荷蘭童書畫家迪克·布魯納于1955年創(chuàng)造出來，2005年，晨光文具獲得使用授權，將米菲形象印在多款文具上，使之成為一代學生的共同記憶。馮峰回應，選擇米菲進行創(chuàng)作，看中的正是米菲與一整代人之間的關聯(lián)，這樣的作品能讓觀眾感到既熟悉又陌生，從而開始思考作品背后的哲學原型以及藝術家在作品中傳達的觀念。
馮峰認為原創(chuàng)性不一定要創(chuàng)造出全新的“物”，所有的東西都可以作為藝術表達的語匯，用這些語匯構建出一個新的關系，帶出新的問題，這才是原創(chuàng)性所在?！拔沂窃谟么蟊娛熘纳虡I(yè)形象做藝術創(chuàng)作，我在嘗試用一代人的共同記憶，但是我的創(chuàng)作所呈現(xiàn)的故事內容，又是在當下發(fā)生的?！?/p>
“有人說我像米菲”
“鴨兔元旦”的第一幅作品，黑色畫布上紅色線條勾勒出一只簡單的兔子臉，躺在被子里，特殊的是它長著鴨子的嘴巴。這幅作品名為“有人說我像米菲”，在展廳入口處提示觀眾，這組作品與迪克·布魯納創(chuàng)造的米菲的關系。
策展人樊林說，這幅作品對于整個展覽“是一把鑰匙，也是一個引子”，盡管其他作品的介紹里，沒有特意提到米菲。本次展覽是馮峰二十多年來《鴨·兔》系列的階段性延續(xù)，樊林尤其感興趣的是，馮峰在作品里帶入了社會問題的討論，“用簡單的形象，激蕩出社會問題，從個人到群體，到性別，到種族。”
系列作品以這個長著鴨嘴的兔子為主角，他有父母、有奶奶，有一群同學，一張社會關系網絡在作品中鋪開。馮峰一直期待能創(chuàng)作一個角色，相比于單一的作品和符號，角色更能讓觀眾在看到的時候，從里面找到自己的影子。
《媽媽的新包》這幅畫中，媽媽的手提包上印著變了形的CHANEL商標，帶有馮峰一貫對于奢侈品品牌的戲謔意味?！栋职值捏w操》是一只單手舉起的穿西裝打領帶的鴨兔，這個動作對應的是一些企業(yè)要求員工每天上班前集體喊勵志口號的場景，但在孩子眼里，這是爸爸在做體操。有的作品里藏有尖銳的議題——《雙胞胎：妹妹比我黑》畫了兩個相似的鴨兔，一只白色，一只棕色。也有的是一些溫暖的畫面，“大合唱”里，主角和他的23個同學一起排排站，唱著《好一朵美麗的茉莉花》。
“無論是社會問題，還是有趣的事情，都能勾起觀眾的記憶。”《鴨·兔》的創(chuàng)作到了第四個階段，馮峰希望作品能走出專業(yè)圈子，讓觀眾參與進來，“我一直覺得人人都是藝術家，當藝術作品把觀眾的想象力激發(fā)出來的時候，觀眾的參與也成為創(chuàng)作的一部分?！?/p>
鴨兔圖最早出現(xiàn)在格式塔心理學家J·賈斯特羅的《心理學中的事實與虛構》中，一張既像鴨子腦袋又像兔子腦袋的素描草圖，成為探討整體與局部關系的典型例證。馮峰注意到鴨兔圖是在維特根斯坦的《哲學研究》中，維特根斯坦把賈斯特羅的素描圖形轉換成更抽象的線條圖，探討人的感覺與認知的關系。
這啟發(fā)了馮峰，“我們所有對圖形的認識都是基于想象完成的，跟概念之間其實有距離?！瘪T峰第一階段的《鴨·兔》，是在兩幅一模一樣的維特根斯坦的鴨兔圖下，分別放置一個兔子模型和一個鴨子模型，概念和真實的關系直接展現(xiàn)其中。
到了第二個階段，馮峰腦海中鴨和兔的融合更加清晰，它們結合成新的物種，長著兔子耳朵的鴨子，和長著鴨子嘴巴的兔子?！跋駜蓚€人結合之后誕生的新生兒，一些地方來自于父親，一些地方來自于母親，看起來既是鴨子也是兔子，但是它既不是鴨子也不是兔子，它是新事物。”
2013年，馮峰想把鴨和兔的形象轉化成一個更符合兒童審美的卡通形象，他做出一個長著黃色鴨嘴的白色兔子立板。有人評論說，看起來像米菲，馮峰發(fā)現(xiàn)真的很像。于是在這次展覽的作品中，馮峰選擇直接借用米菲形象，構筑出一個新的角色。
展覽在元旦開幕，宣傳圖上，一只小生物正破殼而出，露出豎起的長耳朵和黃色的扁嘴巴。
“鴨兔元旦”展覽作品《媽媽的新包》
“鴨兔元旦”展覽作品《爸爸的體操》
“鴨兔元旦”展覽作品《雙胞胎：妹妹比我黑》
編輯時代的藝術生產
這不是馮峰第一次使用商業(yè)形象進行藝術創(chuàng)作。2010年他在廣州53美術館展出的《W噴泉》，是將麥當勞的商標倒過來，增加噴水裝置做成。顛倒的商標像一個張開了的、巨大的屁股，噴水裝置間歇式地向空中噴灑，每次約40秒，然后停一分鐘，一直循環(huán)，模擬人撒尿的頻率?！督鸸肥骸酚?00公斤看上去像金色狗屎的香料，拼成“HERMES”（愛馬仕）字樣。馮峰借由這一系列作品表明他對全球化消費和文化殖民化的態(tài)度和思考。
他稱這樣的創(chuàng)作方式為編劇式，“我更像一個編劇或導演，利用社會素材、技術等社會公共知識去創(chuàng)作，像是工業(yè)化的調動和整合。傳統(tǒng)的藝術家是用挑選過的材料創(chuàng)作。比如說用顏料來畫畫，或者使用石頭、木頭和金屬來做雕塑?，F(xiàn)成品出現(xiàn)以后，所有的物都可以是我們表達的詞匯?！?/p>
面對網絡上指責馮峰抄襲的言論，獨立策展人崔燦燦提出一個問題：現(xiàn)在藝術的產生方式是否只是原創(chuàng)的生產方式？“這是一個編輯的時代，也是一個信息處理器的時代，我們都是在處理過去的信息，給予這些信息新的處境和意義。信息共享的互聯(lián)網時代，人們很難去創(chuàng)造見所未見、聞所未聞、聽所未聽的事件。改變、挪用、戲仿是另外一種創(chuàng)造，就像故事和經典形象一樣，它可以有無數(shù)個版本，也可以被黑化，也可以被惡搞化，這在互聯(lián)網中非常普遍，為什么藝術不能？”
崔燦燦用馬塞爾·杜尚的《帶胡須的蒙娜麗莎》作類比，杜尚用鉛筆在達·芬奇名作《蒙娜麗莎的微笑》印刷品上涂上山羊胡子，賦予了作品全新的意義。馮峰的《鴨·兔》也是挪用米菲的形象，但賦予它新的故事，“馮峰把鴨兔擬人化，假想了他在當代中國的生活，講了他全新的際遇。像寫小說一樣，在講述鴨兔的全新人生。為什么我們不能想象一個卡通形象是個中國人呢？這不存在抄襲的問題，而是明確的改編，不僅是因為形象上做出了改變，更因為作品的語境和世界觀的不同。”
挪用作為藝術生產的手段和方式在中國當代藝術里屢見不鮮，獨立策展人馮博一在2008年深圳美術館策劃過題為“移花接木-中國當代藝術中的后現(xiàn)代方式”的專題展覽，呈現(xiàn)了藝術家是如何靈活地運用移植、挪用、戲仿的方式，對經典的、流行的圖像進行解構。
“馮峰特別明顯地具有這樣后現(xiàn)代的特征。這與抄襲有本質區(qū)別，不是簡單的剽竊，而是故意的戲仿，利用大家熟悉的、帶有商業(yè)性的流行形象進行再創(chuàng)作。這種再創(chuàng)作又和馮峰的思考和他的系列創(chuàng)作結合在一起。”馮博一認為，網友提出的“抄襲”爭議是在集體式的進行道德層面上的判斷，而馮峰的作品《鴨·兔》應該放在后現(xiàn)代藝術的框架和思潮中進行討論。
《W噴泉》
藝術的挑釁
這場沸沸揚揚的網絡討論所涉及的不僅僅是藝術層面，相關的法律層面的問題同樣引人注目。一種觀點認為，杜尚再創(chuàng)作時，《蒙娜麗莎的微笑》早已是公版作品，而米菲的創(chuàng)作者迪克·布魯納2017年逝世，米菲的版權依然在著作權保護期內，使用米菲形象應該取得版權許可。
一些網友則以安迪·沃霍爾等波普藝術家為例進行反駁：安迪·沃霍爾以可口可樂、食品罐頭、明星等商業(yè)形象為素材，創(chuàng)造出藝術史上的經典作品，但他并沒有被指控侵權。法律從業(yè)人士也加入討論，從內容和構圖判斷作品是否構成法律意義上的近似，分析侵權判決的法律依據。
藝術評論家胡斌對《鴨·兔》的解讀是，它呈現(xiàn)了馮峰使用流行符號造成似是而非的戲謔效果的創(chuàng)作風格，延續(xù)了他對于鴨兔圖矛盾性和模糊性的研究，也在其中融入了以往的作品《金狗屎》《靈魂出竅》等，是他一貫以來的創(chuàng)作思路和對社會問題做出反饋的一種延續(xù)。公眾的反應與版權意識的提升密切相關，但僅僅形式的對比可能還不能完整把握這一作品。
第一階段《鴨·兔》作品
胡斌補充道：“其實有不少藝術作品會和很多既有的規(guī)范產生沖突，比如觸及到法律、版權、倫理、政治或者其他方面，可能是這些規(guī)范和意識難以允許或者很難界定的，而有的藝術家恰恰喜歡去挑戰(zhàn)規(guī)范，挑戰(zhàn)邊界，從而引起公眾對此的強烈反應。”
藝術評論家姜俊直言，如果馮峰的“抄襲”爭議沒有被大眾看到，這個作品反而是失敗的，“觀念藝術最重要的是挑釁，要挑釁觀眾對于某一觀念的固定認知，繼而引發(fā)一系列的討論，在不同的爭議的發(fā)酵當中，藝術作品的價值會達到最大化。如同漢娜·阿倫特所說，觀眾變得越來越重要，藝術作品其實是給觀眾打開一個討論的話匣?？赡芤舱且驗榻裉爝@個時代到了——大眾媒體的傳播、人們對某些議題認知的加深，促成了這場爭論?！?/p>
這場討論自然會擴展到對版權這一概念的厘清。姜俊認為版權是在資本主義大生產的語境下出現(xiàn)的，古代沒有版權，機械化大生產使得復制變得越來越容易，損傷到創(chuàng)作原樣式者的利益，利益又與資本捆綁在一起，因此資本推動了版權問題的提出，“而藝術創(chuàng)作在某種程度上，就是在不斷挪用和演變的過程中?！?/p>
在馮峰本人看來，藝術創(chuàng)作和表達，與利用商業(yè)形象進行商業(yè)活動用以牟利，是完全不同的兩種行為?！叭藗冊诟吆熬S護商品形象權利的時候，卻忽視了每個人也有創(chuàng)作表達的權利。米菲、米老鼠、麥當勞，任何一個卡通形象，我們都可以選擇接受或者拒絕，可以表揚它也可以批評它，如果喪失了這種想象力和表達的自覺，會變得奴性。知識產權是保護創(chuàng)造力的，不是捆綁創(chuàng)造力的枷鎖?！?/p>
深陷輿論中心，但馮峰樂于看到這樣的討論，將之視為一場公共教育的大課堂現(xiàn)場，一堂關于藝術、關于法律、關于“創(chuàng)造力”的公共教育課。他認為大眾對抄襲的痛恨，對版權的維護意識，是對創(chuàng)造力的尊重和肯定，但創(chuàng)造力也需要被讀懂，否則，“被商品捆綁的觀念，貧乏而粗鄙的語言，殺死的恰恰是我們自己的想象力，還有，我們想象力表達的自覺?！?/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