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者 | 純粹傅聰 ?“沒有人能說服我,除了造化本身”

稿源:南方人物周刊 | 作者: 趙焓璐 日期: 2021-03-11

“當我在演奏時,每一個音符都是鮮活的,它們在展示生命;每一個音符的流出,仿佛臺下的聽眾都在靜候我的傾訴”

文 ?趙焓璐 ? 編輯 周建平 ?rwzkjpz@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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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時間2020年12月29日凌晨1點半,剛剛結(jié)束跨年晚會的彩排,主持人曹可凡便收到了傅聰先生逝世的消息。他詢問了紐約的鋼琴家朋友,心里像是懸了一把劍,仍存一絲傅聰還在世的希望。早上,四面八方的消息涌入曹可凡的微信,這時他才反應過來,傅聰先生真的走了。

曹可凡說,這是猶若天昏地暗般的感覺。他對《南方人物周刊》回憶:“每次與傅聰先生一起,最真切的感受是他不僅為長者,還是心靈導師,人生的一盞明燈。收到這樣的消息,你會覺得人生隧道的指明燈變得暗淡,甚至漆黑一片?!?/p>

傅聰去世的消息傳出,國內(nèi)音樂界人士紛紛表示悼念。當晚,李云迪在城市跨界音樂節(jié)的演出現(xiàn)場悼念:“我們國家著名的鋼琴大師傅聰老師因為感染新冠離開了我們。對古典樂壇來說,這是莫大的損失,我難以用文字來形容這種損失,就如同我們永遠也數(shù)不清天上究竟有多少顆星星?!闭f罷,李云迪用一首肖邦的《夜曲》再一次致敬傅聰。

1964年7月,鋼琴家傅聰、指揮家耶胡迪·梅紐因在排練樂曲 圖:視覺中國

與眾多樂迷一樣,樂評人張可駒在兩日前便知曉,傅聰先生已患病兩周,只是沒想到噩耗來得這么快。“這么一個藝術(shù)和為人都非常讓人敬佩的音樂家突然離開,我只是覺得很傷心,而且這種傷心很難單純用語言講清楚。”作為樂評人,張可駒會在音樂家逝世后為他們寫一篇討論他們技巧、風格以及藝術(shù)成就的紀念文章,但是傅聰先生這一篇,張可駒暫時還沒有“翻”過來。“彈得‘好’的鋼琴家已經(jīng)不那么多了, 彈得‘神’的鋼琴家更是鳳毛麟角。傅聰先生毫無疑問就是那一個有‘神’的鋼琴家,你會覺得他的演奏就是一種偉大的境界?!彼麑Α赌戏饺宋镏芸氛f。

傅聰?shù)囊簧h(huán)繞著兩個重要角色,臺上的傅聰與書中的傅聰,他是音樂界的鋼琴詩人,亦是《傅雷家書》作者的哲嗣。1937年,傅聰3歲,開始接觸古典音樂?!爸灰找魴C或唱機上放送西洋樂曲,不論是聲樂是器樂,也不論是哪一樂派的作品,他都安安靜靜地聽著,時間久了也不會吵鬧或是打瞌睡。我看了心里想,不管他將來學哪一科,能有一藝術(shù)園地耕種,他一輩子受用不盡。我是存了這種心,才在他7歲半,進小學四年級的秋天,讓他開始學鋼琴的?!?/p>

1943年,意大利著名鋼琴家、指揮家梅百器成為9歲的傅聰?shù)膶?。但是?jù)傅聰自己回憶說,第一次真正下功夫?qū)W琴是在17歲。1948年,時局動蕩,傅雷一家遷往昆明,傅聰先后就讀于昆明粵秀中學和云南大學。為了反抗父親,傅聰一度中斷了學琴之路。“我小時候?qū)W鋼琴底子很差很差,真正彈琴只有很短的一個時期。彈琴最關(guān)鍵性的那幾年,也就是13歲到17歲那幾年,我根本沒有機會去彈琴。有一段時間我對父親反抗,家里鬧得不可開交,簡直沒辦法彈了!去昆明的3年,當時我當然沒念什么書,整天在搞學生運動、打橋牌、談戀愛……17歲以后再沒有遇見很好的老師了?!?/p>

1951年,傅聰回到上海的父母身邊,跟著鋼琴家勃隆斯丹夫人學琴,在那一年里,傅聰非常刻苦,每天練琴少則四五個小時,多則一天,酷暑天衣褲濕透了也不會休息。

曹可凡回憶起初次見到傅聰?shù)膱鼍埃骸案德斚壬┝艘患{色的T恤衫,有點氣呼呼地走進來,我就問他為什么今天有點生氣?他說:‘我今天琴練得不好,今天天太熱了!’怎么不開空調(diào)呢?我覺得你可以開空調(diào)。他說就是因為不會開空調(diào)。像個活潑的小孩子一樣?!?/p>

1954年,文化部將傅聰選為留學生,派遣其赴波蘭留學。他開始學習俄語,與杰維埃茨基教授結(jié)下師友關(guān)系。1955年3月,傅聰獲得了他一生中被大眾討論最多的獎項,“第五屆華沙肖邦國際鋼琴比賽”第三名、“瑪祖卡”最優(yōu)獎。這是中國人第一次在國際鋼琴比賽舞臺上拿獎。他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一身輕盈燕尾服,穿梭于名流間,未見半分膽怯。領(lǐng)獎時與頒獎嘉賓、第一屆肖邦國際鋼琴比賽一等獎得主奧伯林握手致謝,舉手投足間自有謙卑之色,觀眾為他鼓掌祝賀。與他同年領(lǐng)獎的是后來的鋼琴大師弗拉基米爾·阿什肯納齊,這場因緣際會也成就了他與傅聰在倫敦時的情誼。

1966年3月9日,傅聰生日前一天,距離孤身一人來到倫敦城以鋼琴為生已有六年,他與阿什肯納齊、巴倫博伊姆帶著各自的女伴相聚在餐館。他持一只黑色的煙斗,與友人縱論音樂。這是傅聰一生中最為純粹、最為陽光燦爛的日子。六個月后,父母的噩耗傳來,家書再也沒有可接收的人。

傅雷曾在給傅聰?shù)男爬镎f:“長篇累牘地給你寫信,不是空嘮叨,不是莫名其妙的,而是有好幾種作用的。第一,我的確把你當作一個討論藝術(shù)、討論音樂的對手;第二,極想激發(fā)出你一些青年人的感想,讓我做父親的得些新鮮養(yǎng)料,同時也可以間接傳布給別的青年;第三,借通信訓練你的——不但是文筆,而尤其是你的思想;第四,我想時時刻刻,隨處給你做個警鐘,做面‘忠實的鏡子’,不論在做人方面,在生活細節(jié)方面,在藝術(shù)修養(yǎng)方面,在演奏姿態(tài)方面?!?/p>

得知父母去世,傅聰在獨奏音樂會上說:“今天晚上我演奏的節(jié)目,都是我的父母生前所喜愛的。”之后便只是演奏,整場音樂會再未開口。

張可駒認為傅聰彈琴很重要的一點,在于“錘煉”二字。傅聰在透徹研究原作的基礎(chǔ)上實現(xiàn)了一種自由的風格,但這種自由是根據(jù)作品本身的特點、框架來進行的?!案德斚壬械恼掌蛞曨l當中雙手貼著膠布,這讓人看到一種錘煉的精神。他會從很深入的角度去錘煉再組織,當這些元素聚合在一起時,你就發(fā)現(xiàn)他的演繹讓你感到一種強烈的藝術(shù)震撼。這都是他反復錘煉作品而來的,錘煉得越深,技巧也磨練為表現(xiàn)力,煥發(fā)一種神奇的光彩。”

1972年,傅聰在奧地利音樂會前夕摔斷一根手指, 此后一直患有腱鞘炎。為了保證血液流通,他需要常年戴著手套取暖,即便在演出時也要戴著。為了適應炎癥帶來的不適,他還改變了指法,用九根手指進行了天衣無縫的演奏。在之后的表演里,傅聰一直在與職業(yè)病斗爭。

2007年11月24日,傅聰先生在成都 圖:人民視覺

2007年11月24日,傅聰在成都機場下飛機時失足摔倒,腰部肌肉受傷。當時73歲的他在沒有任何醫(yī)護治療的情況下,忍著疼痛圓滿完成了第二天的獨奏音樂會。據(jù)《北京晨報》的報道,演出時,傅聰腳步蹣跚,從臺口走到鋼琴邊那十來米走了半天,坐下和起來更加吃力。下半場彈奏肖邦的《船歌》,音樂剛剛響起,很多人的眼睛就濕潤了。

為紀念傅雷先生誕辰一百周年,2008年傅聰來到武漢演出,但因手疾已非常嚴重,演出被迫取消。當時傅聰流著淚對媒體說:“現(xiàn)在我的心都要碎了!我之所以一直堅持來漢演出,不僅僅是想讓武漢的觀眾聽到我的演奏,更重要的是要以此來紀念我的父親誕辰一百周年。我要對得起武漢的觀眾和九泉之下的父母??!等我的手好了后,第一場一定會來武漢演出,而且分文不取?!?/p>

2014年12月,在泰州大劇院演出前一天,傅聰?shù)氖衷俅闻?,他仍堅持演出。演出當天早晨,大劇院的鋼琴聲就響了起來。一般演出前只要彈奏一小時活動手指、熟悉環(huán)境就行了,但傅聰從上午9點半一直彈到下午4點,其間只喝了幾口水,連飯也沒有吃。晚上的演出依舊滿座歡呼。

早在1982年,傅聰便受聘擔任中央音樂學院鋼琴系兼職教授;從1985年開始,他多次擔任肖邦國際鋼琴大賽的評委。1998年12月,傅聰在上海音樂學院進行為期一周的講學,談及肖邦,“(《波羅乃茲幻想曲》)是肖邦總結(jié)一生的作品……波羅乃茲的節(jié)奏給它一種悲劇性,有一種肅殺之氣。這是這個作品非常重要的一點,所以不能軟掉。整首曲子是心潮起伏,肖邦一生的苦都在里頭,結(jié)尾是慷慨激昂,像火山一樣,都是火,巖漿翻滾而來!”談到自己,傅聰說:“對你們(學生)而言,我就是古人,沒有作古的古人。師古人,師造化。你們每個人都要尋找自己的造化,可是一定要師造化,古人只是一個參考,我說的也只是一個參考,這是非常重要的一點。”

2009年5月13日,鋼琴家傅聰在廣州演出 圖:人民視覺

曹可凡回憶:“與他認識以后,有機會便會一起吃飯聊天,他喜歡吃上海菜,所以我們就帶他去上海菜館。當時上海有一家非常好的上海菜館,剛開張,我就請傅聰先生去了。有一道菜是上海炒面,每人一小碗。傅聰先生一口氣全吃完了 ,吃完后突然把筷子往桌上啪一放,大嘆一口氣。我就覺得是不是面不好吃。結(jié)果傅聰先生說:‘這個面量太少了,不夠吃?。 浅P郧?。我到這個年齡已經(jīng)很少喜怒溢于言表,但是我早上在洗漱的時候真的是非常傷心,覺得自己身邊一位最親的人離開了?!?/p>

張可駒曾經(jīng)在一篇文章中用“奇跡”形容傅聰,“奇跡不是淺層次的,我知道傅聰先生他不太喜歡這個詞,用奇跡來形容仿佛有一種得來全不費功夫的感覺。但我想表述的奇跡在于,盡管他是個極有天賦的人,但他生命中所經(jīng)歷的事仿佛讓他不太可能成為鋼琴家,縱觀他的成功,他闖過了太多小概率的窗口。這樣說有些老套,但是他一直在做自己應當做的事。如何成為一名鋼琴家,如何錘煉自己,如何建立自己的品格、堅持自己。他能克服種種不利的環(huán)境因素,一路殺出來,這是奇跡?!?span id="1le9ra4" class="Apple-converted-space">?

2020年12月30日早上10點,張可駒在朋友圈轉(zhuǎn)發(fā)了自己最新的文章:“一位大師的離開,究竟意味著什么呢?”傅聰先生若能回答這個問題,或許又是那一句,“橋下的水過去了就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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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 2024 第810期 總第810期
出版時間:2024年10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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